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初却没有走，看着她的眼睛，“如果是我心甘情愿被你连累呢？”
末儿微微一愣，“为什么？我真的不是你三嫂啊。”
“是，你不是我三嫂，你是苏末儿。”脖颈边雪白的狐裘上还沾着伤口的血迹，兰初已经微微露出了笑容，“苏末儿姑娘，你好，我是当今皇帝第七子，我姓凤，名字叫兰初，以后，我就叫你末儿，你就叫我兰初，好不好？”
末儿点点头，“要是我苏末儿能活着走出这扇门，一定交你这个朋友。只是现在已经不关你的事，你走吧。”
兰初点点头，忽然道：“欺君是杀头的大罪，你知不知道？”
末儿脸色悲壮地点了点头。兰初接着道：“此事干系重大，不论是帮凶还是包庇者，都要坐连啊……”
末儿的脸色更加悲壮了。
边上苏少起看了兰初一眼，“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有句话叫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很多时候，说真话的人，总是要比说假话的人死得快一些。”兰初说着，微微一笑，“要命的家伙要来了，我先走一步。末儿，咱们后会有期。”
他转身而去，就在门口，兰德已经踏入。两人的衣衫一为雪白，一为黑紫，两张面庞恍若玉雕，交肩而过，却连眼角都不曾往对方身上带过，就仿佛错身而过的只是空气。
只是在擦肩的刹那，兰初忽然低笑道：“怎么办？三哥，原来，你还是没能娶到杜雪意啊……”
兰德连睫毛也没有动一下。阿朝在他身后关上了门，光线骤暗，雪光透进，窗前看得见细尘飞舞。他站在阴影中，身上的缎纹偶尔泛出淡淡光泽，一双眼睛，依然漆黑如墨，深沉似海，光润如玉。
看着这双眼睛，末儿慢慢吸了一口气。
兰德问道：“雪意，你有话要跟我说？”
他的声音依然平静温和，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一定能理解杜家的苦衷。末儿想，与其骗他，不如早点告诉他。
“殿下……”
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却只说了这两个字，身边的苏少起忽然挣扎着跪了下来，打断了她的话，“殿下恕罪，是草民一时糊涂，胆大包天，为一己私利，挟持娘娘，冒犯殿下，实在罪该万死，请殿下杀了草民吧！”
末儿吓了一跳，“大哥，你胡说什么？！”
苏少起看也不看她一眼，自顾自道：“草民三年前与太子妃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太子妃还是杜家小姐，与夫人上香时走散，遇上歹人，是草民救了太子妃。太子妃说要报答草民，草民知道她是杜家小姐，迟早要入宫为妃，于是便说等她成了太子妃，就要为我办一件事。今日草民进来，便是要请太子妃兑现诺言，为草民求个一官半职。可太子妃却说为了太子殿下的清誉，她不能答允。草民见她食言，一时气得头了昏，才做出这样的傻事。可太子妃娘娘不但没有怪罪草民，还为草民求取解药。草民羞愧难当，请殿下降罪！”
他身上毒素刚清，极为虚弱，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眼前隐隐发白，快要晕倒。但不能晕，无论如何，一定要护得这个傻丫头周全！
末儿吃吃道：“大、大哥，你在说书吗……”话没说完，被苏少起一把拉着跪下，“娘娘，草民虽然感激您的恩德，但您被挟持，又为劫匪求解药，却不把缘由告诉您的夫君，让您的夫君为您困惑担忧，实在有违妇道，是您的不是，快向殿下赔罪认错吧！”
于是末儿在一头雾水中被扯着磕了个头。头磕完了，还不明白大哥为什么满口胡话，难道毒素入脑，糊涂了？
“殿下，他中了毒，还没有清醒，你不要听他的。他其实根本没有伤害我的意思，因为他是我——”
兰德一直是静静听着，没有开口，但这时，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她的唇上，冰凉，止住了她底下的话，“你想救他？”
末儿忙不迭点头，其迫不急待的焦急程度，看得苏少起一阵绝望。
“好。”
末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真真的？”
“真的。”
“你你你不怪他劫持我和兰初？”
“若你们自己都不怪，我又从何怪起？”
“你你你不想知道他为什么来找我？”
“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末儿欢喜得一蹦而起，紧紧拉住了兰德的手，“真好，真好，真好，兰德，你真是太好了！我喜欢你！”
