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生恨
却说习玉一行离开了临泉,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十几日,途中也遇了一些没眼色的匪徒试图抢劫,更甚者还有不死心的武林中人偷袭,妄想偷得碧空剑诀,都被端木容慧轻描淡写地对付过去了。这一路快行,竟是半点事端也没起,连习玉都不得不承认,有端木容慧同行,果然一切方便。
到达洛阳当天,下了好大一场雪,城门前聚集了无数出城进城的人,闹哄哄的,一时半会还进不去。
居生生等得无聊,干脆从包袱里找出皇历乱翻,一面问习玉:“这是几月了?咱们出来了也有两个月了吧?”
习玉还没来得及算,端木容慧淡道:“十二月二十八,还有两天就大年三十了。这许多人都是要进城过年办年货。”
居生生一翻皇历,果然是十二月二十八。她笑吟吟地抬头看着习玉,“快过年啦!咱们也办年货好不好?”
习玉见她两眼亮晶晶的,知道自己就是不答应也不行,干脆点头,“好啊,待会进了城,咱们先找了客栈,然后出去买些年货。三十晚上向店家借个厨房,我一直想再尝一次你做的西湖醋鱼。”
居生生十五岁以前都是在摇红坊厨房打杂的小丫头,跟着大师父学了许多手艺。后来和习玉结拜以后,一时高兴,做了一桌子的酒菜。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习玉尝过她的手艺。居生生这个人,学什么都是半调子,偏偏什么都想学。虽然学作诗绘画等等雅致东西不行,做菜倒是极好,那一顿饭菜,连习玉这个尝惯了山珍海味的大小姐都差点把舌头咬掉下来。这事后来成了居生生引以为豪的夸口。
居生生笑道:“我就知道你惦记着西湖醋鱼,罢了,本小姐还有许多手艺没拿出来呢!今儿就让你尝个够!”
韩豫尘摇头笑了起来,“两位姑娘大约不知,端木兄在洛阳有别府。洛阳可是处于端木世家势力范围之内。既然大家都来了,怎么能不让他做东?我可不想跑去挤客栈,端木兄别府中的舒适,我至今还难忘呢。”
说着他看了一眼端木容慧,两人都想起当年那杯碧绿的酒。那也算他们相识的信物。
端木容慧笑了起来,他虽然平时都冷冰冰的,笑起来却非常温柔而且好看。他笑道:“莫非韩兄还打算像三年前那样,翻墙偷偷进我家酒库喝酒?”
两人大笑起来,韩豫尘对茫然的居生生他们解释道:“三年前,我来洛阳办事,路上丢了盘缠,饥肠辘辘。当夜刚好经过他别府,便想着进去找些东西填饱肚子。谁知他家厨房一点油星都没有,只有一地窖的好酒,当时我就想不好,来到一个酒鬼家了,晦气!正打算出去,就见到端木兄一个人坐在中庭喝酒,石桌上放了些下酒的菜。他见了我倒不惊奇,只点了点桌子,说了一句‘坐下吧,来者是客。陪我喝一杯。’于是我就过去了,那第一杯酒便是竹叶青。”
端木容慧说道:“你饥肠辘辘的声音,我在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当时就想怎么一个高手落魄如此,谁知招了你来,居然一点也不客气,坐下就大吃大喝,将我珍藏的三壶竹叶青喝个精光。”
韩豫尘看向习玉,柔声道:“如何?大家一起去端木兄别府里过年吧。”
习玉倒是无所谓,她看了看居生生,她却想了半天,才道:“你家厨房一点油星也没有,估计也是不愿借人的了,难道我们要拿酒当作年夜饭?”
端木容慧勾起嘴角,轻道:“随君使用。”
“啊!那里有我要的小猪肉!”
“耶,这里的菜比较新鲜!”
“还有獐子肉卖呢!我想想这个怎么做……”
居生生活力十足,来回于十几个摊位前,红色的身影像只不知疲倦的小蝴蝶。她身后跟着提了一大堆东西的韩豫尘,他好脾气地由着她乱跑乱买,倒是习玉有些看不惯,因为她和念香两人手上也已经提满了东西。
眼看居生生又抓了一把芦蒿,还买了两斤牛腰子肉,习玉终于忍不住叹道:“你是不是打算把所有的摊子都买下来?我们不过吃一顿年夜饭而已!”
