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当年情
终于见到杜云笙,是在三天后。吃完饭后,居生生说出去逛逛,结果一行人出了客栈,却不知什么时候分开行动了。生生和端木两人早就跑去不知什么地方谈情说爱了,连那个好脾气向来温和的韩豫尘也带着黎景走了开,剩下孤零零的黎微觉得没劲,干脆回客栈睡觉了。
习玉挽着念香的胳膊,慢慢在河边走着。此时已是阳春三月,济南的春天向来来得早,河道旁的柳树早已吐露新芽,粉色的桃花也冒出了小花苞,夜风缓缓吹过,里面似乎也带着暖暖的味道。
街上行人三三两两,一派悠闲景象。习玉只觉心中一片安宁祥和,深深吸了一口气,刚要说些什么,却见念香静静望着夜色下的柔软垂柳,轻道:“三月河边柳,十八女儿腰。”
习玉一惊,怔怔地看着他,念香轻笑道:“我突然想起这么一句话,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过,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习玉,你的腰可比杨柳好看多啦。”
习玉不由红了脸,轻啐一声:“说什么呀!难得认真一点,便说这些混账话。”
他的笑颜是如此温柔,哪里还是以前那个呆呆笨笨的念香,他能想起的东西越来越多,眼里的灵气也越来越重,她不知是喜是忧,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能紧紧抱住他的胳膊,慢慢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她脑后忽然有风声,似是有人急急冲了过来,她下意识地向旁边微微一让,谁知那人却大叫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猛地摔了下来,习玉被他一撞,差点跟着摔倒,念香赶紧扶住她,两人回头一看,却见是个青衣的汉子,满脸的惊慌,从地上跳起来就要继续跑。
习玉一阵恼火,抬手就向他肩头抓去,一面说道:“你撞了人,难道不道歉?”
那人猛然挥开,叫道:“臭娘们少管闲事!”他那一挥,却有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习玉轻轻接住,却是一个荷包,上面绣着荷花莲叶,甚是精美,像是一个女子的物品。
那人一见习玉得了荷包,立即伸手来抢,急道:“还给我!”
习玉抬脚一绊,趁他向下摔去的时候一把抓住他的后背心,厉声道:“你竟然偷人家的东西!”
那人被擒住,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动,方知遇到了高人,只得在口中叫骂,什么小婊子臭小娘之类的。
没叫几句,他脸上流水价被扇了十几个巴掌,顿时肿了起来,习玉冷道:“你再骂呀?”
那人两边脸颊又痛又麻,哪里还能说话,只得自认晦气。
习玉制住他,正要送去衙门,却见街头有人追了上来,口中一面叫着:“抓小偷呀!抓小偷呀!”一见习玉抓住了那男子,她赶紧跑了上来,也不说话,抬手就是一拳,将那男子打得翻过白眼,不省人事。
这女子年纪不过十七八,出手却利索有力,显然是个练家子,习玉见她还要再打,不由说道:“他已经昏过去了,而且也不是练武之人,你手下留情吧!荷包在这里,你先看看有没有少了钱财。”
那女子急忙弯腰行礼,急道:“谢谢姑娘出手相助!我一时不防竟然着了这贼子的道!”她接过荷包,粗粗一点,笑道,“没有少,幸好姑娘抓住了他!不然我要被师父怪罪啦!姑娘芳名?也是来观战泰山比武大会的吗?”
她是个极爽直的人,唧唧呱呱问了一堆,才突然又道:“对啦!我应该先报上名来!我是四川沧海派门下,杜云笙的第四座大弟子!我叫孙桂芳!姑娘你呢?”
习玉先是一震,怔怔地看着她。她是杜云笙的弟子?再见她浓眉大眼,面容间颇有英气,是个极爽朗的人,心下不由有了些好感,轻道:“我叫司马习玉,这是我相公念香。我们是出来游玩的。”
孙桂芳正要笑吟吟地说话,忽听身后一个慈祥的声音问道:“桂芳,贼子抓住了吗?”
她急忙回头行礼,恭敬地答道:“回师父,是这位司马姑娘帮忙抓住了贼子,荷包里分文未少!”
