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太子妃·帝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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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东宫很复杂(2)

这个借口用得实在糟糕,但除了落跑之外,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跟杜雪意的熟人叙旧,明显是最危险的一件事,说得越多,就错得越多,最后一定死得很惨。

早知道不该来的啊。

末儿一边落荒而逃,一边在内心哀嚎。

兰德看着那长长的队伍离开,雕梁画栋,雪似梅,梅似雪,一片冰雪天地,太子妃一身红衣分外显眼,头上的展翅金凤迎着日光忽然一闪,那是太子妃转弯时偷偷回头看了一下,脚下一绊,险些摔跤,宫人们一拥而上扶起她,队伍这才慢慢消失。

“阿朝,去查一查她的来历。”

没有人回答,帘幔却是微微一动,仿佛一阵风离开了。

丽嫔按着心口,“我还觉得奇怪,为什么杜家肯把人送进来,原来,送来的只是个替身啊……”

她的话说到这里停下,因为兰德已经回过头,一双漆黑的眸子望定她,“那口血,你是故意的?”

他和丽嫔曾经中过极霸道的寒毒,一旦真的呕血,那便是寒毒复发,性命垂危,神仙难救。

丽嫔脸红了红,“是。”

“我答应过他,会护你一世周全,你其实不用这样。”

“我只是怕……殿下,我怕你真的会喜欢上她,等到将来对付杜家,反而放不开手脚。”丽嫔偎在他的胸前,环抱住他的腰,“可没想到,进来的只是个替身,你打算拿这个冒牌太子妃怎么办?”

“冒牌太子妃?”兰德轻轻勾了勾嘴角,“这样的傻话,以后可不要再说了。”

丽嫔讶然抬起头。

“大婚之日,我的礼舆从杜家抬出来的是杜雪意,和我一起奠天奠地的是杜雪意,如今位正东宫的,也是杜雪意。从始至终,从头到尾,都只有杜雪意。”兰德定定道,“我娶的是杜雪意,这点,绝不会错。”

“为什么?”丽嫔讶然,“杜家的打算很简单,你要是战死,他们随便编个理由,就说这个是假冒的,真正的杜雪意依然是完璧女儿身,依然是最有资格成为新任太子妃的人选。你要是回来,他们也能偷龙转凤,将假的换成真的。总之无论如何,皇后的宝座都逃不出杜 家的手心。”

对于皇帝来说,杜家站在安王身边固然能遂了他易储的心愿,但杜家选择太子,正好给他一个机会,把杜家连太子一块儿除去。两块心病一起根除,何乐而不为?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皇帝绝不会对这场婚事多加干涉,东宫只有自生自灭。

丽嫔略一转念,已经有了对策,“唯今之计,只有揭穿替身的身份,逼出杜家换来真正的杜雪意。杜明泽不可能会坐担欺君之罪,必定就范。到时,杜雪意在我们身边,杜家才会真正在我们身边。”

兰德忽然笑了。笑得极淡,极淡:“你觉得,杜家的女儿,对于杜家而言,到底有多重要?”

这笑意幽凉,眼眸深黑,丽嫔一滞,知道他说得是什么。

端孝皇后。

当年父亲的文采名扬天下,却视功名利禄如浮云,吏部尚书几次亲自相邀入朝,义父都含笑婉拒。直到她六岁那年,一名内侍送了一封信给义父,义父闭门三日,终于踏出了家门,来到东宫,做了崇文馆的一名讲学。皇后怜她无人照顾,一道懿旨命她一起进宫中伴读。也是在那一天,她知道了一封信召将义父召入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后。

皇帝不知从哪里听说了皇后与义父相识于少年时——当然除了相识以外,只怕还有另外的流言——从此冷淡了皇后,连带太子都不甚亲近,对当时还是昭仪的姜贵妃所生的六皇子兰初却是异常宠爱,一年所赐的礼物,占满了春华殿储物的宫室,于是干脆为兰初盖了一座宫殿,犹嫌不够,另外赐了一栋宫外的府第给兰初。

以七岁之龄封王,得出宫开府之权利,兰初可谓开朝以来第一人。

这样的恩宠令姜家隐然有与杜家并驾齐驱之势,杜家自然暗暗着急,却苦无办法。皇上对皇后从前也是十分宠爱,一切问题都只在流言。但如果真对池铭下手,便是对流言认真,欲盖弥张,情况说不定会更糟。

当时的国丈、兰德的外祖杜西城欲让皇后向皇上示好,但皇后当时只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问心无愧,可对天地。”

皇后的性子,身为父亲的他再清楚不过。

就在他无计可施之际,当时还只是杜家三公子的杜明泽,提出了一条建议:

——让皇后以死明志。

据说,就是因为这条建议,杜明泽打败了杜家的大公子和二公子,成为杜家的掌权人。

在丽嫔不甚清晰的儿时记忆里,皇后总是穿白衣,别无装饰,只有一串琥珀佛珠随身,常年不摘,身上总带着一股好闻的淡淡檀香。然而就算后宫佳丽全加起来,也敌不过那张脂粉不施的脸。皇后之美,当真美绝尘寰。有好一阵子,她真的以为皇后是天上的仙子。