居生生得意地摇着手指,“你果然什么也不懂。我每样东西只买了一点点,做出来不过一小碟子罢了。那些做一大盆的,不过是庸人而已。”
韩豫尘好脾气地笑道:“生生姑娘说得是,菜色精致些,难免花样就多。只是再这样买下去,我们真的要雇马车才能回去了。”居生生终于良心发现,回头看看他们三人满手都是东西,三个人,三双眼睛,傻傻地看着她,显然谁也不希望她再买下去了。她眨眨眼睛,甜美地笑了,“那好吧!先买这么多!”她拍拍手,轻松地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一块荷叶包着的里脊肉就砸去她头上,居生生大叫一声,委屈地回头,却见习玉还打算把手里的苋菜砸过来,“给我拿着!想偷懒?没门!”她冷冷说着。居生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习玉发火,她噘起嘴,可怜兮兮地抓起肉和菜。
韩豫尘这个好脾气先生立即柔声道:“给我吧,生生姑娘。下雪天路滑,你不会武功,提着东西很容易摔倒的。”
居生生立即毫不羞愧地把东西一股脑丢去韩豫尘身上。
习玉叹道:“你太顺着她了,这丫头不吃点苦头不知道人家的辛苦。”
韩豫尘只是笑,并不在意。
端木容慧的别府建在洛阳城北,第一眼看上去并不出众,只是与别家清一色的青砖墙不同,他的宅子周围有一圈极高的围墙,全部刷成白色,看上去一尘不染。江湖人都私下传说端木容慧是个有洁癖的人,甚至连别人用过的碗筷也要砸碎了再不留府里,如此看来也不是空穴来风。
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别府里面一个佣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可是里面却是窗明几净,异常干净。
居生生一进去就觉得冷,他府中无论是客房还是大堂,地上都铺着打磨得平整之极的黑色石头,墙上屋内甚少装饰,倒是小厅的墙上挂了不少宝剑武器。
习玉是习惯了富贵的日子,端木的别府虽然很大,却谈不上奢华,甚至可以用清冷质朴来形容,这倒让她觉得新奇。不过想想端木容慧就是一个冷冰冰的人,且向来目下无尘,这样的风格或许更适合他。
他们在端木别府坐了一会,只觉远离喧嚣,安静之极。他在府中种了许多树木,时值冬天,上面积满了雪,叠玉一般。可以想象夏天是怎样一番碧绿景象。端木容慧进了府就不知道躲去了什么地方,只让玉带吩咐他们一切随意。于是习玉他们就商量着去市集去买些年货,过个快活的年。
“听说端木他家里面有许多酒,就是不知道有没有绍兴女儿红?用那个来做菜,再好不过了。”居生生在前面快步走着,轻盈地跃过一个小雪堆,欢快地说着。
韩豫尘笑道:“自然是有的,生生姑娘恐怕不知道,端木兄在江湖上颇有些怪名。一是因为他武艺超群,二来他与人交往不拘言笑,甚是难处,三就是因为他是个品酒的大家。洛阳别府地窖里,只有你没听过的酒,没有你找不到的。不要说绍兴女儿红,便是波斯那里的葡萄酒也有几个种类呢。”
居生生瞪圆了眼睛,“你是说那种颜色很红的,喝起来又酸又甜的酒?那种稀奇的东西他也有?”她还是在做花魁的时候,有一次应付高官才有幸尝了一口呢!端木这家伙,太奢侈了吧!
习玉淡道:“葡萄酒有什么稀奇的?我看也未必有多好喝,倒不如竹叶青来得清冽动人。”
居生生回头对她做了个鬼脸,噘嘴道:“你是宰相家的大小姐,自然不稀奇这些东西!像我这种寻常老百姓,没见过世面,稀奇一下也不行?”
她说得兴起,不防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滑倒。她只觉肩膀猛地撞上了一个什么东西,耳边听得一个女子的低声呼唤,还夹杂着几个男子的大声喝呼。居生生抬手一抓,不知抓住了一个什么东西,终于稳住了身体。
谁知肩上忽然一紧,似是被谁抓了住,然后一个低沉严厉的声音说道:“你怎么走路的?撞了人也不道歉?!”