习玉一听是她师父,不由浑身又是一震,急忙抬眼望去,却见对面走来三四个女子,都穿着青色短打,腰上系绛红色腰带,多为年轻少女,为首的却是一个面容娟秀,慈眉善目的女子,年约四旬。
她就是杜云笙?习玉怔怔地看着她,只觉她目光温柔却深邃,令人不由自主便收起嬉笑的心态,不敢放肆。
杜云笙看了她一会,笑道:“这位小姐看着不像江湖中人呀,竟然有如此好身手,真真令人佩服。”
习玉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孙桂芳嘻嘻笑了起来,“师父,她叫司马习玉,旁边那个是她相公哦!他们是出来游玩的!”
杜云笙疼爱地摸了摸自己这顽皮徒弟的头发,轻道:“就你知道的多!荷包被人偷了你还好意思笑,回去可要罚你,太没警惕心了。”
孙桂芳吐了吐舌头,并无半点惧怕的神色。
习玉见她们师父慈祥徒弟可爱,不由更是说不出话来。
杜云笙柔声道:“司马姑娘,如果不嫌弃,将贼子送去衙门之后,可愿一同喝茶?当作是我们师徒的谢礼。”
习玉茫然地点了点头,她只想多看她一会,似乎光这样看着,就能了解当年她与师父还有苏浣香之间的事情一般。于是众人转身向街角的衙门走去,还没走两步,孙桂芳忽然叫道:“司马姑娘!等等,你好像掉了东西!”
习玉一回头,却见孙桂芳手里拿着她那柄吞日短剑,原来方才那贼子一撞,将短剑震出来了。她急忙答应了一声,伸手去接,谁知杜云笙忽然疾步而上,一把抢过那剑,拔开上下一看,脸色陡变。
“你……”她神色复杂地看着习玉,眼睛里有太多太多的东西要漫溢出来,习玉分不清她是喜悦,是感慨,是震惊,或是愤怒,她从未在一个人面上看到如此复杂的神情。
“你是……他的弟子?”杜云笙轻轻问着,手指轻轻抚摸着吞日短剑的剑身,每一道沟鸿都细细体验,仿佛在爱抚情人一般。
习玉只得点了点头,“我是胡杨的弟子。”这个名字一说出来,杜云笙脸色猛然一白,竟仿佛被雷劈中心脏一般。
“他……现在还好吗?”杜云笙喃喃问着,忽然反身一把抓住习玉的衣袖,那般急切的神态,哪里还有方才半点宗师的风采,完全是一个失措张皇的普通女子。
习玉料不到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情深如斯,只得轻道:“他很好……只是时常喜欢发呆。”
只是时常喜欢发呆……这几个字如同钉子一般,狠狠钉去了杜云笙心底,她忍不住泪盈于眶。那么多年了,他竟依然如故。她眼前仿佛出现了幻景,他们还是年少之时,存在于记忆里的景象,永远是他默默发呆,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无言。最后的最后,他留给自己的话居然是:“我走了,你保重。你是个好人,日后必然在武学上大有进展,成为宗师人物。这般光耀,让我这种俗人仰望罢了。”
他大约永远也不知道,她最想做的,不是宗师,她也不要武艺高强。她只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子,和心爱的男人春日携手游湖,夏日并肩纳凉,秋日举案齐眉,冬日小炕赏雪。她的要求那么低,却没有人可以成全。她恨他的专情,也爱他的专情,最后只能默默看着他的背影远离。那种怅然的感觉,一直残留在梦里,无法消退。
他的美梦,开始于苏浣香三字;她的美梦,终止于苏浣香三字。苏浣香已经死了,却比活着更可怕,她永远留在他心里面,是一个烙印,也是她无法触碰的伤口。
杜云笙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他在什么地方?”
习玉愣了一下,“我……不能说。”她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能泄露师父的事情,哪怕要求的人是杜云笙。
杜云笙急急抓着她的袖子,叫道:“你告诉我!他在什么地方?请告诉我!”
沧海派那些女弟子见平时内敛温柔的师父突然变得如此急躁失态,不由心下骇然,都不敢上来劝。
习玉叹了一口气,“杜女侠,请不要为难我。”
杜云笙目中流出泪来,他最后的话,她听从了,做了一代宗师,成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女侠,无数人景仰。可是,她最想要的那个人,却始终得不到。那些少女的情怀,初恋的甜蜜涩然,她永远也忘不了。
她颓然放开习玉的袖子,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汩汩而下。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哭过了,它一旦爆发,便不可收拾,仿佛要将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光一般。
习玉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念香有些惶恐地紧紧握住她的手,她反握回去,忽然觉得,他在自己身边,是如此幸福。无论以后怎么样,至少现在,她是完整地拥有这个人的。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你何苦太痴……痴儿呀,痴儿!”
