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话说,十五年的修行生涯,虽然偶尔也会想家,但总体回忆起来,那暮鼓晨钟的生活还是充满了平静的喜乐,只是到现在,末儿终于发现了那样的生活有一点不足。
住持教会了她佛法,师父教会了她武功(当然还有喝酒),却,没有人教她如何做一名妻子。
世间唯一满怀热情盼着教她的娘亲,只来得及给她展示一下嫁妆箱子。
在兰德第一次留宿沐华殿的夜晚,末儿有了第一次做人妻的烦恼。
“地龙烧起来,兰德怕冷。”
“碳不要加太多,免得碳气逼人。”
“啊,茶,兰德要喝茶的。”
“……还有什么呢?”末儿苦思冥想,一拍脑袋,“灯,多点盏灯,兰德要看书。”
兰德来到沐华殿,殿中就是这样一付忙碌的景象,好一会儿之后,宫人们才退下去。退得非常干净,包括田光。
田光临走前低声道:“殿下处理正务时不习惯留人在跟前,添水磨墨的活只怕要交给娘娘了。”
末儿满心欢喜地答应了。她倒不是觉得红袖添香有情调什么的,只要能为兰德做点事,一尽妻子的本份,她就开心。
于是兰德在那边缓缓打开云知暮才绘成的地图,这边末儿已经磨出来了满满的一池浓墨。只是动作大了点,溅了几点在脸上,自己还不觉得,仍然磨得起劲。兰德叹了口气,“够了,你磨这么多,是想让我写一夜的字吗?”
“太多了?”末儿连忙倒掉一些。
兰德看着只剩半截的那块古墨,再看看只剩半池墨的砚台,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办完了正事再来。
末儿当然不知道那点古墨价值千金,而且磨一块少一块,即使千金也难求。她这时才觉得脸上有点湿湿凉凉,顺手一抹,一点墨迹在脸上涂开,极好的古墨,磨得又浓,在她的人中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黑黑的口子,活脱脱生了一撇胡子。
“哈。”兰德笑了出来。
兰德不是第一次笑,事实上,他的脸上很少离开笑容,但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末儿的错觉,他的笑声虽然短促,眼中却是十分明亮,也许是今晚殿中多燃了两支快到人高的七宝树灯吧?不然,不然,人的眼睛,怎么可能这么亮呢?
那笑容的光华,简直炫得人睁不开眼睛。
末儿看傻了。
“手绢。”兰德说。于是末儿乖乖地掏出手绢。兰德把茶杯端了过来,“醮点水。”末儿便把手绢塞进茶碗里。
兰德叹了口气,取出沾湿的手绢,轻轻替她将脸上那点墨痕拭去,古墨留痕重,最后还是留下了淡淡的印子,兰德放下手绢,“用胰子净面吧。”
末儿起身去了,心里还有点迷蒙。他的指尖轻轻碰到她的肌肤,就和白天他替自己戴耳环时感触一样,凉凉的,轻轻的,像清晨的林间,叶片上的露水滴到脸上。
又芬芳,又清凉。
她摸着那一撇淡淡的墨痕,对着镜子,傻傻地笑了。
回去的时候她悄悄坐到一边,翻开了阿嫣给她找的书,动作尽量轻,兰德却还是听见了,问,“什么书?”
“《女训》和《女诫》,阿嫣说,上面会教人怎么做妻子。”末儿答,“我什么都不懂,总要好好学。”
如果只是看书就能学会做一个好妻子,那天下的男人必买的书不是经史子集,而是这两本了。兰德有些失笑,“末儿,只要听话,便是好妻子。现在已经不早了,去睡吧,不必等我。”
“可是……你还没睡啊。”
“我还有事。”
“可是我想陪你。”末儿看了看宫漏,“那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下碗面条?”
“不,不用。”兰德温柔地看着她,“不要为我熬夜,我会心疼。”
那一个瞬间,末儿世界只在他的眼中了,周遭的一切都虚化成了透明的、淡粉色的泡泡,咕噜噜直从心底里冒出来,止都止不住,陌生的热度向着脸颊泛起,不用看,末儿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
被这又是高兴又是慌乱的情绪弄得简直无法面对眼前这个人啊。
“没、没什么。”末儿努力抬起头,看着兰德,“只要你喜欢,我就愿意。”
她的眼中像是有炫丽云霞涌动,晕红的脸如同春日的蔷薇绽放,女子最好的年华,最美丽的心情,就在灯下,向他合盘托出,兰德心头微微一颤,别开了视线。
在那一刻,居然无法正视那样的笑颜。他的视线回到眼前的地图上,“随你。”
这两个字过于冷淡,换成稍稍敏感脆弱一点的女子只怕要受伤,末儿尽管不会,但他又何必挫她的热情?只要再加一句温柔动人的言语,她就会更加听话,更加臣服……
只是,居然说不出来。
那样明净的眼睛,那样绯红的面颊,那样温暖美好的心事,是世上不可多得的珍宝,不可亵渎。
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兰德眉头微皱,试图理清自己的心情。
珍宝又如何呢?再美丽,再天真人,再动人,也只是棋子。他只是个下棋的人,何必怜香惜玉?