这两人之间的对答，听得苏少起一颗心忽升忽落。末儿一开口，他的心便到了嗓子眼儿，兰德一开口，他的心便回到肚子里。可他的傻丫头就是有这种本事，明明已经回转的余地，偏偏还要再找一条死路。而这位太子的表现也很惊人，如此可疑的事实摆在面前，居然还会相信他临时编造的故事。
也许是运气，也许是天意，不管这太子为什么会这样做，兄妹俩这条命总算保住了。苏少起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末儿连忙扶住了他，“大哥，你怎样？”
苏少起吃力地摇摇头，嘴上道：“在下一介草民，不敢当娘娘这一声‘大哥’。”眼睛却已经透出警告的意味。虽然一直搞不懂大哥为什么总在胡言乱语，但这个眼神末儿很明白，只好改口，“那，那，草民，你怎么样？”
“中了孔雀金蓝之后还能说这么多话的，你还真是第一个。回去之后，三月之内莫动内息，莫伤筋骨，便无事了。”阿朝道，“现在你应该担心得是，外面众目睽睽，你要怎么离开。”
几乎是立刻，末儿的脑袋转向兰德。
兰德会有办法的！
果然，兰德侧头吩咐了阿朝一句，阿朝离开片刻，带回一名率卫进来。
兰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郑东山。”
“郑东山，你可愿为我而死？”
“东宫六率府，无一人不愿为殿下而死。”
“好。你的家人从此交给本宫照顾。”兰德的声音平静低沉，“你安心去吧。”
苏少起听到这里，脸色蓦然一变，低声道：“傻丫头，闭上眼睛。”
末儿茫然：“干嘛？”
“有男人脱衣服。”
“哦。”她乖乖把眼睛闭上了。
“耳朵也捂上。”
“咦？”
“听也不许听。”
于是末儿默默地再捂上了自己的耳朵，再了一会儿，苏少起道：“好了。”末儿这才睁眼，果然，大哥已经换过了衣服，正是那名率卫身上的衣甲，再带上头盔，再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阿朝为那名率卫换上了苏少起的家丁服色，将他背了起来，率卫一动不动，背心却有一片血迹，装重伤的模样倒是装得很像。
末儿还想看得仔细些，苏少起抬手挡住了她的眼睛，“不要看。”顿了顿，咬牙道，“这样的人，我绝不能让你跟在他身边。末儿，你放心，下次我必定会救你出去。”
末儿也放低了声音，悄悄道：“你放心吧，不用你救，等杜小姐病好了，我就可以回家了。”
“傻丫头。”
这无奈的一声叹息，是苏少起送给末儿的最后一句话。
二
隔着一扇房门，半箭之地，所有人都紧皱着眉头等候，其中又以杜明泽的眉头皱得最厉害。
以末儿的个性，必定会为苏少起求情，且不论兰德之水晶心肝，随便哪个路人，看见受害者反为人犯说情，不可能不起疑，而一旦疑心……
那只有……把一切推到苏末儿身上。
杜明泽的眉头慢慢松开，眼中却多了一丝冷厉与肃杀。
这原本就是早已经想好的安排，一旦身份泄漏，苏末儿就是江湖妖女假冒太子妃入宫，居心叵测，当场格杀。
但兰德与末儿出来后，杜明泽那一点杀机僵在了眼睛里。
这一对盛装华服的璧人，出来时手牵着手。太子妃望向太子的目光满是信赖和仰慕，嘴角一直带着甜甜的笑意，任何一个女人会用这付神情看她的丈夫，绝不会是在吵架后。
更让杜明泽讶异的，是兰德随后宣布：“刺客是阿洛派来的奸细，妄想劫持太子妃与王爷，逼使我军不发，如今阴谋败露，孤要带回去细审。”
兰德愿意保住苏少起？！
也许是末儿以太子妃的身份为苏少起求情，兰德不想失去杜家，所以送雪意一个人情？
杜明泽脑中念头电转，第一个跪了下去，“太子殿下圣明。”
当世第一权臣表了态，雪地中众人齐刷刷跪了下去，“殿下圣明裁断，娘娘洪福齐天，天下幸甚。”
跪下的人群让开了道路，所有人皆俯首，园中梅花怒放，风很冷，末儿的心里却很暖。和兰德交握的手指敏感极了，指尖触碰到他的掌心，仿佛连他的掌纹都能感知。比自己要低一点的体温，像夏天清晨，刚刚褪尽晨露的青竹，握上去，甘凉满手，清润满心。
止不住的笑意，再一次浮上嘴角，末儿回握住他的手。
有兰德在真好。
换作以前，怎么也想不到，她身为峨眉派的弟子，居然会要一个文弱书生来保护。但他这样站在她的身边，挡去一切的麻烦，保护着她想保护的大哥，沉稳如山。
站在他的身边，末儿只觉得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安然。
兰初的视线一直顺着兰德和末儿的背影，忽然一笑，“有趣，有趣。”
这一局是他输了。他忘了苏少起真正的身份。
是刺客没错，但也是苏末儿的哥哥。
真是没想到呢，明知道她是假的，他亲爱的三哥还是把她留在了身边，还如此卖力要救她的哥哥。
这个苏末儿，有什么动人心处，能让冷心冷面如凤兰德如此动心？
亮光一点一点在兰初眼中汇聚，忽然他的眼眸一挑，身形一动，掠向了兰德身边，展颜一笑，“三哥，恭喜啊。”
兰德脚下不停，也没有看他，淡淡道：“我的兄弟与妻子险些落入敌国奸细手中，何喜之有？”