众人一齐回头,却见河岸边缓缓走来一人,青色大袍,上绣黑白八卦。此人须发如银,双目柔倦深邃,居然是武当第三侠郑融翠。杜云笙一见到他,不由呆住,半晌,才喃喃道:“你……师兄……不,郑三侠……”
郑融翠走去她面前,轻道:“还是叫我师兄吧,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你这样叫过我了。”
杜云笙抹去眼泪,面上挂了一些喜色,“你这些年在江湖上风声水起,前几年师父还一直念叨你呢!武当派……比沧海派好吗?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
郑融翠却不答,看了她一会,才轻道:“你老啦,我也老啦。年轻时的事情,何必还要带到如今?难道你还打算带着进坟墓?堂堂沧海派左堂首宗师,在大街上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杜云笙被他这样一说,不由羞愧起来,赶紧抹了眼泪,正了神色,正要说话,忽见他右手中指齐根断开,不由大惊,急道:“师兄!你的手指……”
郑融翠静静看着她,他的眼神是那样深邃,让人猜不透他的心中所想。杜云笙被他看得有些惊惶,不知该说什么,良久,他长叹一声:“忘了吧,不是你的物事,求也求不得。我们都老了,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留给年轻人吧……我本不欲与你相见,这次相遇也是缘分。你我再会吧……”
说罢他转身欲走,杜云笙急忙叫道:“师兄!你断指,是为了……因为……输给他吗?”
郑融翠背对着她,半晌才轻声道:“我断指,是为了忘记一个人。可是,它断了那么多年,伤口早已愈合,却总是疼痛。输给他……我无话可说……你保重吧。”
断指,断情。可那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约永远也不会知道。伤口痛了四十年,还要痛多久?
杜云笙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中百般滋味,却无从说起。她忽然抬头望向习玉,半晌,方道:“司马姑娘,方才冒犯了你,请不要怪罪。我们就此告辞吧,四月十八泰山顶再聚,到时候,一定请你喝一碗好茶。”
习玉茫然地点了点头,眼看她们一行人押着贼子往衙门走去。
念香摸了摸她的头发,喃喃道:“习玉,你在难过?”
她微微一笑,环抱住他的胳膊,“不,”她轻轻说着,“我只觉得,现在的我,很幸福。”
拥有他的每一天都是幸福,不要去管以后,没有以后。现在的她,应该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四月初,泰山比武大会终于即将开战,各路江湖人物也纷纷聚集到了泰安这个小城。除了三位主持公道的宗师,备受瞩目的观战者便是峨嵋派与雪山派。这两派一派全是年轻娇美的女子,一派全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浩浩荡荡地攀山轻巧而行。
传闻峨嵋派与雪山派向来不和,今次带领峨嵋十八大弟子前来观战的翠云师太,是峨嵋派中三大高手之一,她为人虽然和善,却是个目下无尘的自负者,据说十年之前一次因缘巧合,与雪山派掌门刘子华发生了冲突,百招之内不防败北,峨嵋从此与雪山势不两立,互相间如同仇敌一般。
但世事如此荒唐!两派大多是少年男女,哪里有什么仇恨一说,这些年峨嵋派不知道被雪山派骗走多少弟子,辛苦培养了十八年的徒弟,到头来成为人家的老婆。为了禁绝两派弟子的联系,翠云师太越加严厉教徒,一旦发觉有何异动,不问情由,立即逐出师门。可是男女之情本就是流水一般,越禁越容易缺堤,眼看雪山派刘子华那得意的笑容,翠云师太心头越发有气。
却说还有三日就要开始比武大会了,泰山顶巨大的擂台也已经搭好,栓了无数红绸流苏,甚是华丽。泰山派的本宗与宗派弟子也纷纷露面,虽说本派与宗派斗了那么些年,两派人的感情倒是十分融洽,都是有说有笑,掌门人之间也是礼遇有加,这情形与山顶上势同水火的峨嵋雪山两派截然不同。
习玉一行人也在山顶上休憩,居生生一直吵着要来看沈小角是如何模样,端木实在无法,只得悄悄指着一个青衣少年,“就是他,你可看仔细了。不要说我骗你。”
居生生急忙顺着他的手望过去,却见擂台旁站着一个青衣矮小的少年,看上去甚至只有十四五岁,宽宽的额头,黝黑的皮肤,实在是普通之极,只怕那个呆呆的黎微也比他好看上几分。
居生生噘起嘴,“你骗人!他根本就是个小孩子嘛!”