居生生定睛一看,却发觉方才情急之下抓的居然是一个女子的面纱,而抓住她大声质问的,却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浓眉大眼,颇有英气。那人一看清居生生的脸,猛地一惊,本来还要指责的话这下再说不出来。
居生生赶紧打着哈哈道歉:“抱歉!真的很抱歉!我一时情急了才会……那个……这,还给你们……”她把被自己拽断的面纱递过去,谁知对方也不接,三四个人,只是如同见了鬼一般地瞪着自己。
“耶?这……”她呆住了,这才发觉那男子身边还站着一个穿着浅紫色华服的女子,她头上戴着斗笠,上面的长长面纱已经断了半截,露出一个雪白柔美的下巴。隔着面纱,居生生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她正死死盯着自己,目光灼灼,不知是什么意思。
“生生?怎么了?”习玉走了过来,护卫性地把居生生推去身后,冷冷看着方才质问她的那个男子。
居生生轻声道:“是我的错,撞了人,还把人家的面纱给拽下来了……”她举起手里那截轻柔的面纱,只觉那女子还在看着自己,却不说话,心下不由奇怪。
习玉将面纱递过去,沉声道:“我姐姐行事是鲁莽了些,不过下雪天路滑,她不会武功,难免滑了跌了。得罪了各位,还请不要与她计较。”
那男子只是瞪着居生生,也不接面纱,过了一会,他才喃喃道:“夫人……这……”
那女子忽然柔声道:“没事,也是我们不对,没注意她摔了下来,本该去搀扶的。”她的声音柔和如同洞箫,可是如果仔细听去,她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以致声音在微微颤抖。
她缓缓抬手,接过面纱,习玉只觉她的手映在浅紫色的衣袖下,白得如同透明一般,十指纤细美丽,不觉微微一呆。要说美丽的女子,她见过不少,居生生就是一个鲜活的大美人,可是这个连脸都没露出来的女子,全身上下流露出的文雅柔美,却让人忍不住流连,光是一双手就让她看得几乎呆住。
“……既然没事,那么我们告辞了。”习玉轻轻说着,她在这女子面前,也忍不住放柔了声音,拉着居生生转身就走。她心下也不由好奇,看她周围的几个男子,只怕身手都是一流的,到底是什么人呢?一时间,习玉突然产生了江湖第一美人这个想法,只怕这个称号用去她身上,是当之无愧的。
谁知没走两步,那女子忽然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居生生的袖子,似乎急急地想说什么,半晌才道:“姑娘……你是何方人士?可否请教芳名?”
居生生实在想不到她会这样问自己,不过当下还是乖乖回答:“我是山东人……我叫居生生,姑娘你……”
那女子轻轻拉着自己的袖子,按理说陌生人这样做是很讨厌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居生生始终无法去讨厌。她一见那女子,心里就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久违了一般。
那女子双手微微颤抖,显然在极力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她轻声道:“你……你叫我姑娘?我没那么年轻了……你、你今年是不是刚满十七?你……是六月的生日?”
居生生见她越来越激动,不由奇道:“我是刚满十七……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你是谁?干吗要问我这些?”
那女子却不说话了,半晌,居生生骇然发觉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打湿了面纱。一时间,她和习玉都呆住,不知该怎么办。
那女子身边几个男子都低声劝慰,习玉听他们叫她夫人,心想这女子只怕也不年轻了,怎么会单独出门?
那女子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抱歉,风雪太大,迷了眼睛倒让各位笑话了。我……我见姑娘长得像一个故人,所以忍不住多问了些。姑娘别慌。”
她放开手,可是谁都能看出她是那般依依不舍,美丽的眼睛在面纱后面一直看着居生生,那目光太复杂,让人猜不出里面的任何涵义。
她回头对那些男子说道:“我们也该回去了,老爷在客栈等着呢……”她回头又望了一眼居生生,看了良久,这才万般不舍地转身离去。
居生生怔怔地看着她浅紫色的衣裙消失在街角,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那是憾然还是不舍?多么奇怪,她居然会对第一次见面的一个女子产生亲切的感觉,除了习玉,她还从未这样过呢!
“生生?你怎么了?我们回去吧!天都快黑了!”习玉轻轻推了她一把,居生生如梦初醒,“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韩豫尘始终未发一言,只是若有所思地朝那女子走远的方向看去。
一身紫衣,头戴面纱,还有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毒香。这女子,该不会是云南五圣山庄的人吧?早听闻五圣山庄庄主休妻,重娶了一个绝色美人,那绝色美人还不是中原人,而是个苗裔的蛮女,这事曾在江湖上引起无数谣言。
听说五圣庄主对这位新夫人是近乎宠溺的疼爱,平时连山庄都舍不得让她出一步。倘若真的是他们,他们来洛阳,是为了什么事呢?莫非,念香的真实身份,已经在江湖上传了开来?是为了碧空剑诀?
他怎样也想不明白,居生生已经在前面大声叫他:“韩豫尘!你再发呆,晚饭就没你的份咯!”