这样的仙子,无论待谁都平平静静,清清淡淡,哪怕是面对帝王。偶然几次见到帝后在一起的模样,都是皇上说得兴致飞扬,竭力逗皇后一笑,皇后若是能微微笑一笑,皇上必定更加欢喜。但从义父入宫以后,皇上来见皇后的次数越来越少,说的话也越来越少,最后渐渐不来了,皇后也不甚在意的样子,就和皇上天天驾临时没有两样。

当时不懂,后来她已经明白了,这大概是杜家教育女儿的失败,他们培养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没有培养出柔情似水的妻子。

皇上已经对皇后断念死心,杜家所指望的,是莫要连累了太子。太子才是凤晏的未来,杜家的未来。

端孝皇后死的那天晚上,下着很大很大的雨,就像是江海的水一起倒灌,想要让宇宙重回洪荒。

只是,皇后死后,杜家“让皇帝惊痛遗憾之下,弥补太子”的算盘却落空了。东宫里不再有清浅的檀香,也不再有皇帝驾临。皇后死去已有十年,十年来,皇帝再也没有踏进过东宫一步,哪怕是太子大婚。

精明如杜明泽,显然已经明白了这一点。他留下了杜家为凤氏皇族精心准备的皇后杜雪意,送来了一个貌似雪意的女子,嫁进东宫。

只等兰德一死,这个替身便失去作用,杜家将再次大办喜事。凭祖宗的规矩,凭兰初与杜雪意的感情,杜明泽,将当上万无一失的国丈。

这是显而易见的阴谋,兰德却似无动于衷,看着丽嫔着急,抚了抚她的头发,“傻真儿,你为什么不想,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呢?皇后不是真正的杜雪意,我就可以永远摆脱杜家。”

嫁进来的不是真的杜雪意,而是一名替身,心头骤然涌起的是浓重的失望与愤怒。然而,这样的情绪也只有一瞬间,他的头脑便冷静下来。任何一种局势,都会有可趁之机。对方有多大的胜算,便有多大的破绽,这是多年前池铭教给他的。而这十年来,绝地求生已经是他的本能,他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借机铲除杜家这块历代帝王的心病。

“可是……”

可是,有阿洛虎狼在前,有安王图谋在后,还有皇帝暗暗拨弄一切……你,真的,回得来吗?

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担忧。

“没有可是。”兰德道,“我必须活着回来,不能回来,就是死。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还不想死。”

丽嫔仰头看着他的脸,如玉面庞在眼前放大,没有一丝瑕疵,点漆双眸如玉如珠,莹光动人。

丽嫔轻轻将脸贴在了他的膝上,眼眶有泪,但忍住了,轻声道:“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在等你,会一直等你。”

兰德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发:“你放心,当年阎王没有收我,这次同样也收不成。”

“嗯。”

这一次,声音虽然轻,却还是泄漏了一丝鼻音。

此行的危险,再也没有人比丽嫔更清楚。

年年上贡的阿洛,今年的贡品没有入期到来,边疆还有不少异动,当阿洛洗劫了边境三个村庄的消息传到朝廷后,每个人的心头都有几分沉重。但丽嫔相信,那高坐在龙座上的皇帝,心底滑过的,一定是一阵轻松。

终于,找到机会了。

可以光明正大地除去眼中利、肉中刺。

太子仁孝,代御驾亲征。这是多么完美的借口,不会给史书留下任何一丝污痕。

前有阿洛,后有安王,一直在太子和安王之间举棋不定的杜家也终于做出了选择——送一个假太子妃入宫,真正的杜雪意,当然是要留给安王。

阿洛一行,其实是条死路。虽然皇命在身,但以兰德的手段,要使诈留在东宫并不难,只是,但明明知道是条死路,他却还要执意踏上去。

“留在皇宫,留在他的眼皮底下,那才是死路。”圣旨下到东宫的那一刻,这个一直从小便一直庇护着她的男子已经有了决断,“丽嫔,不要担心我,你应该恭喜我,终于在死路中找到一线生机。”

到底是死路,还是活路,在他的眼里,也许有另一番光景。虽然她是世上离他最近的人,却也不能真正明白他眼中的世界。

无论是死路,还是活路,都不要紧。

她的心里只有一句话:

——死则同死,活则同活。

早在十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们的命运就被拴在一起了。

末儿逃也似地回到沐华殿,一颗心还在砰砰跳,“怎么办?我好像露馅了,是不是?”

阿嫣怔怔不语。

“阿嫣?”末儿拿手晃了晃阿嫣,“阿嫣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傻了啊!”

阿嫣眼神空洞,声音飘忽,“老爷从来没有练过拳脚功夫。”

末儿倒抽一口冷气。

阿嫣继续飘飘忽忽道:“小姐和太子至少三年没有碰过面了,更别提逛灯市,买花灯,那大概是他们小时候的事。”

末儿已经连冷气都抽不出来了。

宫殿空荡寂静,只剩下两个人的心跳和呼吸。不用照镜子,单看彼此脸上的恐惧和苍白,就知道自己的模样。

“这下……”末儿努力想扯个笑容出来,可惜脸部肌肉已经不太听话,喉咙也干巴巴,“……这下是不是死定了?”