端木笑了一声,“你还是那样喜欢以貌取人!他祖籍巴蜀,本来就身材偏矮。何况一个人生成什么脸,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沈小角能被众人看好,自然有非凡之才。你看他行动的时候,手脚柔软,一点拖泥带水也没有,可见是经过严格修炼的。这山顶之上的年轻人,只怕没有一个能与他相比。”
居生生“哦”了一声,软软地靠在山顶的栏杆上,没了兴致。她原以为就算不是美少年,也必然是身高八尺的真男儿,谁知沈小角真的是小角,完全是个小孩子。
端木将她轻轻拉回来,轻道:“不要靠到栏杆上,小心摔下去。”
居生生抬头看他清冷俊秀的脸庞,忽然忍不住笑道:“你总是夸人家,怎么不说说自己呀,端木大侠?我看你面容清俊,武艺高强,岂不是标准的人中龙凤?果然,这一山的人,你最有资质。看看……那里好多年轻侠女在偷看你呢!”
端木容慧瞪了她一眼,脸色微微发红,嗔道:“饶舌!该打!你什么时候能安静一点不再胡乱说话?”
居生生奇道:“我哪里有乱说!你自己看呀,对面的峨嵋小女侠都在偷看你呢,一边看一边笑。”
端木抬手去蒙她的眼睛,冷道:“不许去看!不关你我的事。”居生生偏要和他对着干,一边去抓他的手一边低叫:“奇了怪了,什么叫你我的事?端木大侠,我是烟花女子,哪里敢和您相提并论……”
她话没说完,下巴就被端木捏住了,他清冷的声音贴着耳朵响了起来:“你再和我斗嘴吧,反正端木容慧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好名声,会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居生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被他这样威胁,哪里会听,她偏要去扭,急道:“你放开我!这里那么多人,让人家看热闹吗?你没有好名声,也别连累我这个烟花女子呀……我……”
她话还没说完,腰上忽然一紧,被他凌空抱了起来,紧紧揉去怀里,他的唇也跟着揉了上来。
居生生打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个冰块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大胆,吓得下巴差点掉下去,端木就势撬开唇齿,深深吻进去。
他袖子宽大,身材修长,刻意将居生生挡了去,从后面看起来,他就像在低头看风景,一点异状也没有。居生生只觉脚趾都在发软,用力去推他,却怎么也推不开,渐渐地脑子里一片糊烂,只能倚在他怀里,无措地接受他急切的索吻。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从黑暗的窒息里面脱离出来,眼前一片光明,她大口喘息,只觉脸上几乎要烧了起来,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却怎么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的。是他不该吻自己?还是他不该这样轻慢她?啊,管他的!让那些什么礼教矜持见鬼去吧!这感觉如此美妙,她为什么要欺骗自己的心呢?端木缓缓抚摸着她的头发,唇顺着她的头发吻到耳朵上,然后再从脸颊上吻到脖子上,那是轻柔如同春风般的吻,她是自己最宝贝的物事,需要无比爱怜地去对待。江湖上,端木容慧就是冷酷的代称,对谁都不屑一顾,自恃极高,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喜欢穿红衣服的女子突然映入眼帘。她激烈如火,柔媚如水,却又天真无比,她把一向遵守原则,冷漠待人的自己搅得一团乱,他开始不由自主随着她打转,成为一个登徒子。是谁说的,佳人再难得?他的佳人,此刻就在怀里呀……
“你……你下次要再这样霸道……我……一定生气了!”高兴归高兴,她还是要故作矜持一下,噘着嘴的神情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在生气,倒更像带着狡黠的勾引。
端木容慧叹息了一声,可是听起来更像在轻笑。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耳朵,手指在她脸颊上徘徊,舍不得离开。
良久,他才低声说道:“端木容慧只在一个人面前做登徒子,你就认命吧。”
居生生抓住他的袖子,忽然一本正经地瞪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为什么是我?你先前不是很讨厌我的吗?你若回答不出来,我一定会生气,而且再也不理你了!”
