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末儿算着时间兰德大概吃完了饭,才往回走。进门才发现,屋内一灯如豆,兰德坐在一旁,桌上的饭菜却是半点没少,不但没少,还多了一碗。
咦?
是真的多出一碗没错。
“笨蛋,饭少了不知道煮成粥吗?”兰德温和地教训她。
呃……还是被发现了,“可是……一碗粥你会饿的。”
“什么都不吃你不饿吗?”
“不要紧,‘家常茶饭,供侍殷勤,莫教饥渴,瘦瘠苦辛。’这是书上教我的话,只要你吃好就好啦。”末儿把自己那碗往兰德面前推过去,笑道,“晚上更好打猎,一会儿我去抓只兔子来,烤起来吃着更香哦。”
兰德看着她,慢慢把那只碗推回去,“这句后面是什么?”
兰德还从没考过她这个功课,末儿一愣,不及回答,兰德已经静静道:“同甘同苦,同富同贫,死同棺椁,生共衣衾。”
十六个字,平时早已经烂熟于心,从他口中吐出,却忽然有了不同的意味和面貌,仿佛从来没有听过。
他的眸子湛然而平静,平静而深邃,深邃而坚定,黯淡灯光透进他墨玉似的眼眸,映出了隐隐然的万千星光。
满天神佛作证,这,这是誓言。
末儿傻傻地看着他,好像回到了东宫,她决定留下来的那一夜,那种仿佛能将人彻底淹没的温暖和迷醉迅速将她灭顶,却又比那一次更宠大,更深沉,更温柔。
一颗心,在胸膛里滚烫酸热,末儿的手忍不住微微发抖,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脸。
“末儿?”兰德的声音里有了一丝讶异,“怎么了?”
“没、没什么……”末儿也觉得自己好奇怪,脸上这热热的湿湿的是眼泪吗?明明高兴得要死,为什么会哭啊?
“傻丫头,”兰德轻叹了一声,“过来。”
末儿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莫名其妙的泪意倒回去,擦了擦眼泪,走到兰德面前。
“坐下。”
末儿回头便去搬椅子,手却被兰德一拉,坐在了他的膝上。
单薄的两层僧衣根本不足以阻隔体温,末儿的身子坐在他的腿上,背脊靠着他的胸膛,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两个人几乎贴在了一起,他的呼吸就在耳畔,温热的。
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样奇怪?不是没抱过他,不是没被他抱过,但这一次,她的呼吸骤然快了起来,他的气息每吐一次,她的脸就要红一点。
他的呼吸仿佛带着火星,溅到她身上,要把她烧着。
末儿用力吸了口气,“兰、兰德?”
声音低低的,好像变得不像自己了。
“嗯,”兰德的声音倒是稳稳的,勺了一匙粥送到她嘴边,“吃饭。”
这粥是兰德做的,所以,理所当然是苦的。但末儿的舌头大概也和她的脑子一样锈住了,根本没尝出苦味,反而尝出一丝甜意,温温的,热热的,有淡淡芬芳轻轻涌动和弥漫,那应该不是来自唇舌,而是来是自心里。
温温的,热热的,甜甜的,好像喝酒喝到三分薄醉,心神晕晕荡荡仿佛要飞起来,这,就是在兰德怀里的感觉。
她忍不住往里窝了窝,额头刚好抵着兰德的脸颊。
比起末儿满脸的喜滋滋和暖洋洋,兰德的神情平静得多,他又喂了她一口粥,看着她满足地吞下肚,眸子里掠过一丝苦涩的神情。
即便是因为动情而脸颊发红的时刻,她的额头仍然是凉凉的。
苦修十五年的佛门正宗心法让她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但那一夜她几乎流干了身上的血,即使醒来也无法得到良好的调养,血气亏虚让她的手比他的还冷。
他还记得在东宫时,她躺在床上几乎一闭上眼就会睡着,但现在,他都睡着了,还能听见她轻轻翻身的动静。
万幸的是她身上带着金创药,那几道刀伤总算没有留下太大的后遗症,但若还想像从前一样自如地挥剑,只怕是不可能了。
即便是内力,顶多也仅剩十之一二。
她从此也不可能进入一流剑客的境界,不,终其一生,甚至连原来的水平也不可能达到。
自己的身体,她当然比他更清楚。但,从醒来的第一刻起,她的脸上就只有笑容。
心底一下一下,有细微的抽痛,泛着温柔光泽,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只是第三口送到嘴边,末儿忽然自己接过了勺子和碗,呼噜呼噜几口吃完,再把他碗端了过来,“吃饭,吃饭的时候就好好吃饭。”
等兰德喝完那碗粥,她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重新坐进了他的怀里。
咦,现在才发现,原来坐着抱,比站着抱更好啊……
她舒舒服服地窝在他的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味道,拉起他的一缕头发,一圈一圈绕在指上,又松开,又绕起来。兰德的头发细亮如丝,乌黑如墨,怎么玩一万遍都不会腻啊。
胸前把玩的那只手渐渐慢下来,最后停住,食指上还缠着他的一小缕头发,怀里的人呼吸细细,睡着了。
低头看着怀里安稳的睡颜,兰德无声地笑了,摇摇头。
男欢女爱,他虽然不喜欢,也不是没见过。一般到了这种坐膝绕怀的程度,女子早就娇羞欲滴眼波盈盈了,她倒好,居然睡得着。
不过受伤以后她确实很少睡过好觉,原来靠在人的怀里会更容易睡着。他轻轻起身,将她抱回房,放在床上。
这间相对而言稍微完好的静室是僧人的住所,放着两张简单的木床,只有三尺来宽,刚好一个人睡。两个人睡就相对有些挤了,但末儿手里还缠着那缕头发不放,兰德便半靠在床上。
怀里有另一个人的温度,好像,是另容易入睡一点。
他的眼睛慢慢合上,不知过了多久,半梦半醒间,末儿的指尖忽然动了动。他一向睡得浅,一动就醒来,末儿跟着大笑醒来,满面的惊喜与得意,“哈哈,我想到了!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了?”