他的脸上敛去了柔软的神情,肃然的兰德有一种冷然的气势。末儿悄悄地看他一眼,决定不再打扰他,自己低头看书。
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刚才明明聊得好好的吧?
脑子里还有这样的疑惑,手里的书一页一页翻着,殿内静极了,除了灯花偶尔一爆,就是兰德笔落纸端传来的沙沙声响,像春天里细雨洒在树叶上,静谧又温柔。末儿听着这样的声音,翻书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嗒”地一下轻响,书滑落在地上。
她的头一歪,趴桌上睡着了。
兰德放下手里的笔,看着睡得脸庞微微发红的末儿,有点头疼地揉了揉眉角。
他不和她一起上床,那是因为,不能让她知道,有人在身边,他根本睡不着。
明明知道身边这人无害,曾经被狠狠伤过一次的身体却有自己的意识,根本无法入睡。
起身弯下腰,将人抱到床上。床上有两床被子,这倒不是他的提议,是末儿担心自己睡着后会抢他被子,所以特意让人加上的。这个从小在尼姑中长大的妻子,大概觉得所谓夫妻之事,就是睡在一张床上吧。
替她把被子拉过胸前,指尖不经意抚过她的下颌,温软触感让他微微一顿,一时顺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仿佛睡熟了也依恋着他的手,她的脸往他的手上蹭了蹭。
兰德没有动。
她也没有醒。
一点一点,将手从她的脸颊下面抽出来,冰冷的指尖上沾上了她的体温,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柔软帘幔滑下来,遮住床上的睡颜。
在这座皇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忧心和烦恼,都有夜夜难眠的心事,他一直以为世上人人都是如此,看来错了。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心地纯净如水,无尘无埃无所挂碍,睡得这样香甜。
他一生难求一夕好梦,于她而言却如此轻易,兰德立在帐前,羡慕得几乎要嫉妒起来。
二
才晴了两日,又一场大雪下来,尚未化去的冰雪又覆上了新的一层,窗花鹅毛大雪飞扬,殿内末儿已经将手里的两本书倒背如流,觉得自己应该可以去做一名不错的妻子,只可惜她连丈夫的面都很少见上,空学了一肚子本能无处可施。
兰德他睡得极晚,起得又极早。往往末儿睡了他还没睡,末儿醒时他早已经离开。末儿无聊地往手炉里扔着香片,想练剑,怕动静太大,想喝酒,怕人发现,想去找丽嫔聊天,又被阿嫣阻止。
“我出去走走。”末儿站起来。
阿嫣看了看外面飘扬的大雪,讶然,“现在?”
“再坐下去我都要长蘑菇了。”末儿道,“你不要用跟着,外面冷,你们都吃不消,我自己走走就回来。”
“可你是太子妃,怎么能独自一人出门……”
“谁说我要出门,我就随便转转。”末儿拍了拍她的肩,打开伞,“放心啦,我认得路。”
雪真是大,纷纷扬扬,将视线都隔绝。在这样的大雪时候,师父和师姐们在做什么呢?爹娘和大哥在干什么呢?兰德……在干什么呢?
打着伞走在雪里,末儿心中浮动的都是温暖的思念。
这样的天气里,除非实在有差事,否则连宫人都很少出来。偶尔有宫人遇上她,行礼之余都偷眼打量。末儿也知道皇家规矩,太子妃独自散步于礼不合,于是尽拣偏僻的地方走。走进一处宫殿,才发现这里真正安静,宫前天井里积着厚厚的白雪,上面一只脚印都没有,雪落无声,时光仿佛在此停止。
末儿后退一步,退出半掩的宫门,抬头只见门额上写着三个字:坤良宫。
这是皇后的宫殿。
端孝皇后已逝,新后未立,这里便被闲置下来,难怪冷清如此。末儿重新踏进去,只见虽然积雪未除,殿内处处倒是洁净如初,显然有宫人日日洒扫。极度的寂静与清冷中,末儿信步走遍这座昔日后宫之母的居所,推开偏殿的大门,讶然发现里面居然是座极大的佛堂。
帘幔低垂,佛像静谧,一切安静地看着她踏入。末儿走到案前,打到火石点着佛前的长明灯,再点起三炷香,恭恭敬敬插进香炉里。
佛前的香案放着一串琥珀佛珠,边上是一册手写的经文。经文字迹娟秀清雅,隐隐带着一股幽香,是端孝皇后手书,佛珠也是端孝皇后的随身之物。在那个突如其来的雨夜之后,坤良宫成为宫中的禁地,没有人敢来收拾这些东西,洒扫的宫人当然更不敢轻动,十年过去,它们依然在这里,保持着当初的模样。