“就是恭喜三哥你抓住了这个‘奸细’啊。这样一来，不单解决了三嫂的麻烦，还找到借口整顿兵部了。高明啊高明。”
兰德的视线扫过兰初已经包扎好的脖颈，“王爷要是觉得遗憾，下次搅局时可以再下点血本。”
“难道我今天流的血还不够多？”兰初可怜兮兮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不过，既然是阿洛奸细，不如交给刑部。三哥你喝得不少，只怕要醉了，人就交给我来送如何？”
兰德递了个眼色，暗卫阿朝将手里的人往兰初身上一送，兰初的脸更苦了，“喂喂喂，你是欺负我今天没带人出门吗？”手扶住人的时候，脸色一变，讶然道，“死了？！”
末儿吃了一惊，他不是只和大哥换了身衣服吗？
“真可惜，这下无法详查下去了。”兰德的视线直接越过末儿的惊讶与不解，落在兰初唱作俱佳的脸上，叹了口气，“阿朝，你这次下手太重了，下次注意些。”
“是。”
兰初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有了异样光彩，“你会带在身边的率卫，无一不是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可信之人，现在居然说杀就杀，眼都不眨一下……三哥，看来三嫂在你心中的份量很足啊。”
“安王爷，莫非你也喝多了？一个阿洛奸细，死了就死了，何必多言？”兰德道，“借一步，我的马车来了。”
兰初却没有让，看看兰德，再看看他身边的末儿，眼睛越发明亮，那模样，就像小孩子看见了别人手里的新玩意，恨不得一把抢过来。
兰德在末儿和田光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末儿满心想问那名率卫为什么会死，是不是假死，但兰德的手颤得厉害，脸色发白，头靠在车壁上，深深呼吸，仿佛极力压制着什么说不出来的痛苦。
放下车帘前，田光道：“殿下且请忍耐，已差人去取解酒茶了。”
兰德皱着眉，困难地点点头，额上已经微微见了冷汗。末儿一肚子的疑惑都扔到了脑后，掏出帕子想替他拭汗，手还没有碰到额头，兰德忽然格开了她的手：“别碰我。”
这三个字有点低哑，兰德深深吸了口气，想压下胸口涌上的不适，以及脑中的晕荡，勉力用仅剩的清明道：“我喝多了，你离我远一点。”
真醉了？他双手发颤，一身冷汗，是因为喝了酒？
末儿愣愣地，“不是喝了解酒茶吗？”
兰德闭着眼睛，极力与渐渐昏乱的神志抗争，已经无力回答。
末儿的师父贪酒，酒量又差，末儿从小练就了照顾酒鬼的好本事，除了对那位云郎君的手艺表示失望外，倒没有慌乱，想先把兰德的衣襟松松，让他胸口舒服些，只是手才碰上他的衣襟，他就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黑，很深，这是末儿早就知道的。但，她从来不知道，他的眼睛可以这样黑，这样深，黑到绝望，深到令人心底发沉。往日的温润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陌生的冰凉。
他盯着她。车帘放下，马车内一片昏暗，在前行中微微摇晃，眼前的人华衣高髻，珠钗金饰的光芒在昏暗车厢内隐隐闪耀，隔着这样近，衣袖内淡淡香气传过来。
檀香。
极淡极的淡的檀香。
檀香本是暖的，但这样淡，只让人觉得发冷。
寒意像蛇那样在心中迅速窜升，兰德惊惧地往后缩，“不要……不要……不要杀我……”
他已经背靠着车壁，退无可退，脸上的恐惧更甚，“母后，母后，不要杀我……”
“胡言乱语”是醉鬼的必备技能，末儿早就被师父花样百出的醉后德性训练得见怪不怪，熟门熟路地安抚，“乖啊，母后不杀你，母后最疼你，母后给你买糖吃，好不好？”
她一面柔声安慰，一面轻轻抚着兰德的肩背。兰德整个人都在发抖，额角有冷汗滑下，温柔的语调，轻柔的安抚……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她最终拿出来的是刀，泛着妖异绿光的刀！
“啊——”
兰德撞开末儿就要往车下跳。
末儿连忙抱住他。他的力气大极了，想要逃离洪水猛兽一般，想逃离她的掌控。末儿全身的劲力都使了出来，才勉强稳住他，兰德恐惧欲狂，颤声道：“母后，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我会做一个好皇帝，我会好好和池夫子学，我不会让你失望，绝不会让你失望……”
他拼命哀求，但心里明白，没有希望了。
因为华衣的皇后眼中，闪动的是柔和平静的光。不疯狂，不愤怒，安安静静，轻声道：“别怕……好孩子，母后不会留下你孤伶伶一个，母后这就带你走，跟母后一起走……”
刀光扬起，劈面而来。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