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十一月,时隔一年多后,我已然成为南京一家不错的金融公司正式员工。
妈妈打电话告诉我唐军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现在甚至可以去学校上课,我感觉到很欣慰。将近春节的时候,我向公司告了假回家。
推开房门,我看到了如几年前一样桌明几亮的客厅,头发因为化疗而变得极为稀疏的唐军正坐在靠阳台的椅子上戴着眼镜看报纸,苍老的我几乎没有认出。
听到我开门声,唐军扭头看过来,然后笑着起身,很惊喜地招着手来接我的行李。
唐军告诉我,说妈妈出去买菜了,我陪着唐军聊了会儿天,虽然他很高兴,可还是很快就体力不支,我扶他进屋休息,然后出门去沿着街道去菜场找妈妈。
沿着熟悉的街道,我慢慢走着,冷涩的冬风吹得我不禁拉紧自己身上的长风衣,就在我决定放弃寻找朝回走时,却在经过一条破旧的巷口时看到一个几分相熟的影子从前面的街道上走出,直朝前面的街上去。
我一边拉紧着风衣的衣襟,一边朝前面追过去,看到前面的人径直的进了一栋半旧的居民楼,没一会儿楼里就走出了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人,竟然是妈妈。
妈妈半曲下身子很和蔼地冲楼道里挥手,然后才离开。等到妈妈离开,我好奇地看着那个楼口,小心地走近,看到的却是一辆婴儿推车,里面坐着一个还冲外面挥动小手的孩子。
就在我还在为这个孩子不解时,一个从屋里走出的妇人让我明白了一切,立刻僵在原地,而她也立在那里满目惊讶地看着我。
“唐落欢。”我不敢置信地试着叫出。
唐落欢抬手拢了拢随意用发夹挽起的乱发,垂下眼推着婴儿车转身进屋,走到门口时又停了一下,说:“进来吧。”
我抬步走进楼里,随着唐落欢穿过一小段阴暗的楼道,进入一道半旧的门。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屋子,厨房是在阳台上搭成的,屋里的家具简单到极点,但好在屋子似乎是刚刚被人收拾打扫过的模样,一切都很整洁。
“坐吧。”唐落欢将婴儿车放到靠近床的地方,转身拿起一只玻璃杯放进些茶叶。
我在靠近婴儿车的床边坐下,看着那个可爱的孩子直冲我笑。
“这一年多,你…”我看着唐落欢背影开口,却发现又不知道能问什么。
“我把孩子生了下来,爸爸很生气,说再也没有我这个女儿了。”唐落欢似乎知道我所想,简洁而明了地回答着我,转身走去阳台外的厨房。
“孩子的爸爸呢?”我隔着不太透明的玻璃窗向在外面泡茶的唐落欢问。
“死了。”唐落欢端着一杯腾着水烟的茶水进门放到我面前的小桌上。
我疑惑地看她,以为她是在说气话,她像是一眼看出了我的所想,转身随意地倚靠在放着些茶具的旧桌子边上,说:“是真的死了,从夜场出来后醉驾,撞到了大桥下面。”
我惊异于她竟然将这一切说的这么坦然,没有一点情绪波动,一时之间不知道能说什么,唐落欢也不再开口,只目光漠然地垂头看着自己的指甲,一时之间两人又沉默了。
“看你现在的样子,这两年应该很不错吧。”最后,还是唐落欢抬头开口,僵笑着向我摊手从上到下的示意。
“我…我没事。”
“陆西凉对你好吗?这次回来有没有一起?”
我瞬时觉得胸口似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深深地疼到心头,脸上却还强撑着露出笑,说:“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
唐落欢的脸色暗了下来,垂下眼皮儿似是闪躲着不看我。
我从床上站起来,将茶杯放回桌上,环顾了一眼这屋子,从包里取出钱夹,将所有现金都拿出来放到桌上,又取了张名片递给唐落欢,说:“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有事,就找我吧。”
唐落欢睁大眼睛,诧异地看我,原本懒散靠在桌边的身子不由地站了起来。
我露出些微笑,将她的手拿起来把名片放进去,说:“唐叔叔的身体不好,你有时间还是回去看看他,他是你亲爸爸,不会真的恨你,好好跟他说说话,合适的时候就搬回去,一家人也有个照应。”
“为什么?你从前不是一直讨厌我吗?”唐落欢皱眉,万分不解地问。
我想到了唐军在医院向我的请求,说:“以前我们都年轻气盛,现在想想,其实很多事情,犯不上。而且,我也答应了唐叔叔,当你是妹妹照顾,以前的事已经过了,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不想再追究了,大家都好好过吧。”
“好好照顾自己。”我轻拥了一下僵立在原地的唐落欢,转身出门离开。
早在未见到唐落欢的时候,我以为我们再见之时,我还是会和她争吵,可真当我见到的时候,我发现,虽然仅隔两年,可我竟然像是苍老了很多年,已经没有了年少的冲动傲慢。对于唐落欢,当初的憎恨在见到落破如此的模样时,竟再没了踪影,反而真的有了一种对亲情的宽容。
“夏晚歌,晚歌…”身后传来唐落欢的呼喊声。
我扭头,就看到旧楼出口的地方,唐落欢拿着一只小包着朝我追过来。我将身上的风衣拉了拉,不解地停下脚步看唐落欢。
本以为是我落了什么东西在她那里,可她跑进后我才发现她竟然脸上挂着泪。
“出什么事了?”
