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楼是京城达官贵人们最爱流连的酒楼之一,三人的宫内服色倒不算打眼,但怕遇见宫里的人,于是先去裁缝铺换下了衣服。
根据末儿短暂的江湖经验,出门还是扮成男子比较方便,于是带着丽嫔和阿嫣去挑男装。但丽嫔天生奇葩,一穿男装更为娇小纤丽,而阿嫣穿上男装后走路都开始同手同脚,末儿叹了口气,拎了两套女装丢给两个人,自己束起头发,换了一套黑色男装,襟口与领口有淡蓝滚边,更衬得身形纤长,还真有几分玉树临风的气质。
为什么是黑色?因为黑色经脏,好洗,又方便夜行。当然,最重要的,是,兰德爱穿黑的。
看到黑色,就会想起兰德。能让她想起兰德的东西,就很好看。
三人在三元楼和云知暮会合,云知暮幸福地发现真儿换上平民装束,一样美得让他想画下来的冲动,啊,从京城到泰州,那么长的一段路,他可以慢慢画啊慢慢画!眼角余光一瞥,忽然看到一身男装的末儿,眼睛一亮,“大夫人,改天让我为你画一付画像如何?”
曾经在茶水里上过一次当的末儿,正认认真真地用阿嫣的银钗试茶水里是否有蒙汗药,闻言“哦”了一声,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丽嫔却是听得眉眼一抬,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末儿身上。
在宫里的时候,繁复雍容的宫装下只觉得五官生得不错,换上了男装,她身上那种蓬蓬勃勃的气势登时显露无疑,仿佛一只才出巢的小鹰,随时都要振翅高飞。脸上没有脂粉,却更加显得眉目悠长,也幸亏有那样一双飞扬的长眉,才压得住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而鼻梁挺直,更为这张脸增添了一份风神如玉的气质,不单是云知暮发现了她的出色,周围已经有好几桌的女眷频频往这边看来。
真是一位美男子。
梳髻时处处不便的头发长度,这时反而成了最完美的伪装。
阿嫣给末儿斟了一杯茶,“放心啦,这样的大酒楼,怎么可能在客人的茶水里下药呢?”
“唉,人在江湖,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末儿这话说得十分感慨。云知暮哧地一笑,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一把把末儿的头按到了桌上。
才说暗箭难防,马上就被身边人暗算,末儿正要反抗,阿嫣低着头急急道:“别抬头!”
丽嫔也以手虚抚额头,挡住了脸,一副标准做贼心虚的模样。
他们现在干得事确实有点心虚,但问题是,又没有官兵来抓她们,这么紧张干什么?
末儿半边脸贴着桌面,掌柜正引着一人从边上走过去,看不见脸,只看见半截锦缎披风,镶着三寸阔的厚厚狐毛,行走间露出银白色织锦衣袍,织金腰带下坠着块玉佩,逆着光,也有一团温润的玉光。
末儿的眼睛骤然睁大。
蟠龙玉璧,兰德在杜家被兰初顺走的蟠龙玉璧!
是兰初啊。
原来兰初也来这里吃饭。太子妃私逃,被安王看到,当然不大妙。但他们不知道兰初其实为人很好,实在是紧张过头了。
眼看着兰初进了雅间,阿嫣的神情有点异样。小姐爱吃这里的雪梅羹,那个雅间,是安王长年包下来给小姐的,今天安王在这里,难道,小姐也在?
等到雅间的门关上,云知暮才松了一大口气,立刻带着三人离开。
时间紧急,来不及雇车,停在门外的是云知暮家常有的,顶多只能坐两个人。云知暮当车夫,阿嫣就得骑马了。
不过看阿嫣爬了两遍还是没能爬上马背,末儿跃下马车,接过了疆绳。
云知暮讶然,“你会骑?”
“嘿嘿,一点点。”
这话不算谦虚,她每年骑年的机会,只限于大哥去看她的时候,骑大哥的马玩一玩。不过很多时候,人们对一件事情的在行程度不单在于熟练,还在于靠天分。
开始还有点生疏,跑了一阵之后便上了手,连云知暮都感叹杜家教女儿真是厉害,连马术也这样精通。
只是一直放马跑着的末儿,速度却渐渐慢下来,走了一阵,忽然勒住马头,“你们等着,我回去一下!”
她说着便走,云知暮和丽嫔面面相觑,完全不明所以。还是阿嫣知道她,心里一紧,“糟,她该不会想去找安王要回那块玉佩吧?”
三
阿嫣猜得半点不差,在马背上奔了半天,那块玉佩却一直在末儿面前晃。
她快马折回了三元楼,直奔那座雅间,“兰初!”