两人的视线慢慢落在宫门上,心跳如雷,只觉得下一瞬,门外就会有东宫率卫提着刀冲进来拿人。

“我们是因为骗人而死的,死后不能轮回,要下拔舌地狱的啊……”末儿喃喃道。

阿嫣已经哭了出来,“求求你不要说了……”

就在这时,门上传来“笃笃笃”三下响,阿嫣吓得“哇”地一声,抱住了末儿。

末儿眼神发直,喃喃道:“是我们骗人不对,下地狱也是应该。该来的总是要来,躲也躲不过。起来,我去开门。”

这是这辈子,末儿所开的,最沉重的门。

门缓缓打开,外面的雪光透进来,最先出现在视野里的,是花。

梅花。白色重瓣,紫蒂紫蕊,香气直透骨髓,令已经有些昏沉的末儿猛然一震,灵台清醒。

眼前只有田光一人,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内侍。除此之外,别无旁人。

没有率卫,没有刀。

“奴才给娘娘请安。”田光手捧着一只美人耸肩瓶,瓶中供着两枝虬枝的梅花,大半已经盛开,还有不少花骨朵儿,开得很精神,“这是殿下命奴才送来的。殿下说,明日回门,这花送来为娘娘添妆。”

花是怎么接过来的,末儿已经不知道了。抱着那花瓶,一时间,末儿只觉得在做梦,狠狠拧了一下自己的脸,疼得差点叫出来,这才相信,兰德并没有怀疑,并没有追究,并没有怪罪,她们所想象的一切可怕的事,都没有发生。

花被插在美人耸肩瓶中,第二天清早,花苞都开放了,满室皆香,阿嫣挑了两朵并蒂的簪在末儿鬓边。为了这朵梅花,特意为末儿换上一件深紫色阔边披帛。

为了迎接世上最尊贵的一对娇客,杜家上下比嫁女那天还要热闹,晏朝所有上流人物几乎都能在今天的杜家找到。末儿当然是坐内席的首席,桌上身份最低微的陪客,也有一等封诰在身,满桌花团锦簇,珠翠生光,香气袭人。

比夫人们的香粉更诱人的,是酒香。

如果说入宫之后有什么郁闷事,那么就是喝酒了。不能放开量喝就算了,摆在面前的偏偏还都是绝顶的好酒!眼前这一壶丝毫不比御酒差,那酒香就像一只撩人的手,拉着她的脖子往酒杯凑,而她只能浅浅抿上一小口!

事实上,末儿恨不得把杯子都吞下去。

阿嫣见她盯着酒壶两眼发直,心知不妙,赶紧趁离席更衣的功夫暗暗藏了一壶酒,到了无人处拿出来,“喏,解解馋。”

“……殿下,那边好像是娘娘。”不远处的楼内,田光带着一名小内侍在准备醒酒茶,兰德负手立在窗前,放眼过去杜家的花园里梅花盛放,雪光映着白梅,耀得人睁不开眼,但她那一身红衣却是极为醒目,比衣裳更醒目的是她喝酒的姿势。

她将酒壶高高举起,阳光下,酒泉一线,晶莹如冰,直泄进嘴里,不一会儿,便扔开了酒壶,脸上露出酣畅的笑容。

是被这张过份相似的脸欺骗了吧?明明处处觉得她有些不对,还是接受了她的异样。其实,只要想一想,像他们一样长大的人,怎么可能有那样的笑容?

明亮得胜过这雪光,这晴光,这辰光。

花似海,雪似海,香似海,隔着这片芬芳清冷的海洋,他看着那样纵情开怀好像不带一丝烦恼的笑脸,一时有点出神。

田光看出他脸上柔情颇为柔和,试探着道:“奴才去请娘娘过来?”

兰德微微颔着,只是下巴还未点下去,忽然瞥见盛开的花树间露出一片衣角,眉头便轻轻一皱,“不必了。”

末儿总算过足了一回酒瘾,满足地叹了口了气,忽听有人道:“好酒量。”

末儿回身,但四周花木寂寂,白雪皑皑,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倒不知道,你的酒量这样好。若是早知道你有这样的好酒量,在落霞山上,对漫天落霞共饮,岂不更是人生乐事?”

微微寒风中,这个声音又一次响起。柔滑的嗓音中有一丝落寞,一丝凄清。

“谁?”

“唉。”低低地一声叹,一株盛开的老梅下,一人缓缓回过身来,“雪意,雪意,才一月不见,你已经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

他一转身,末儿就知道为什么自己没发现他了。

他从头到脚,严严实实裹在一领白狐斗篷里。那斗篷,白得像雪,也胜雪。从头到脚,就像是已经融入了整片雪景。直到他行走时,才看见披风内锦色衣袍偶尔一现,极为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