端木忽然能够了解韩豫尘以前说的话了,他说女人是一种你永远也无法理解的人,她们可以在前一刻柔情似水,也可以在下一刻和你翻脸。她变脸之快,简直匪夷所思。堂堂的端木世家三公子,此刻终于也憋出了一点冷汗。
愣了半天,他终于叹道:“喜欢就喜欢上了,需要理由吗?”要怎么说呢?从第一次开始?他是多么高傲的人,平时怎么可能与一个烟花女子计较,为什么那次他偏偏没忍住?喜欢一个人,竟然是没有理由的,即使她有一堆缺点,也变成了可爱。千言万语,只需要一句话——“我就是喜欢你,没有原因。”
居生生又噘起嘴,显然这个答案让她不满意,可是抬头看看他,哪里还是冰山?她不是没有幻想过,有一个真心爱自己的男子,携手到老。如今这个人出现了,她却忍不住要问自己:真的是他?就是他了吗?居生生你不会后悔?
她忽然笑了起来,抓住他垂在肩膀上的长发,柔声道:“那样也好,我就当作你这个三少爷完全拜倒在我的裙下,被我征服了吧!”不,后悔那是懦弱者的借口,她现在只想紧紧地抱着他,没有过去,没有以后。
这边生生和端木浓情蜜意,那边峨嵋与雪山却是水火不容,只因翠云师太在山顶擂台旁的角落里抓住了一个与雪山派弟子说悄悄话的峨嵋派弟子,当场雷霆大怒,立即就要将那不知廉耻的弟子逐出师门。
峨嵋派这里都在闹哄哄地劝阻,被发现的峨嵋派弟子脸色惨白地跪在地上,一旁是被翠云师太一掌打伤的雪山派弟子,事情传到了刘子华耳朵里,一听自己派的弟子被打伤,如何肯甘休,立即带了人浩浩荡荡地赶来,却见翠云师太满脸怒容,而雪山派的那个年轻弟子,口角流血,躺在地上早已不省人事。
刘子华心下恚怒,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吟吟地走过去,拱手一揖,笑道:“翠云师太,许久不见,您老人家还是精神矍铄。不知小徒如何得罪了贵派的弟子,我先给您道歉啦!这事都是小孩子胡闹,您老也别跟着当真啦,都是小孩子嘛,儿戏罢了!”
翠云师太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冷道:“刘掌门,你好大的面子!峨嵋的弟子岂能由着这些乡野蛮人来玷污!小孩子?嘿嘿!做出的好事却不小呀!我是愚鲁,不知雪山派是怎么教导弟子的,莫非整日尽学一些无耻之事?!”
刘子华不由大怒,脸色一变,张口就要与这个蛮横的女人理论,可是一想自己大好男儿,却与一介女流之辈斗嘴,未免无聊透顶,他干笑两声,“翠云师太,这顶帽子太大,我可不敢戴。大家有事说事,何必出口伤人?”
翠云师太厉声道:“我就是出口伤人!你待如何?!”
刘子华悚然变色,“我敬你是个老人家,叫你一声师太!你我都是一派尊长,如何出言不逊?!张翠云,一个女人还是不要总是板着脸比较好!回去好好照照镜子,当心再这样下去,你脸上迟早长出胡子来!”
他此言一出,众人都忍不住哄堂大笑,不过笑了没两声,都沉默下去。
翠云师太的脸上仿佛笼罩了一层乌云,她冷冷看着刘子华,半晌,方道:“你好!你很好!刘子华,十年前你如此嚣张,十年后你依然恶习不改!今日我要为峨嵋上下讨回公道!”
她“铿”的一声抽出宝剑,厉声吼道:“出招!让我见识见识雪山派的土狗打滚!”原来雪山派有一个成名招式叫做幼狮翻身,此刻却被她篡改成土狗打滚。
刘子华哪里还按捺得住,这两人都是暴躁的性子,平时就是没事也要找点事出来,一旦爆了火药桶,便一触即发。
刘子华反手握住刀柄,两人冷冷对望,只待对方一动,自己立即跟上。峨嵋与雪山派说起来都不擅长先发制人,都是守多于攻,因此两人对峙了半刻,却无人动作,两派弟子也都暗自捏了一把汗,都怕自己的师尊落败。
在这紧要关头,却不料一旁突然传来一个男子的笑声,他一把抱住峨嵋派的一个女子,笑道:“习玉!原来你跑来了这里!让我好找!”
那女弟子被他一抱,吓得叫了起来,翠云师太本来就厌恶男子,此刻这人竟敢当着自己的面调戏自己的弟子,她厉声道:“好贼子!你好大的胆子!”她纵身而上,一掌劈去那灰衣男子身上,她只道是个无赖,因此用了二分的内力,只想让他吃点苦头罢了,谁知一掌劈上去却如同劈到了棉花里,跟着一滑,竟生生滑了出去。她愣住。
那人被打了一掌,立即跳了起来,反手去摸自己的后背,然后……放声大哭!众人见他衣衫简陋,却是面容俊秀文雅,只是面上一股呆气,分明是个傻子,他一边哭一边叫:“习玉!习玉!你在什么地方?”