雅间内的人应声回头,眉目秀致,容颜如画,正是兰初。见到末儿,一开始没认出来,眉头微皱,但世上会叫他名字的人并不多,兰初再一打量,笑意绽放,“三嫂,你总是能让人惊讶啊。”
这声“三嫂”一唤,坐在他身后的人站起了身来。
于是末儿看到了自己。
确切地说,是这段时间,在镜中的自己。
眉细细,眼碧清,唇似红樱只一点,像煞了镜中的脸。但也只是像而已,自己永远不可能有这种幽幽的气质,只是一个站立的姿势,也清雅优美如一朵幽兰。
杜雪意。
曾经在病榻上见过一面的杜雪意,当时已经濒危昏迷,完全无法窥得真容,这时候一个照面,末儿登时看得有点呆,喃喃道:“她们还说我跟你像……乱来吧,哪里像了?你竟然好看到这个份上啊……”
杜雪意也有几分失神,“你便是苏家镖局的女儿?”便是代她入宫的替身?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清雅似仙子,一个爽朗如少年,如果不是眉目间的相稀,完全想象不到,两人曾共用同一个身份。
“对,对,我就是苏末儿。”末儿回过神来,展齿一笑,“雪意小姐,原来你的身体已经好了,真是再好不过。你放心,兰德已经和我说好了,从今以后,我做兰德的妻子,你做兰初的妻子,不用再绝食啦!”
那真是明净温暖得像冬日朝阳一样的笑容,杜雪意脸色却一阵苍白,低声道:“做兰初的妻子……那曾经是我的梦想……”
“三嫂,”兰初微笑着打断两人,“你这一身打扮,是要去哪儿?”
“险些忘了正事!”末儿一拍脑门,一把扯下他腰间的玉佩,手法就和当时兰初抢兰德时一样出奇不意,顺便郑重地拍拍兰初的肩,真是一副嫂子教育弟弟的模样,“你好大的胆子,虽然你们兄弟俩感情好,但这样的东西在家里换着戴戴没什么,你还戴到外面来,让那些人看到要怎么说你啊!这可是规矩啊!”
“哦?”兰初脸上笑容不改,“那三嫂你穿成这样,出入坊肆,又是什么规矩呢?”
“这个……告诉你也无妨,”末儿压低了声音,“我打算去找兰德!”
兰初笑得弯弯的眼睛瞬间一睁。
“这块玉佩,由我还给兰德吧。这不是普通东西,不能借你玩。——不打扰你们,我先走了!”
她说着就走,却被兰初拉住了袖子,兰初似怨似嗔,“三嫂真是无情,我还以为你是真的关心我,原来只是想拿走玉佩。”
末儿打了个哈哈。丢了礼器可是大事,兰德不在意这些,就让她这个贤内助来打点好了。
“可是三嫂,你就打算这样去泰州?”
“我有马的!”
“私逃出宫,挟带礼器,意图不明,你就不怕被全国通缉?”
末儿被唬得一愣一愣,“不是吧?”
“你可有拿到出宫的令旨?”
“这个呃……”
“没拿到是吧?幸亏你遇上了我,走吧,我送你出城。”
“诶?真的?!”
“自然。”兰初一笑,当然是如兰如麝,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芬芳,“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嘴角含笑,携着末儿的手便走,仿佛身后的杜雪意并不存在,杜雪意颤声道:“兰初……”
兰初回头一笑,“哦,对了,杜小姐,我的马车就在楼下,你若愿意,可以让车夫送你回家。”
他总是笑着的。无论是高兴、愤怒,还是伤心。
她有多熟悉他,就有多熟悉他的笑容。她见过他对自己深情款款的笑,也见过他对别人虚假如面具般的笑。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疏离的笑容有朝一日会对着自己。
“至少……”杜雪意后退一步,脸色苍白欲死,“至少要让我知道原因……”
即使末儿的心思再粗,也隐约觉得两人之间有点不对劲,试探着问兰初,“……吵架了?”
“没有。”兰初微笑,“你先下楼等我。”
杜雪意看着他面对末儿的笑容,身形一颤,几欲晕倒。
末儿乖乖下楼,临去回看看了杜雪意一眼,她的脸色好像更白了,也许,身体还没有好全?
雅间的门关上,杜雪意苍白的脸上浮现了诡异的笑容,“不要告诉我,她就是原因……”
兰初回过头来,轻轻叹了口气,“确实如此。”
“你骗我!她哪一点比得上我?比我美丽?比我温柔?比我家世高贵?比我对你用情更深?!”
“这几条,她确实一条也比不上你。”
杜雪意眼中迸出泪意:“那她到底是哪点比我好?”
兰初替她拭去泪珠,动作轻柔,如同对待心头的珍宝,如同往常任何一次。这久违的温柔,让雪意怔怔看着他皎洁如玉的面庞,那双眼睛美丽如初,温柔也如初,“只有一点,你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