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起来了,第一次,他牵她下轿,指掌相触那一瞬间的僵硬,原来不是她的错觉。后来,他也会牵她的手,但,总隔着一层衣袖。她一直以为这是他的修养和和对她的尊重,现在看来,这只是因为,他根本不想碰触到别人吧?
最亲近的那个人,想要置他于死地。比起死亡来,这种被舍弃和厌恶的背叛,才更令人心寒吧?端孝皇后那一刀没有毁掉他的性命,却已经彻底毁掉了他对身边人的信任。
心被狠狠地揪了起来,仿佛受伤一样的疼。末儿按着胸口那块地方,吸了口气,“我知道了。”
四
兰德醒来时,已经是深夜,窗上有浅浅的雪光,照进只点着一盏孤灯,眼前一片昏黄。帐外隐约有人坐着,很久没有睡这么沉过了,乍梦乍醒,看不真切。神思也有片刻的晕荡,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偶尔病了,母后便会这样彻夜守候……
母后……
雨夜的刀光骤然一闪,雪亮。心上一下惊痛,隐憋的伤口迸裂,溅出脓血,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呻吟出声。
真是奇怪。明明早已经愈合了的地方,痛楚的记忆却如此顽固地不肯消失。
“怎么了怎么了?”床帐被撩开,末儿听到呻吟声急急问,“哪里疼吗?”
只是一个瞬间,他眼中的痛苦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平静,“没什么。”
面前的人发髻半歪,挂珠凤钗摇摇欲坠,脸上的脂粉半融,唇上的胭脂不知为何抹到了脸上,被青白色的雪光映着,惨烈诡异,寻常人半夜醒来看到这么一张脸在面前,一定要大叫“有鬼”,但兰德看着,莫名地,心里一松。
不是。
不是把他带到世上、又想带着他离开的女人,而是他选定的、陪伴自己一生的棋子。
即使世上每个人女人都有妆残的时候,但绝不包括他那位母仪天下的母后。
兰德伸出手,扶正了末儿头上将掉不掉的凤钗,淡淡光线下她的脸上可谓五彩斑斓,一双眸子却是洁净如同水底的玉石,温润,光亮,并且,暖和。
恒久冰凉的手指,有一种冲动,想抚上那样一双眼睛,感受那种温热。
再没有哪一刻,会像此刻这样清楚,这不是属于这座皇城的眼睛。这双眼睛,还没有看过欲望是如何在黑暗繁衍,人是如何在欲望中沉沦,权欲与人欲交织得鲜血四溢,然而血都是黑暗的,带着腥气无声蔓延,最终让沉沦在其中的人彻底窒息。
这双眼睛所看见的皇宫,大概只有开花的树和纷飞的雪,只有黄瓦朱墙,只有衣饰华贵的人们衣角连尘埃都没有沾染一丝。他看着她,声音低沉,没有刻意温柔,却有一种自己也觉得少有的放松。
也许是人初醒的时候,一颗心总比平时更柔软一些,兰德只觉得有一丝异样的温软,自心尖泛出,像乘着云雾那样,直浮上嘴角,“为什么会在那里?”
“这个……无聊了随便走走,看到佛堂就进去拜拜……”末儿的语气很不确定,“我……我是不是不该进去?是不是吓着你了?”
是啊,他被吓到了。那段往事像毒蛇一样盘在他的心里,一旦他神思疲惫,疏于克制,外界一点小小的触动,都会令它昂首吐信,一口咬中心胸。
“无聊啊,这段日子确实冷落你了……”兰德轻轻伸出手,抚着她纷乱的鬓发,想了想,坐了起来,“走,我带你去喝酒。”
那一夜,末儿喝到了有生以来,最好的酒。
原来东宫最好的酒不在典膳房,而在崇文馆。
夜正深,万籁俱静,雪落无声,香气幽幽,所有的香,都来自天井里那一株苍劲的老梅。虬枝张扬,花朵娇弱,花瓣的白,就像是积雪折射出月光,清冷透明,深紫的花蕊却为这份清冷缀上了一份人间烟火的繁华气,香气幽幽,扑面而来,容色慑人。
崇文馆的花,都和兰德一样,有着无比繁华的美丽,也有着无比遥远的清冷,总让人觉得,像是天上的宫阙那样,不属于人间。
末儿仰着头,看着这株紫蕊照白水,被它的繁盛与清冷震住。
兰德在树下挖出一只酒坛,拍开泥封,递给末儿。
末儿深吸一口气。
这口气吸进,就再也舍不得呼出来。
近来喝的酒已经算是醉人的佳酿,但这一坛的香气,却足以刻骨。
“从前我有一位老师,他喜欢喝酒。有一年冬天,我收集了这株树上所有的雪水,酿好酒埋在这里,打算在他来年的生辰时送给他。”
“那怎么还在?”