末儿眉飞色舞,“我梦见我练成了绝世神功,成了绝顶高手,武功比阿朝还要厉害,轻轻一提气就上了城墙,再随便一剑就把他们砍倒在地,然后轻飘飘带着你回到宣城!厉害,我真是太厉害了!”
兰德失笑,“做梦而已……”
“不,不不!”末儿爬起来就点灯,然后去翻边上收好的衣物,找到一样东西,兴奋得两眼放光,“我怎么忘了呢?我正好有一本绝世武功的秘笈啊!”
借着昏暗灯光,兰德狐疑地望去,就看见末儿手上的是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线条精致清淅,绘着些人形……
等等,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兰德脸上微微变色,“你……你哪里来的这种东西?”
“出嫁的时候杜夫人送我的,算是陪嫁吧。未来皇后的嫁妆,当然非同小可!”末儿兴致勃勃地研究着手里册子,“我的气脉已经受损,不能再练原来的功夫了,正好试试这个!只可惜上面除了图什么也没有,而且为什么都是两个人呢?难道这是一套两人合练的武功?”
这本册子她在礼舆里翻了几下,因为太过高深,她自知功力不足也就搁下了。但对一个江湖人,再也没有比武功秘笈更贵重的东西了,所以随时都把它放在身上。这次两人被困在这座小庙里,她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心里也暗暗着急,只是自己伤未全好,功力又大损,实在没有能力送兰德出城门。但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又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没有想出来的办法,梦里居然想到了!
没有注文也没有绘出经脉,这样的秘笈确实难了点。但现在只要有一线希望,再难也要练啊!
末儿眉头紧锁,这一次她看得远比上次细致,“嗯……兰德,你看,这两个人是不是有点不一样?上面这个人的胸是平的,下面这个人是鼓起来的……这是暗示了什么呢?一个练功前,一个练功后?”
这么说着,忽然想起了靠在兰德怀里时的感觉。她的视线离开小册子,落在了兰德的身上。
准确地说,是胸前。
纵然兰德的脸真的是玉雕的,这个时候也忍不住微微发烫了,他微微吸了口气,不去看那双明若晨星的眼睛。
不能再看了……不知是因为灯火,还是因为兴奋,那张脸泛着极漂亮的粉红色,像是带着清露绽放的蔷薇花瓣,柔软一望可知,芬芳一望可知,甜美……可想而知……
握着被角的手不由紧了一些,眉头也微微收拢,想要压下心底里那一点躁动。
令人恼怒的、喉头发干的情愫从心底升起,那是前不久他才在合欢蛊下体会过的欲念,不过远不如当时强烈,却又远比当时绵长。
身边的人平时看着也只是觉得傻傻的抱着舒服而已,那本册子上的图形却像引线一样点燃了某一根沉寂的神经。
有什么东西,要烧起来了。
可恶。当时喝了合欢酒,加上助情香,他都能克制住自己,难道今夜只因为区区一本春宫图他就把持不住了吗?
根本不知道他内心的天人交战,末儿不光是看,还伸出手摸了摸,“咦,确实是平的啊……”
原来师父教自己扮男人时把胸裹起来是这个道理啊。
明明隔着一层僧衣,衣料下的肌肤却敏感得可怕,一丝酥麻从后脊迅速窜入脑海,兰德抿住嘴唇忍住了一声到口的低吟,眸色迅速变深。
火已燎原,而他也不想压制了。
那只手没有拿开,还不知死活地想从衣领里探进去,只可惜,这回没有得逞,兰德按住了那只手,“……真的想练上面的武功?”
他的声音很低,微微暗哑,眼睫低垂,在灯光中投下一大片浓重的阴影里,阴影里眼眸仿佛比平时更黑些,看不到边际。
末儿大喜,“你看得懂?”
