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光在驿站内冲天而起。
在撤退前,兰德命率卫将驿站内所有能烧的东西都烧着了,烧掉这么点东西阿度夜藤当然不至于心疼,但马怕火光,绕开着火的驿站多少得费点时间。
就在随从提议下马去追的时候,一名小兵来禀,正北方向,有一队人马正在突围。
正北方向,那是雍王大营的方向。
“拦下,杀无赦!”阿度夜藤下令。
“万一晏朝的太子在那里呢?”属下问。
“凤兰德绝不会把自己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打前阵,哼,就算他真的在,那就直接送他上西天。”阿度夜藤没有一丝犹豫,合作计划不会变,合作伙伴却随时都可以换。
阿洛的降书是一份大礼,本来是给凤兰德预备的,既然凤兰德不领情,那么,他就转送给凤兰初。
探子已经送来了确实的消息,晏朝安王统领的第二批人马昨日已经抵达宣城。
降书,再加上前太子的头颅,足够他和那位真正的安王攀上不错的关系。
火光映得他的眸子一阵血红,正要下令绕开驿站散兵围攻,才去不久的传令兵忽然急马奔回,“禀大王!那队晏军极为厉害,前去拦截的小队九死一伤,请兵增援!”
“哦?”阿度夜藤皱起了眉毛,“那一队人马一共有多少?”
“一百上下。”传令兵说着,声音轻颤,“只是里面有个戴铁卫的家伙实在太厉害,他……他简直会邪法,随手洒出一点粉末,我们的人还没有靠近他,就已经连人带马死在当地——”
“暗卫阿朝!凤兰德,真是是你!”阿度夜藤咬牙念出这个名字,目中精光暴涨,“全体注意,留下五百分追击晏军,剩下的人跟我来!”
绝不能让凤兰德活着回到雍王的军帐前!
火光前密密麻麻的阿洛军队分作两截,短一点的绕过驿站追了过来,长一点的打个明晃晃的火把,直往北面而去。
末儿和兰德已经逃出了数里,他们选择的方向是正南方。
火光起时两人便快马飞奔,等到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传来,两人下马。末儿在两匹马的马臀上各划了一道口子,马负痛,长嘶一声,死命往前奔,两人伏在路边的草丛中,不一会儿,一队阿洛追兵打马自面前飞掠而过,追那两匹马去了。
地面的震颤稍停,末儿问:“现在怎么办?”
“往北。”
末儿一愣。虽说最终目的就是往北找到雍王的大营,但阿度夜藤刚刚带着一千多人往北去了啊。
知道她疑惑,兰德道:“一千五百人对一百人,那一队率卫现在应该已经全军覆没,阿度夜藤知道自己上了当,立刻就会回兵在城内搜索。我们必须趁着他尚未回兵的时候折回。”
“那不是正好赶上?!”
“他要拦截出城的人,这一千多人必定是列一字长蛇阵,我们尽量往阵沿靠过去,最坏的情况是擦过几名阿洛士兵。阿洛人的小队十人一组,末儿,你有把握同时解决十个人而不惊动别人吗?”
黑暗中兰德的眼神郑重,就如古玉沉光,末儿同样郑重地点点头。
如果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那么没有把握也要有把握。
分别的时候阿朝给她两种药,一种内服,一种外敷——敷剑上。药物抹上去,两把剑在月色显出淡蓝光泽。内服的是一颗朱红色丹药,末儿捏破蜡丸,将里面的药丸含进了嘴里,一口吞下。
吞下的仿佛不是药丸,而是一小股火焰,丹田一股热浪呼地直冲四肢,借着这股霸道劲力,末儿一把拉起兰德,“跑!”
她从来没有跑得这样快过,几乎赶得上快马。不会武功的兰德当然跟不上这样的速度,看着她在月色下红得异样的脸,吃惊道:“这是什么药?!”
“保命的药。”末儿说着,干脆背起了他,“原来阿朝就是吃这个吃到这么厉害的!这次回去再问他要一瓶!”
平时绝不可能到达的速度,即使背了一个人也丝毫不觉得累,末儿只觉得脚下的土地忽然有了弹性,足尖每一下轻点都能借到无穷力道,耳目也变得无比通明,前方隐隐听得到马蹄声,至少隔了两三里地,“应该是阿度夜藤回来了。”
“很好,往东。”
多亏了这样的速度,居然没有迎面撞上阿度夜藤,兰德说着看了末儿一眼,她的面孔绯红,眼睛黑得发亮,陡然间似乎焕发出无限精力。听从他的命令,她带着他往左边奔去,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拦住了去路,“潜到水里。”
水边芦苇丛生,藏两个人根本不成问题。夏天,河面点点萤光飞舞,有几只落在兰德的头盔上,照亮兰德的眉眼。末儿痴痴地看着,生死关头,心里却没有一丝恐惧。
微微晕荡的从丹田升到心尖,再从心尖泛到四肢,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盈得仿佛随时可以飞起,又强大的可以为他挡住任何的危险。
兰德紧紧地盯着大道,阿度夜藤的人马很快来了,火把照得为首的阿度夜藤脸色狰狞,显然正恼羞成怒,愤恨交加。
一千多人马过尽,大道上的灰尘漫天,透过灰尘,呼云城的城门已然在望。
兰德的眼神冷而利,“走。”
“等等。”这个字却没有得到执行,服药后末儿的耳朵异常敏锐,“有人往这边来了。”
她的话音才落,阿洛士兵的声音就传来了,“我就不信他真逃得出去,又不是神仙!”
