一
我隐约听见泠泠的琴音从爱琴海的危岸边传来,那奏琴者是高于人世之上的俄耳浦斯。
谁曾听过比这更美的琴韵呢?
它能使猛兽俯首,使顽石点头。
然而,这世间有太多的顽石,太多的猛兽。俄耳浦斯,你终于失去耐心了吗?你颓然收起竖琴,回到众神聚居的奥林匹斯圣山,在幽深的岩洞里,沉睡千年而不醒。
醒来吧,俄耳浦斯,操起这把久已喑哑的竖琴,去驯服你的猛兽,去教化你的石头。
二
痛苦总是能够找到你的地址。
你想远离它,过几天平静的日子,但它无所不在,全方位控制,不肯轻易将你放过。可说,这种捉迷藏的游戏,你毫无胜机。
你应该跟它讲和修睦,且认真地听它向你发问:
情爱途中,你可以无怨无悔吗?
名利场上,你可以荣辱皆忘吗?
生死关头,你可以安之若素吗?
你诚实地回答你不能。因为你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而不是一截千年阴沉木。
你要怎样看待它呢?它不是宿敌,也不是世仇,而只是一个不速之客,它的造访虽然令人不快,令人难以忍受,却也使平淡的生活多出一些形态和滋味。
三
诚然,你需要无情的针砭,需要一把刀割开新的伤口,看着自己的血汩汩而流,你将得到残忍的快乐。
你要砸烂那些该死的“捕鼠机”,它们隐匿在暗处,当你跳来跳去的思想碰触到它们时,你立刻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因此你怯于思想,也怯于行动。
为了精神的健全,奥力根宁肯给自己施以腐刑,你绝对不会有这种挥刀自宫的勇气。你更多的只是挣扎,像一只船搁浅了,要想重新将它推入深水,这样的努力也不是经常可以奏效的。你总是非曲直觉得自己孤单无助,因此缺少雄心和锐气,不像另一些人,他们胸中伏有十万甲兵,随时都可以驱动为一支摧枯拉朽的力量。
你如果真有勇气,就该迎上去,批打命运的脸颊,而且面带微笑。
四
阿波罗爱上了西比尔,施予她预言的能力,只要她手中有尘土,就能永久地活下去。然而,西比尔忘了向阿波罗讨要永恒的青春,所以她日渐憔悴,最后几乎缩成一具空壳,却依然求死不得。
“我亲眼看见大名鼎鼎的古米的西比尔,吊在一只瓶子里,孩子们在问她:‘西比尔,你要什么?’她回答说:‘我要死!’”
每每在夜间虑及死亡的种种手段,便想到西比尔这个全希腊最有名的巫女。先前,我一直认为死亡是一件最无奈最可怕的事情,现在才知道,比死亡更可怕更无奈的乃是不死,乃是永无穷尽的衰老。对于西比尔,死亡确然是最甘甜的果子,她求之不得,她的悲哀远远超过了一个临死的人所感受到的绝望。
五
你曾想象自己生活在一片荒野之中,没有亲眷,没有朋友,没有邻人,甚至没有阿猫阿狗。只有无边的寂寞如沉沉的暮蔼笼罩着这片大地。并非有谁要惩罚你,而是你自己放逐自己,你咀嚼孤独——用无牙的嘴,用无嘴的牙——正如一只羊咀嚼一片了阔的草原,只是永无穷尽的徒劳。
那一页摊开的巨石上镌有风的遗嘱,你无法读懂这些如篆如隶的文字。流水枯涸了,飞鸟在视野中绝迹,野狐的哀啼和饿狼的绝叫夜夜入耳惊心,你迟早会发疯的,当那些野兽找到你的踪迹之前,你还有几天好活?
某日,你无意在湿地上发现了清晰的辙印,它们从尘世而来,径直奔向草原深处,这一新的事件使你惊奇,毕竟还有人与你抱着同样的栖身荒野的愿望。
你对着铅盖一样低垂的穹庐大叫一声,然后撒开步子,循着辙迹向远方奔去。
六
我们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往往我们自己都不清楚,直到有一天,一种不期而至的忧伤击中了我们的要害,发出痛叫或流下泪水,才会感到自己并非十分坚强。
事业的挫折,真情的失落,乃至疾病的折磨,都未能使我灰心绝望,然而朋友从背后捅来的刀子却使我黯然神伤,使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相信世间还有真的友谊。一位得你信任的至今密友自然最清楚你的隐私和弱点,当他反戈一击时,我的心灵必然会遭到难以疗复的重创。
希腊最伟大的英雄阿喀琉斯出生后被母亲倒提着在河水中浸过,除了未浸水的脚踵外,浑身刀枪不入。然而在特洛伊战争中,他最终被阿波罗的神矢射杀了。
我们心中的脆弱之处正如阿喀琉斯的脚踵,一旦遭到伤害,就有极大的危险。
七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追求着一种相对自然和健康的生活方式,这种活法要求奉行者具有不卑不屈的精神和刚强正直的性格。媚俗附众的人往往褫脱了自己的自由,去仰接他人的鼻息,成为最无个性特色的藤本植物。另一些人全然没有生活的目标和信念,没有肝胆和头脑,浑浑噩噩,患得患失,他们无法改变生活,便随波逐流,听任生活改变自己。还有一些人,他们时刻在暗处窥伺着,耐心地等待机会,这样的人要么是狡诈的政客,要么是阴险的蟊贼,他们是生活中的毒质,是自由和幸福最可怕的敌人。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那些磨尖狗的牙齿的人意味着死亡,那些端坐在满足的猪圈中的人意味着死亡,那些享受着动物狂喜的人意味着死亡。”
创造一种纯净、高尚而趣味无穷的生活,这对每一个人都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