他笑了笑,算了,先过一个快活的年吧!
居生生常说自己有三大傲人之处:一有花容月貌,二有知心好友,三有绝顶厨艺。她还有三大憾:一恨身世不详,二恨身无武术,三恨世上没有她的良人。
虽然抚养她的老鸨信誓旦旦地说她祖籍山东,可是摇红坊也不是没有山东女子,每一个都是白皮肤高个头,说起话来硬邦邦的,和她半点也不像。习玉曾说她面容清婉,不像山东人,倒偏向江南人物,偏偏又没有江南人物那般水灵灵的气质。
居生生也烦恼过好一阵子,想破脑袋也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什么父母要把自己卖去妓院。这还是有次和老鸨磕牙聊天,她无意说起的,只说那时她还在襁褓之中,一个男子抱了过来,用十两银子的价钱将自己卖给摇红坊。具体问到那男子的面容特征,老鸨只说他一口标准的山东口音,一直很急切的模样,拿了钱就赶紧走人了。她只当闹饥荒的灾民,实在无法了才来卖女儿,于是收了居生生,结果她长到了六七岁的时候,偏偏又干又瘦又黄,猴子也比她好看几分,老鸨甚是失望,所以才遣了她去做丫鬟。谁知她十五岁之后整个人完全变了,每次说起这事,老鸨就忍不住叫险,若不是当日她凑巧见到居生生挥袖唱小曲,只怕摇红坊今日也没有名满江南的绛红花仙。
“那,难道那男子就没留给我什么信物吗?例如纸片啊,玉坠啊什么的!妈妈,该不会是你贪财偷偷收起来了吧?”
居生生当日这样问老鸨,结果换来了好几个爆栗子,老鸨大怒道:“你当老娘是什么人?!混了大半辈子,这种缺德事老娘会做吗?告诉你,啥也没有!你那缺德老爹丢了你就跑……哦,就留下一个浅紫色的襁褓,你要?要了我改天有空拿给你。你这丫头……”
她被骂了一通,然后第二天老鸨就派人送来了一块破布,很旧了,脏兮兮的,可依然能看出那是很好的绸缎料子,面子是浅浅的紫色,朦朦胧胧,好像有一层烟笼罩。那颜色,和今日在街头遇到的那个面纱女子衣服颜色一样……
居生生忽然痛呼一声,手上一抖,菜刀掉去了地上。她怔怔看着流血的手指,只觉心头突突地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陈年旧事。她早该忘了,小时候孤单了就会幻想父母是高官,总有一天驾着华丽的马车来接自己。后来稍微大一些觉得很无稽,便隐约地恨起那生她却不愿养她的父母。一直到现在,她几乎再也没想起过父母的事情。为什么,今天却开始心神不宁?
“生生,你怎么一点也不小心?”刚洗完菜的习玉见她手上被菜刀切个大口子,鲜血直流,她却在发呆,不由赶紧过去,“痛不痛?切菜也能切到手,你呀……”她舀了一勺水去冲伤口,然后取出自己的手绢仔细包扎起来。
居生生怔怔看着她包扎伤口,突然轻道:“习玉,你看我的脸,觉得像什么地方的人?”
习玉想不到她没头没脑地问这样一句话,以为她在开什么玩笑,便故作正经地抬头看了她半晌,笑道:“你呀,像南方人。但一定不是江南这里的,反正我觉得你不像山东人。我家以前有好多山东的丫鬟,个个人高马大,哪像你这小胳膊小腿,细得一掐就断……”
她忽然停住,因为居生生难得露出正经思考的表情,她想了半天,才叹道:“果然……只怕妈妈有些事情不愿意告诉我。那人,一定不是我爹。习玉,你说我会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人家都有父母,我却毫无头绪,有时候想起来怪不舒服的……”
习玉见她向来神气的脸上流露出类似伤感的神色,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柔声道:“你就是你,身世有什么重要的?就算父母不详,你还是居生生,没什么改变。你别胡思乱想啦。”居生生耸了耸肩膀,“也对,想这些真没意思。只是,今天在街上遇到那女子,心里忽然觉得有些感慨罢了。她说我长得像她的故人,会不会她认识我父母?”
习玉脑海里浮现出那女子一双莹白柔美的手,也不知该说什么。那女子服饰华美,言谈高雅,气度自是不凡,只怕不是官家的人,便是江湖上什么世家的夫人。生生会和这样的人有什么交集呢?