翠云师太只道他装疯卖傻,自己方才的那一掌也是莫名滑了出去,心下不由大疑,厉声叫道:“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她手里的剑微微一挥,却是一招日出看梅,斜斜地刺了过来。念香也不知道躲,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剑,眼看剑尖就要刺入他胸口,众人都忍不住惊呼起来!
电光火石,只听“叮”的一声,翠云师太只觉自己手上一轻,她那柄青钢打造的亭云剑竟然生生断成了两截!
她忍不住心底惊骇,抬头一看,却见一个青衣女子站在自己面前,弱质纤纤,仿佛吹一口气就会化了一般,是一个官家千金人物。然而她面上的神色是如此杀气腾腾,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杀机,她冷冷看着翠云师太,良久,方道:“你这老婆子,要对我家相公做什么?”
翠云师太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她手里握着的那柄半透明的短剑。半晌,她忽然倒抽一口气,一把丢下手里的断剑,指着习玉的鼻子,嘶声道:“你……十步杀一人是你什么人?”
习玉哪里理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口气出来,冷道:“关你什么事?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问我!”
翠云师太顿时大怒,她脾气向来暴躁,此刻习玉那一番高贵态度更是如同火上加油一般,她更不多说,挥手就是一掌劈了上来!一面叫道:“你是那贼子的徒弟!也不是好东西!”
习玉见她说动手就动手,完全不讲道理,而且掌风呼啸,内力异常高深,不由谨慎起来,将短剑一挥,虚晃一招,提着念香的后领倒退了数步,将他用力推出人群,这才转身与翠云师太对峙。
“我师父是什么人,轮不到你来说!你这蛮横的老婆子!仗着自己武艺好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亏你还是什么一代宗师!简直没脸没皮!”
习玉与居生生相处久了,骂起人来也是流利异常,翠云师太何尝被年轻人如此辱骂过,只气得浑身发抖,一把抢过大弟子腰上的宝剑,“铿”的一下抽出来,厉声道:“今日要清除这些武林败类!”
她挥剑而上,谁知半途突然插过来一个人,举刀格去她的剑,沉声道:“师太为何如此鲁莽!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而已!你要背上欺负后辈的恶名吗?”
翠云师太猛然打住,却见刘子华挡在眼前,她虽然在暴怒之中,好歹也是一代宗师,被他这样一说,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顿时冷静了下来。翠云师太用力挥开他的刀,沉声道:“我自然知道!不需你来提醒!”
刘子华干笑两声,将刀抽回,转身看着习玉手里的吞日短剑,半晌才叹道:“多少年了!如今再见这把剑,它还是一样锐不可当!姑娘,尊师真的是十步杀一人的胡杨?”
习玉见这人言语温和,当下倒也老实回答:“是的。”
刘子华正色道:“我看你的模样也不是江湖中人,小小年纪,不可以撒谎!十步杀一人是什么人,怎会教出你这样的徒弟?”原来方才习玉上来一剑削断亭云剑的时候,他已经看出她的身法,虽然奇快,但是动作笨拙而且拖泥带水,遥想当年在崩玉山顶杀人无数的胡杨,何能功力,他的弟子又怎会如此笨拙!
习玉冷道:“你相信也罢,不信也罢,与我有何关系?我只是来找我相公而已。”
众人一听说她的相公是那个傻子,不由无言。习玉将剑放回袖子里,转身欲走,谁知翠云师太厉声道:“你这丫头给我停住!我可以不计较你的无礼,但胡杨是江湖恶人,正派人士发誓要诛杀的败类!你快说!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习玉哼了一声:“告诉你,然后让你去杀他?你要我做欺师灭祖的败类吗?”
翠云师太被她这样一堵,倒也愣了半晌,道:“你还是个小娃娃,日后的路还长呢!为何要袒护这个恶人?!自古以来,正邪不两立,我劝你还是速速改邪归正,弃暗投明为好!否则你会与你师父一样,成为人人喊打的老鼠!”
习玉忽然笑了起来,回头斜睨着她,慢慢说道:“要我做你这样霸道,蛮不讲理,冷血无情的正派人?那么我宁愿一辈子被当作恶人!”