“他不是神仙,他会妖法啊……”另一人道。
“省点力气,给我好好搜,他受了伤,逃不远。”这个声音颇为威严。
“那也得多给我一点人手啊……”前面那个人道,“万一他还有力气使妖法,咱们这两队人根本不是对手——”
“闭嘴!大王要捉晏人太子,一个负伤的侍卫,还要留多少人给你!你,你,还有你,给老子下水!”
有人低声咕哝了两句,很快便传来“扑通扑通”的下水声,另外伴着奇异的沙沙声,那是兵士在用刀枪扫过芦苇。
兰德和末儿对望一眼,眼中俱有震惊。这条河是天然的藏身之地,他们想到了,阿洛人自然也想得到。
两队,二十个人!
距离已经越来越近,水中荡起的波纹轻轻拍打在两人的甲胄上。
末儿慢慢收回了一直按在兰德肩上的手,在水中握住了剑,眼中有了坚定的光。
这种眼神,就跟她拿他发簪时一模一样。
兰德立刻就知道她要做什么。
但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最好的办法。
唯一的……最好的……
因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办法能让他脱身。
他还有事情没有做,他还有梦没有完成,他身上肩负的不是自己的一条命,不能丢在这条异疆的小河里,丢在这区区两队人马手上。这已经是最后关头,付出一条性命铺平最后一段道路,是任何一个聪明人都会下的棋。
他死死地看着她,眼角似有绽出血丝。
苏末儿。
这感觉如此熟悉,这是她第二次让他尝到如此剧烈的痛楚。
不知哪里传来哗啦一下水响,阿洛兵立刻喝道:“什么人?!”
是这一声吼,他才发现,那一下愚蠢的水声居然是自己发出来的,他的手死死的抓住了末儿的肩。
在河水里泡得微微发白的指尖,紧紧抠进了末儿甲胄,上等的牛皮和薄铁制成的率卫甲,底下的肩骨纤细。不管她穿上男装有多像男人,手底下这付身躯,依然是女人。
一个,爱他爱到愿意为他去死的女人。
末儿一点点掰开他的手,力道不容拒绝,嘴角却有了温柔的笑容。
他这一刻的眸光,她永远不会忘记。
岸上和水里的阿洛边已经往这边赶来,末儿然轻轻在他脸上亲了亲。
“再见了,……夫君。”
她一把将他推开,人一旋身,从水中掠出,向岸边掠去。
月光下,她的身形就如一道轻烟。
峨眉派以轻功见长,这一招“烟雨浮生”轻灵飘逸,冠绝江湖,她有练过,却从来没有用过。因为功力不足,一口气提到一半就被迫落地。但这一次,她知道能使出来。
她看师父使过,知道这套身法有多快,多好看。快得就像一阵风,好看得就像仙人御风而过。
那颗药真好。可以让兰德看到她最好的武功。
她的脸上带着甜甜的笑,一招用尽,飘然落下,回过头来,等着那两队人喊打喊杀追过来。
跑在最前面的队长一愣。
月光下,那张脸笑得柔情万种,那是女人,并且只有热恋中的女人才会有的笑容。
那个身法如同妖魅、武功更像巫术的暗卫,居然是个女人?!
很快,他便会后悔自己居然会顿上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在他出神的刹那,那个微笑着的女人已经横移双剑,飞身过来,那身姿就像仙人踏莲而来,转瞬即至,两把剑,带走两颗头颅。
那两名兵士甚至没来得及出声,鲜血喷出脖腔,溅了末儿半边脸。
她脸上笑意不停,两支剑就像是多出来的一双翅膀,每一下展翅,必带走人命。两队人心胆欲裂,队长大叫道:“拔刀,拔刀,不想死的给我拔刀!”