“对,我看得懂,”兰德俯身过来,拿走了她手上那本册子,顺便扇熄了边上那盏灯,整个屋子陷入黑暗,只有窗前一点淡白月光透进来,仿佛生烟一般飘渺,“我可以教你……”
“真、真的吗?”明明很是惊喜的语调,因为他凑得太近而打了个顿,真的……太近了……他的眼睫毛都快碰到她的脸了,“那、那我们从哪里开始?”
“从闭眼开始。”
窗外,月光慢慢洒过山林,窗前那一片迷蒙的光又往里了一些,移到了僧榻上。
一阵风来,树叶沙沙作响,月亮不好意思地躲进了云层里,又悄悄露出一线光,照着榻上的人。
“真……真的是这样练的吗?”屋子里传出这样的疑问,声音低低的,细细的,不太像她平时的声音。
“是。”
“可兰德你不会武功,为什么看得懂呢?”
“因为我聪明。”
“那你岂不是可以自己练……嗯……”一声像猫儿一样的低鸣,让月亮似乎又淡了一些。
“噓——”男子的声音温柔,带着一丝紧绷的沙哑,“乖……”
星月淡淡,夜空如水。
这一夜,还有很漫长的时光。
二
清晨是山林最好的时光。乳白色的雾气在林间脉脉流动,像一条飘在空中的溪流。草木与泥土的香气被昨晚的月光蒸腾,尽数汇进这条轻盈的溪流里,这个时候只要深深一呼吸,便能将山林草木的精气尽数吸入腹中。
修行的仙人,就是以此为生的吧。
末儿从小在山上长大,对于这样的晨雾再熟悉不过。事实上,就在伤口还没有完全恢复的那几天,她都会强撑着到林子里走一走。行动自如后,每天在林子里绕一圈成了她必修的早课。
可是今天……她没能爬起来。
兰德已经去厨房准备早饭了,末儿摸出了那本册子。
原来平胸的表示男人,有胸的表示女人……兰德果然聪明,理解得比她快,比她好,这确实是一门男女合练的武功,昨天有些姿势确实和这册子上一模一样,只是……
同样是练完功,为什么兰德一脸神清气爽,她却浑身酸痛连起床都困难?
并且练功的过程中她真的很痛……虽然说后面也有奇怪的舒服就是了……目光再落在册子中的人形上,想到昨晚那不可思议的亲密,末儿忍不住红着脸把脑袋缩进了被子里,傻傻地笑了。
她和兰德,竟然亲密到这一步啊……两个人,好像变成了一个人。
真是一套奇怪的武功啊……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兰德送了早饭进来。
存粮已经耗尽,所以今天的早饭是参汤。
没错,就是那种连一脚迈进鬼门关的人都可以苦醒的凤氏参汤。
闻见那股苦味,末儿忍不住把脑袋埋得更深一点。
兰德放下托盘,看着被子里鼓起来一团,在床畔坐下,轻轻拉下被子,“醒了就别赖了。”
末儿很想表示自己没醒,只可惜她的演技太差,眼睛闭得太紧,眼珠还急剧转动,自己都自己蒙混不过去,何况兰德?
她不想起床,一方面固然是怕了那碗参汤,另一方面,则是不太敢看兰德。
真奇怪,昨夜之前,你问她世上最好看的风景是什么,她必定会答是兰德的脸,但一夜过去,光是想着兰德的脸,她的脸就红得像是刚出笼的螃蟹。
其实,没什么吧,一切都是为了练功,只要练成了这套秘笈,他们就能出城了。虽说她的状况不太好,但只听兰德这隐隐含笑的声音,就知道他的心情一定极好,一定是她比较笨,练错了路数,才没有他那种好状态。
暗暗开解了自己一番,末儿总算有勇气睁开眼睛,只是眼睛甫睁,视线里便映出兰德含笑的脸,眉眼之间带着春风柳色,直有风情万种。末儿完全抵挡不住,脸上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红又“砰”地一声涌上来,她一把端起参汤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苦涩的杀伤力总算稍稍抵制了一下她的胡思乱想。
放下碗,她的视线四下里乱晃,还是不敢去看兰德的脸,干脆又重新躲进被子里。
“怎么了?”兰德靠过来,声音里温柔得简直能掐出水来,“还疼吗?”
她当然知道他问得是什么疼,含糊“嗯”了一声。兰德再一次拉下被子。
隔着一层被子,兰德靠过来,重量几乎大半都压在她在身上,这距离,这感觉,无一不在唤醒昨晚的一切,末儿顽强地闭着眼睛,开始在心里默念心经。
兰德带着笑,欣赏着她通红的面色,食指在她脸上细细摩娑,感受着那份滑腻绵软,忽然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那你歇着,我下山一趟。”
“下山?”末儿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在山上只有坐以待毙,既然不能强行出城,我们就得想办法混出城去。”兰德道,“我们必须置办一些易容改装的药品和衣物,这些东西山上可长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