翠云师太脸色陡变,森然道:“我已饶过你一次!你若再出言不逊,便是被人说欺负后辈,我也要出手教训你了!”
习玉静静看着她,半晌,才轻道:“像你这般动不动就用武力去威胁别人的人,真有那么骄傲?仁者无敌,你活了那么大的年纪,这点道理也不懂。出言不逊的人一直是你,随意出手伤人的也是你。仗着自己的武艺高强就去欺负弱者,我替你感到脸红!”翠云师太抿起唇,冷道:“第三次了!”她将剑一横,双足一点,皂色的身影如同仙鹤一般飞蹿起来,那真是快若闪电的一剑!峨嵋派的宗师,果然厉害。习玉甚至来不及从袖子里取剑,眼睁睁看着那一道寒光劈来眼前!
说时迟那时快,习玉只觉自己肩上被人一拽,竟毫无抵抗能力,硬生生被扯得倒飞出去,接着又被人轻轻一托,站稳去地上。她有些茫然地抬头,却见一个穿着玄色袍子的中年男子站在自己身边,而翠云师太的那一剑被另一个玄衣女子挡了回去。
翠云师太急忙收剑,面上又是惊怒又是隐忍,那玄衣女子一剑挡了回去,立即收剑,拱手笑道:“翠云师太,您老人家依然精神矍铄。泰山派何等荣幸,劳您大驾光临来观战比武大会,真真是蓬荜生辉。”
翠云师太怔了一会,才缓缓说道:“英雄出少年,泰山派有如此神勇的后辈,也算武林后起之秀,峨嵋岂有不来捧场的道理?玄英女侠,你的剑术越发精益了。”
原来这个玄衣女子正是泰山派本宗的掌门人林玄英,她年约四旬,虽然年纪不大,却也是江湖上备受尊重的宗师。当下她微微一笑,柔声道:“师太来了正好,峨嵋派的女弟子个个剑法绝妙,前几****还和玄中大哥说起你们呢!今日难得大家都聚在这里,何必为了小辈伤了和气?来来,师太!咱们去闲鹤亭喝茶一叙。”
翠云师太见两个泰山派的掌门人出来打圆场,哪里有不给面子的道理,当下跟着林玄英下山。林玄英走去林玄中的面前,对他眨了眨眼睛,说道:“我陪师太喝茶去,大哥你安抚一下这个小姑娘吧!”
原来泰山派本宗与宗派两个掌门人居然亲兄妹,难怪本宗两家从来没有闹过矛盾,比武是比武,和气却不能伤了。
习玉茫然地看着那玄衣男子,他只是低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剑,却不说话。习玉深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多谢相助!您是……”
林玄中温和地笑了一下,“说起来,我以前曾经见过你一面,司马小姐。本来应当是给你下跪,叫你郡主的,不过既然人在江湖,也顾不了那么多规矩。”
习玉被他一语道破身份,不由大骇,话也说不出来。
林玄中柔声道:“三年前,我曾去过一趟杭州,当日许多官家千金去西湖边春游。我为了不让人发觉自己的身份,装作一个叫化子,沿着湖边乞讨。所有的官家千金都纷纷避让,只有你给了我一锭十两的元宝,还冷冰冰地叫我去找工,一个汉子怎么能沦落到沿街乞讨的地步。”他笑了起来,“后来我方知道你是司马宰相的千金,司马宰相为人刚正不阿,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司马郡主,当日的十两黄金,我一直没有使用,今日,我将它还给你。”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十两黄金。
习玉怔怔地接过,却见黄金底部依稀还刻着大宋制造的印,正是当年她给出的黄金。
林玄中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尊师,他老人家还好吧?许多年不见了,世事诡变,只是他昔日的风采,却依然留在眼前。”
习玉低声道:“你们……认识?”