末儿看这两样东西摆放得随意,只当平时也有人过来礼佛。她做了十五年的早功晚课,看见佛珠比看见珍珠更加亲切,拿起佛珠,就在蒲团上跪下,在离开峨眉山数月之后,再一次在佛前静心诵经。
佛堂外,雪无声地落下,很快将她的脚印覆盖。片刻后,那扇半掩的宫门前,又多了一个人。
兰德静静地站在那里,十年间,他有许多次都像这样站在宫门口,犹豫着是否要进去,然而每一次选择的都是离开。
只是今天,今天不同。
今天是端孝皇后的忌日。
已经十年了。
她已经被所有宫人遗忘。
从前的这一天,宫中多么热闹,天下的奇珍都流水一样被送到这座宫殿,京城中所有的王公贵妇,都以自己的礼物能进入这道宫门为荣。因为若某样礼物能博她一笑,站在她身边的皇帝必然会对送礼者大垂青目。而幼小的他,就坐在她的怀里,一样一样,看着那些凝结着时光与心血的种种珍物,如繁花过眼,看得多了,也就不放在心上。
后来,类似的礼物堆满了姜贵妃的宫殿,再后来,则堆满了安王的府邸。
帝王的宠爱,就和命运一样反复无常。在眼前这一片被时光遗忘的寂静荒凉里,当年的繁华喧嚣,仿如隔世。
兰德伸出手,推开冰冷的宫门。
宫门像是被触痛似地“吱呀”作响,它已经太久没被推开过吧。
兰德手上陡然用力,像是发泄似的,狠力推开它。阿朝在后面轻轻叹了口气,“动怒就是在找死,殿下,你还嫌最近熬得夜不够多,自己的身体不够虚弱是吧?”
是的,他这具从鬼门关捡回来的身体不能大怒,不能大悲,不能过劳,不能过冷……它的内里已经千疮百孔,所以要比常人多十倍的心血去照料它。
但就在十年前,就在这座宫殿里,年仅五岁的他就开始练习武艺,因为他的“天资出色,体格康健,是练武的好材料”。
只要来到这座宫门前,他就可以听到从前的一切。这是一座死去的宫殿,盛满了讽刺的过去。
平时他绝不会进去,但这一次……母后,我来与你作别。
当初稚嫩的我第一次握剑时,你就在想象我将来君临沙场的模样,现在,我很快就要上战场了,只可惜,我的手里再也不能握剑,我的地位也不是一呼百应的君主,我只是一枚人认准的死棋。
弃子。
皇帝、杜家、安王……所有人都希望我将性命留在战场上。但我,我不会死。
因为,我是池铭教出来的啊。
母后,你还记得当初向我提起池铭这个人时所说的话吗?据说当初院主曾想过传位给池铭,最后却传给了现今的院主。人们问起时,老院主说:“对于池铭来说,江湖犹浅,我不能困住他。”
江湖犹浅,何处水深?
皇宫。
富贵、权势、功名,没有一样能动摇的池铭,只因为您的一句话,成为了我的老师。
他教我的那些东西,冷漠,冷酷,冷血,所谓的帝王之术,起初我很不喜欢。但现在想想,如果不是他,我偏居东宫一隅,内无帝泽,外无强援,怎么可能支撑到现在,每每看似处在下风,却依然守住了储君之位?
帝者无心,王者无情。人如草芥,唯我独尊。
所有人都可以利用,所有人都可以背弃,唯一不能改变的就是脚下的路,我,一定要踏上我想去的地方。
他一步一步踏进这座隔绝了十年的宫殿,冷寂的空气中昨日繁华一一重现,越是繁华,越衬得今日荒芜。
冰火两重天透体而过,他的手微微颤抖。
正殿,偏殿,亭台,楼阁……他一步步沿着时光去巡梭,最后,是母后最常去的……
诵经声?
在回忆里沉浸的思绪陡然惊醒,佛堂已经在面前,门半掩,诵经声低低地传出来,雪光照出蒲团上女子的背影,手上的琥珀佛珠剔透闪光,佛前香火三点红光隐隐闪动,一刹那间兰德分不清回忆与现实,后退一步,喉头涌起一丝甜意。
“母后……”
两个字喃喃出口,里面的末儿回过头来,看见是他,甜甜一笑,“兰德。”
兰德,兰德。世上会这样唤他的人,只有母后而已。一切都乱了,幼时温柔的笑脸,那一个雨夜里血腥的狂乱……回忆覆盖了现实,眼前的脸与记忆中的母亲重叠,兰德后退一步,嘴角溢出血丝,直直地向后倒去。
三
寝帐内,兰德仰躺在枕上,两眼紧闭,脸色苍白,更显得眼下一片青黑,就像是很久没有休息过。
末儿坐在床边,手指搭在他的脉门上,指尖微微颤抖。
这脉相和丽嫔的何其相像,甚至比丽嫔的更为浮乱,末儿越是细听,心上便越是慌乱,比刚才眼睁睁看着兰德昏倒更甚,“……真的不叫太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