居生生忽然嘻嘻一笑,弯腰捡起菜刀,用刀背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不想这些啦!让你也跟着我一起苦恼可没意思!好啦,菜都洗完了,你想留在这里看也可以,出去也可以。我要开始显身手咯!”
她架锅,倒油,动作麻利而且熟练。习玉带着佩服和羡慕的眼神看着她上下掂勺,火苗噼啪响着。她忍不住想起当初刚和念香私奔出来时的狼狈,她以前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可是人总不能不吃饭吧,也不可能天天去饭馆里,他们没有那么多钱。于是只好自己动手做,经常是两人被烟熏得不行,然后菜咸了淡了,甚至根本就没熟。
想到这些,习玉的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这边厢居生生已经做好了好几盘菜。
厨房门口突然传来韩豫尘的声音:“好香!生生姑娘果然好手艺!做什么呢?”他含笑问着,走了进来。
生生忙着翻鱼,头也不回地说道:“既然来了,就要帮忙!快去找端木容慧要绍兴女儿红!我马上要用。”
不料端木的声音在后面淡然道:“你右手边第三个罐子里便是上好的绍兴女儿红。”
居生生在一片油烟中惊讶地回头,就见他二人悠哉地走过来,韩豫尘不客气地用筷子夹了一块爆炒小牛肉,一吃之下眼睛顿时一亮,笑道:“我真服了。生生姑娘原来真不是在吹牛。”
居生生得意地笑了起来,挥着铲子说道:“废话,我居生生是什么人!读书画画虽然不怎么样,不过厨艺一定没人比得过我。”端木冷道:“所以你生来便是劳碌命。”
居生生腻声道:“对,我就是劳碌命。大少爷你若是不爽,就给我赶快离开!看到你的脸我就不知道怎么做了!”
韩豫尘笑着打圆场,几个人在厨房说了好一会闲话,一个时辰不到,所有的菜都做好了。
端木容慧的别府居然没有一个像样的桌子给人吃饭,众人只能把饭菜端去中庭的大石桌上,端木又从酒库里取了两大瓶陈年梨花白,一打开,顿时酒香扑鼻。
韩豫尘连声赞叹好酒,替四人纷纷斟上。念香只觉得香,端起来喝了一大口,一下子杯底就空了,他居然还满脸幸福的模样,倒让习玉刮目相看。
此时已是月照中庭,白天下了好大一场雪,四人都披了大氅,喝酒吃菜赏月赏雪。大约是月光太亮,墨蓝的天空看上去仿佛一大块凝结的水晶,映着雪色,分外透沏。居生生端着酒杯,只觉周围安静之极,只有脚旁取暖的火盆作响,不由叹道:“太安静了,这里。偶尔在这里休息一下倒是舒适,但是长住下去,人难免会变得孤寂怪异。”
韩豫尘笑道:“生生姑娘莫非另有所指?”
居生生本来没那个意思,听他这样说,偏偏笑了起来,“大约是吧。”
端木容慧冷道:“俗人岂能体会其中乐趣。”
居生生噘起嘴,正要反驳,忽听大门处传来砰砰的敲门声。众人都是一愣,这种时候,怎么会有人来?何况这里又是端木的别府。
端木却不起身,端着酒杯朗声道:“端木容慧不喜被人打扰,请回吧。”他的声音虽然不高,却中气十足,一直传去了大门之外,清清楚楚。
过了一会,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响了起来:“五圣山庄庄主秦某特来拜访端木三公子,深夜打扰实在汗颜,但老夫确实有要事相求。还请公子开门一叙。”
韩豫尘和端木的脸色都是一变,五圣山庄这个名号在江湖上代表了毒,只有毒,甚至山庄里任何一个人的身体都不能随便碰,江湖上还给了五圣山庄一个俗称——毒窝。端木世家与五圣山庄向来没有交集,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一来居然就来了个最大的庄主,到底是什么意思?
韩豫尘却隐约知晓一些过往,他对端木施了一个眼色,两人一同起身去开门,剩下居生生和习玉两人一头雾水,不知道来了什么大人物。
过了一会,却见端木身后跟着许多人,安静地走了过来。居生生心头忽然一跳,因为她在那些人里面看到了白天那个戴着面纱的紫衣女子!她怎么会来?她问自己,忍不住抚向胸口,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完全无法抑制。
习玉忽然抓住她的手,轻道:“有点不对,他们好像是冲着你来的,生生!”