“铮”,他的刀碰上了末儿的剑。他手中的是大背刀,重有三十斤,末儿手中的剑几乎被磕飞,剑锋倒转,陷进自己的肩头,另一只支剑却如蛇信,无声无息刺入队长的胸膛。
队长圆睁着一双眼倒下,末儿的陷进自己肉里的剑回撤,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弯,划过左侧一名兵士的脖颈。
血雾喷涌。
这样的时候,已经没有招式了。她只是凭着眼力与耳力,找到对手兵器间的间隙,然后出手。每一剑出必见血,但敌人毕竟太多,每一次回剑,她身上也会多一道伤口。
不知道是因为那颗药,还是因为甲胄实在很好,她感觉得到刀刃划过皮肉,却并不是太痛。心中始终晕荡,那种幸福的、迷离的仿佛可睡去的感觉,一直在她心中浮荡。
杀人会下地狱,但多杀一个人,兰德便多一分安全。
那么,她不介意永堕地狱。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她出剑,回剑,血光飞扬,有敌人的,也有她自己的,她的身边不停有人倒下,剩下的士兵越来越少,仅剩的那三人看着她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恐惧。
巫术,巫术!
她明明已经受了那么多伤,居然还笑得出来!
但她的身体应该已经到了极限,质地精良的甲胄几乎全被鲜血染红,她的脸色红得诡异,但脚步已经虚浮。
也许只要最后一击!
最后三人之中还有一名是小队长,被末儿近乎自杀般的手段逼起了最后一丝血勇,率领两人冲了过来,“我就不信你真的杀不死!”
末儿横剑,凝立,嘴角浮现最后一丝笑容。
她只有两把剑,他们却有三个人。
全身的血液急速流失,她终于明白了那是什么药。拼着两处刀处,她可以解决两个人,最终会剩下一个。
但是没关系。
眼角最后一眼瞥过那丛芦苇,风吹过,芦苇低俯,又挺直,他的藏身处天衣无缝。这名小队长会兴奋地提着她的头颅去邀功,阿朝虽然受伤,必定还在城内蛰伏,只要兰德发出讯号,他就会来带走兰德。
城墙很高,守兵很多,但,谁也拦不住阿朝。
阿朝就是兰德的翅膀。
有了阿朝,他就能尽情地飞翔。
三个人已经冲了过来,周围的一切都开始模糊,只有被药物激发得异常敏锐的感观,几乎能感觉到刀风刺痛肌肤。
他们的动作在她眼里全被放慢,破绽全被放大,她的剑尖所停留的位置,能够瞬间就取走两条性命,她的眼神看着挥刀而来的人,清亮得吓人。
兰德,就让我,送你最后一程。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住手——”
远远的好像有兰德的声音传来。
但她已经连回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在剑上。
“大晏太子凤兰德在此,你们给我住手!”
面前的三个人似乎真的停了下来,难道开口的真的是兰德?兰德怎么会做这样的傻事?一点……只差最后一点,他就可以平安离开。
剑尖无法等到猎物上钩,末儿咬破嘴唇,运起丹田内最后一丝劲力,身形如鬼魅般前进了三步,将剑尖送进了两名阿洛兵的咽喉。
地上又多了两具尸体。
双剑脱手,末儿软软地倒了下去。
没有像想象中倒地,身体像是被谁托住,湿湿的,凉凉的,有着熟悉的气息。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往生咒终于念完,末儿看到了世上最好看的那张脸。
“我要走了,兰德……”嘴角笑意甜甜,她的手想抚上那张脸,“来世再娶我好吗?我还想……再嫁给你……”
所有的力气都耗尽,她的手垂了下去。
那只手已经被鲜血染红,血顺着指尖滴下来,已经吸饱了鲜血的大地犹不满足,她的血迅速消失渗进贪婪的地面,四周暗红,如一片血海。
尸体与血汇成汪洋,充塞了天地。目之所及,是红的,鼻之所闻,是腥的,血管里所流淌的,却是冷的。冷到结成冰棱,尖利扎破血管,直到血液完全冻结。
“喂,喂,”仅剩的那名小队长心有余悸,叫了几声兰德都没有反应,他一刀挑掉了兰德的头盔,“你真的是太子——”
他没能再说下去。头盔跌落,兰德慢慢抬起眼,看着他。
头盔下的脸惨白如死,脸颊沾上了鲜红血液,一双眼睛没有一丝温度,比起怀里的那个,这个从河里跑出来的更像一个死人!
小队长不由自主后退两步,不由自主道:“不……不是我杀的……”
说完就发现不对,“呸呸呸,这贱人杀了我们这么多兄弟,能给她个全尸算是便宜她了,我问你,你真的是太子?”
“我知道。”兰德点点头,“她是我杀的。”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飘忽。
但说完这一句,又怔怔地。
“喂喂,”小队长半天没等到他答话,有点不耐烦,“老子问你到底是不是太子啊!”
兰德缓缓回头,眼珠转了转,小队长不知怎地松了口气,只觉得这个人好像才活来了过来。兰德解下蟠龙玉佩,递给他,“把这个交给阿度夜藤,他会告诉你,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