“他死了。”
死得真是奇妙,居然和母后的祭日是同一天。当时他觉得这是命运的阴险与可怕,后来才知道,池铭早已沾染到碧落蛊,而在母后的祭日,他必定是大为悲痛,悲痛到身体无法承受的地步,于是在那一天死去。
大雪纷飞,花树盛放,依然是这样清冷,这样美丽,这样遥远。恍惚之间,仿佛还可以看见那位白衣的师长,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和尊贵的皇后讨论太子的进益。保持距离,彬彬有礼,只有眼神,不受管束,无法控制,泄漏天机。
女子嘴边温柔的笑意,男子眼中无悔的深情。
一切是这样细微,只在眼梢眉角,一切又是这样庞大,无孔不入,无所遁形。
他们的眼神几乎不敢相触,因为,一旦碰触,其中泄露出来的情绪,会强烈到连十岁的孩子都能感知。
不知道母后死的时候,有没有后悔召了池铭入宫。如果他不曾出现,一切是不是会有所不同……他没有为他打开那扇窥得人心与谋算的大门,他也没有进入他安稳的生活。他将是个幸福的太子,也许没有如今的智慧,却依然有和睦的双亲。
然而世间没有如果,只有现实。
池铭来了,教会了他可怕的能力,带走了他的母后,还有那个原先疼爱着他的父皇,却用自己的命,救下了他的性命。
“殿下,请代我照顾真儿……”耗尽所有真气的师长躺在床上,面容清瘦,却丝毫不减那出尘之态,留给他最后一句话,“还有……殿下,你的母亲很爱你……她绝不是真的想杀你……”
以弟子礼守在他床前的少年很想相信这句话。
但,胸膛的伤口仍在灼烈地疼痛,碧落蛊的寒毒仍然在他周身的血脉之中,母亲拿刀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还在眼前……他没有在师长面前出声,只是牙齿死死地咬进了嘴唇中,在真儿的惊呼声里,沁出血来。
唇上尖利的痛楚依稀还在,转眼已是七年。
时间过得比想象得快,也比想象得慢。
末儿站在他的面前,只觉得面前的人仿佛一块碎冰,只消轻轻一点,就要化为一阵莹光飞散,没来由一阵悬心,面对美酒,头一次犹豫了,“真的要我喝吗?其实我对酒要求不高,随随便便三五年的女儿红就很不错了,不是一定要喝这样的好酒……”
“有时候我们需要克制自己的欲望,那是为了满足更大的欲望。可是你,末儿,你的快乐,不就是想喝酒的时候来一坛酒吗?”兰德的声音飘忽,“那么喝吧,我喜欢看你喝酒的样子。”
末儿没有再犹豫,那一刻,她觉得,就算坛子里的是毒药,只要兰德想,她也会喝下去。
如果,可以让他高兴一点的话。
她举起酒坛,脖颈仰起,坛中的酒源源不断倒进嘴里。真的是倒,因为她根本没有停歇,一口气,就喝完了一坛酒。剩下最后一点,晃了晃,仰起头,伸出舌尖,接住那最后几滴。
雪光中,那几滴酒如水晶般透明,消失在她的唇间。被酒湿润的唇,格外红润。
成亲这些日子,兰德才发现,自己的妻子,真是个美人。
美人,皇宫最多的就是美人。上位者享用美色,就像享用一杯茶,轻易,自然,毫不挂心。这张酷似杜雪意的面庞,自然是极美的,但眼下妆残发松,能美到哪里去?可眼睛却像是出了毛病,只觉得这狼狈模样放在她身上,竟然也有了说不出来的洒脱,就像信笔挥洒的狂草,有一种意气风发浩然千里的气概。
那不是哄人的蜜语甜言,他是真的喜欢看她这样的模样。
因为这样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洒脱,他永远也不可能有。
五
两人回去的时候,已经丑时三刻,将近寅时,末儿服侍他躺好,自己却没上床,兰德一愣,“你不睡?”
末儿难得地正色道:“兰德,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嗯?”
“如果有什么是你不愿意、不喜欢的事,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好吗?”末儿看着他,睡了这么久,眼下的阴影还是十分明显,想到他一连这么多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她的心就紧得难受,“不习惯有人睡边上,又怕杜家担心,完全有别的办法啊。以后你一个人睡床,我坐着睡就可以了。反正门一关,不留侍候的人在跟前,人家只要知道我们同房就行了。”
“坐着睡,睡得着?”
“嘿,这桌子有凳子,怎么睡不着?我和师父打坐的时候都能睡着啊。”末儿一脸“你就放心吧”的自信,就差没有拍胸脯保证。
“真的可以?”
“当然!”
但接下来的半夜,睡在床上的兰德好容易闭上眼睛,忽然被“砰”地一声吵醒,却是末儿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不但摔了下来,头还撞上了桌脚,即使如此,居然也没醒,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脑门,咕哝一声,翻了个身,又接着睡了。
这份睡功,真让兰德叹为观止。地上虽然铺着红茸毯,底下还是冰凉的碧凿方砖,她的被子大概是早就掉了,只盖住半只胳膊。兰德下床替她搭上被子,忽见淡淡光线里,她的嘴角一线湿亮——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她嘴上的胭脂会抹到脸上去了。
似乎是感受到了暖意,末儿嘴角浮现一丝笑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睡得更香了。
“末儿……”指尖抚过她的面颊,温暖,并且绵软,手感好得异乎寻常,“如果我活着回来,我们确实可以做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
没有背叛,没有争执,只有绝对的顺从。
完美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