林玄中摇了摇头,怅然道:“他是何等身份的高人,当时我们简直如同云泥之别。他给人的感觉是一只高高翱翔的苍鹰,从来不屑停留回顾。你能做他的弟子,真的是很幸运。”说完,他慈爱地拍了拍习玉的肩膀,如同一个父辈,“这次比武大会来的江湖人众多,你千万小心。今次的事情实在危险,翠云师太性格暴躁,你做小辈的稍微让着一点也无妨。切记不要锋芒过露,你武功根基虽然不错,毕竟缺乏经验,以免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言尽于此,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告辞。”
他对旁边替弟子疗伤的刘子华微微一揖,转身就走,习玉定定地看着他黑色的背影,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她的师父,她好像又多了解了他一些。她转身,对念香粲然而笑,“咱们走吧,刚才看到下面有饭馆,咱们吃点东西去。”
四月十八那日,阴雨,仿佛有一个铁锅扣去头顶一般,乌云密布,先时还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渐渐变大了。擂台在山顶上,周围都是云雾缭绕,相隔五步以上,便看不清对面了。
不过这些都没有能够影响众人的兴奋心情,一大早,观战的武林各派人士都集中去了山顶擂台,擂台对面早已架好高楼,三个被邀请来主持公道的宗师端坐在里面。
雾气太大,居生生看不清楼中端木的脸,她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怎么搞的,他一坐去那高楼上,我忽然觉得高不可攀呀……”
习玉摸了摸她的脑袋,轻道:“他不可能一辈子在高楼上,总会下来的。你别小心眼想那么多啦。”
居生生红了脸,急道:“谁说我想多了!他怎么样才不关我的事呢!”话说得可正经了,可眼睛还是忍不住向他那里瞄。
习玉只能笑着拍拍她,“生生,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你是最好的女孩子,值得最好的男人。”
居生生骄傲地昂起脑袋,“我当然是最好的!不过他是不是最好的,这还有待考究!”
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正午,雾气不散,反倒更浓了,人群里忽然一阵躁动,原来泰山本宗两派的人来了,这次的比武大会,是两派各选出一男一女两个高手,上台比试。四个人一齐上了擂台,沈小角是最矮小的,毫不起眼,与他同门的那几个师兄妹比起来,简直像个模糊的人影,可是所有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他承受了那么多注目的视线,居然丝毫不慌乱,神色淡淡的,光这份城府,便足以让人佩服了。
林氏兄妹上台高声宣布比武开始,第一回合却没有沈小角,只是两个女弟子互相比试。虽然她们剑法都十分精妙,看的人却没什么反应,没过一刻,便分出了胜负,穿白衣的女弟子获胜。
沈小角上场了,原本有些浮躁的人群此刻忽然安静下来,每一双眼睛都看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念香都有些被这种紧张的气氛感染,紧紧握住了习玉的手。
一旁的黎微羡慕地低声说道:“真是厉害……要是我被那么多人看着,一定连路都不知道怎么走了!他居然面不改色!”
黎景拍了拍他的脑袋,轻道:“你再努力修炼十年,一定可以超过他的。”
她话音刚落,却见台上两人已经动了起来。当真可以用快如风来形容,姑且不论沈小角的对手如何,他的一拳一脚仿佛都带着一种特殊的魅力,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迅速。连高楼之上的武当掌门周广桔都忍不住捋着胡须连连点头,转头对身边的圆空大师低声道:“果然后生可畏,此子再过十年,必然是叱咤风云的人物!”
圆空大师道了一声佛号,点头道:“确实如此,泰山派有一个好徒弟呀!只盼从此以后武林百家争艳,能创造出一代空前盛世。”
周广桔看了一眼面色沉静的端木容慧,笑道:“端木世侄,你看这少年如何?”
端木容慧沉声道:“拳脚生风,力道适中,身体柔软,确实是个武学奇才。只要再加磨炼,日后必然成大器。”
周广桔本想挫挫这个年轻人的锐气,谁想他半点都不为之所动。想来端木容慧也比沈小角大不了几岁,难道后起之秀真的要赶超他们这些武林先辈了吗?
这一转念间,擂台上的比试已经结束,不出所料,沈小角胜了,不费吹灰之力。待先前胜出的那女弟子与败北的男弟子分出胜负之后,胜者便要与沈小角进行最终比试。
在那女弟子与男弟子比试的时候,人群又开始躁动起来,没人留意擂台上的事情。却说这个女弟子叫做晁雪娥,年方二十六,原本是本宗里的一个用剑好手,剑法上可圈可点,可是今日她的剑法虽然精妙,却仿佛少了一点什么。
林玄英兄妹都看出了端倪,只道她过于紧张了,眼看她在台上被那败北的男弟子逼去了角落,林玄英忍不住叹道:“雪娥还是经验不足,此时应该用一招日落西山去化解……”
她话音刚落,却见晁雪娥身形一晃,竟如同鬼魅一般,一下子晃去那男弟子身后,也不知她用了什么动作,只觉袖子一挥,男弟子立时摔倒去地上,人事不省。
众人都是大惊,没料到会有如此变故,林氏兄妹更是惊讶,她方才用的身法……是什么?那绝对不是泰山派的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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