居生生再也坐不住,猛然站了起来,欲言又止地看着那紫衣女子。她垂着头,小鸟依人地随着一个身材高大英武的男子款款而来,身后还有许多穿着黑白相间衣服的年轻男子,其中有一个便是早上质问她撞了人的年轻人。
那紫衣女子一见到居生生,立即就要过来,却被那高大的男子拦住了,他低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轻轻点头,但浑身都在发抖,显然激动之极。
端木容慧引着众人进了小厅,韩豫尘走过来对居生生轻道:“生生姑娘,我们也去小厅吧。只怕那女子是为你而来……”
生生喃喃地说道:“为……为了我?为什么?”话虽然这么说,她还是慢慢往小厅走去,但步伐有些紊乱,显然心神不定。
习玉轻轻扶了她一把,柔声道:“别怕,我们都在呢。”
端木容慧让了座,又唤玉带上了茶,这才说道:“不知秦庄主来访所为何事?”
那个高大的男子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怎么说。
居生生怔怔看着他的脸,他年约五旬,长得不算英俊,宽广的额头,黝黑的皮肤,双目炯炯有神,下巴泛着青黑的色泽,连脖子上都是,一看就是个络腮胡子。说好听点,他叫做英武迫人,说难听点,就是凶神恶煞。
他话还没说,先望居生生这里看了一眼,生生只觉他目光温和,但却说不上亲切,甚至还有一些深沉。她不由退了一步,腰上忽然被人一扶,却是习玉。
她对她微微一笑,要她勇敢一点。
“我今日来,却是为了端木公子府上的一个客人。此事说来话长,我与贱内近几年一直在寻找十七年前遗失的女儿。本来觉得希望渺茫,我并没指望能够找到,只是为了死心而已。可是,今日贱内却在街上遇到了一个与她年轻时相貌一模一样的少女,一问年纪相差无几。但是街上人多口杂,不好相认,所以打听了一下,知晓她在端木公子府上做客,因此晚间贸然来访,只希望可以确认一下,成全我们天伦之宜。”
他刚说完,就听居生生低低叫了一声什么,众人都望向她,她脸色惨白,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震惊还是什么别的。
端木容慧也是异常震惊,但面上却没露出来,只是笑道:“既然如此,在下也算成全了一桩美事。不知庄主说的是谁?”
秦庄主还未说话,他身边那个紫衣女子再也坐不住,站起来颤声道:“生生姑娘!你……你可以过来让我看看吗?我……我找了你十年!”
居生生却没有动,她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两人。她的父母?真的是她的父母?!她小时候曾经无数次幻想亲生的父母驾着马车来接自己,但那也只是梦想罢了,如今梦成了真的,她居然觉得无法相信。
紫衣女子见她不过来,一时忍不住,疾步走了过去,一把抓住居生生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手心全是汗,居生生怔怔地看着她把自己的袖子褪上去,露出大半个莹白纤细的胳膊,在手肘左边的肌肤上,清清楚楚一个月牙状的青色胎记。
那女子一见胎记,顿时泪流满面,一把将居生生紧紧搂进怀里,颤声道:“我可怜的孩子!娘终于找到你了!我苦命的孩子……”
她忽然揭去脸上的面纱,众人只觉眼前一亮,她肤光胜雪,猛地一看竟然看不出年龄。所有人走在心底暗叹一声,世上居然有如此美女!她周围好像笼罩着一层白光,连面容都无法逼视,一身的清雅柔婉。可是,谁也都能看出来,居生生的面容与她有多么相似,两个人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站在一起好像姐妹一般。
要说她们不是亲生母女,白痴也不会相信。
居生生只是发愣,曾经想象中的与亲人见面的欢喜此刻半点也找不到,她心底只有一片不明所以的麻木。
秦庄主呵呵笑了起来,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柔声道:“阿紫,别太激动了,你身体不好。孩儿如今已经找到,总算了却你我的一桩心事。今日就带她回山庄吧。”
他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一点也不激动,仿佛出来找自己的孩子,只是为了让妻子开心一般。连端木容慧都看出来了,忍不住微微皱起了眉头。
阿紫有些怯怯地抬头看着他,喃喃道:“老爷……这孩子……您真的愿意收留她吗?”
这话问得更诡异,众人只觉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果然,秦伟义皱起眉头说道:“你说什么呢?!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陪你找了十年,难道还会有假?你,你叫生生对不对?”他转头去问居生生,放柔了语气,“生生,和爹娘回家吧。这些年来,委屈你了。以后你就是我秦伟义的女儿!谁都不敢欺负你!”
居生生怔了半晌,忽然开口轻道:“我……我不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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