“夏晚歌,你为什么要突然对我好,你妈妈也是,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唐落欢哭着问我。
我皱眉,不知道说什么。
“晚歌,我对不起你,是我…是我害你和陆西凉分开的。”
我以为她是指当初在X大的事,就没有多想,涩笑着掏出包里的纸巾给她擦泪,说:“都过了,不是因为你。”
“不是的,是我,真的是我。是我寄了你和付楚凡的照片给他,我还家里的浴室里装了摄像机,拍了你洗澡时的裸照…”
我正在给唐落欢擦着泪的手一下停住,慢慢瞪大眼睛看她,问:“你说什么?”
“当时我需要钱去找孟浪,就拿照片找陆西凉要钱,还威胁他如果不离开你,就让所有人都看到这照片,让你被所有人笑话,我…”
“不要再说了!”我厉声打断她,脑中闪过当初陆西凉在医院用口型向我说的那句话,他是在说:我爱你,不在乎发生任何事情。
那时,陆西凉是一起收到裸照和我同付楚凡的照片,即使是那样,他还是不愿意真的放手,他在照片后面写着最后一次机会,他想告诉我即使真的被所有人笑话,他也爱我,不愿望放手。可是,我竟然没有听懂,看懂!
“你漂亮、优秀,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围着你,我只有一个陆西凉,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狠毒?”我狠狠扣住唐落欢瘦细的胳膊瞪向她,眼里却忍不住湿润。
唐落欢泪眼闪烁地望着我,说:“那些人看中的不过是我漂亮,没有人是真的知道我想要什么,我忌妒你这样可以被人放到心尖上爱护的人,我忌妒你。”
“你不能幸福,就要让我陪葬?你心理变态,你有病!”我狠狠将唐落欢推开,过分消瘦的她重重摔倒在凹凸不平的街道上,我转身离开。
“晚歌,你不懂,你永远不懂那种时时刻刻感觉到只有自己一个,整个世界都不能溶化寂寞的感觉,空洞茫然,不知道什么叫温暖。”
我捂着耳朵始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在回响:我要去见陆西凉!
当晚,我不管已经将近春节,义无所顾地坐上去广州的列车。
凌晨时分,我接到了付楚凡的电话,他说他打电话到我家,却被告知我去了广州。
我说我有点事情要到广州办,付楚凡当时沉默了几秒,最后问:“你什么时间到,我接你。”
我没有拒绝付楚凡,告诉了他车次和时间。
在这一年多里,我和付楚凡隔着两个城市,却从未断过联系,我们相互通话,聊天谈事,说工作,说身边的人。付楚凡也问过我什么时候才能接受一段新的感情,我只沉默,然后各自收线挂掉电话,以至于后来我们有一种默契就是:不谈情。
到达广州的时候正好赶上台风,冬季的台风吹得人感觉骨头都成了冰柱,我提着行李走出站口,紧紧将风衣领口拉紧,头发在我脸上不停地乱拂。
付楚凡远远地隔着人群冲我抬手示意,我朝他走过去,他顺手接过我的行李,同时将我拥到身侧挡住风口带我走到停车的位置。
坐上车,关上门,感觉世界归于正常,付楚凡发动车子,同时说:“你瘦了,瘦了很多,南京不习惯吗?”
我看后视镜里映出的自己,一头乱发,脸颊消瘦,眼窝陷入,不禁有些被自己吓到。
“没事,我挺好的。”
付楚凡不再说话。
我和付楚凡先去了X大,但却失望而归,晚上我住在付楚凡的公寓,那是间只有黑色和白色的屋子,干净整齐,却没有一点生活气,只像是平面杂志上的设计画。
也是在那时候我才知道,付楚凡的双亲早在大学时就全都过世了,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拼了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才得来的。
付楚凡说我是除去钟点阿姨外第一个走进这屋子的女性,我笑言他太遗世独立了,他也笑,说不是他遗世,是被世遗。
晚上,付楚凡睡在客厅,我睡在卧室,隔着门我和他聊天。
他问我,“晚歌,如果你找到了陆西凉,你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
“你们要重归于好?”
“我不知道。”
“如果他已经不是当初你爱的陆西凉,有了新的爱人,我要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为什么就不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让过去的就过去了呢,一定要将从前的伤再翻一遍,会疼的人或许会更多。”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可我就是想要找到陆西凉,我就是要找到他。”我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流泪。
中间是长久的沉默。
“晚歌,不要固执从前了,和我一起去威尼斯吧。”许久,付汉良出声。
我沉默不语,付楚凡也再没有说话,屋里静到只有时钟指针的嘀嗒声,一夜无眠无话。
接下来几天,我开始联系曾经认识陆西凉的同学,一个一个地找,只问一句:你们知道陆西凉在哪吗?
那些号码有很多都换了人,还有是过了期,我还是一一地去试,不肯放过一丝希望,可最终我依旧一无所获。
就在我开始不知道如何继续找下去时,却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我接起电话,那边响起一个冷漠的女声。
“夏晚歌,我知道你在找陆西凉,我们见一面吧。我是叶然然!”
我瞬间感觉有一团火在心中燃起,不管此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和叶然然约到一处广场见面。
我到达广场的时候她已经在那里了,一身米白色古奇最新款风衣,红色Burberry手套,SALVATORE FERRAGAMO的新款鞋子,头发烫染成了时下流行的发型,她的五官没有大变化,但却怎么看也不是当初那个羞涩的女生,她的眼神变得很凉且淡然,立在广场上,有种说不出的气质。
我走近她,她转头发现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广州?”我问。
“我怎么知道?呵,你觉得呢?”叶然然反问我。
我皱眉,表示不解。
“因为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回来找陆西凉。”
“什么意思。”我皱眉。
“啪!”在我丝毫没有预料的情况下,叶然然忽然抬手,一巴掌甩到我的脸上。
我的半面脸立刻如火烧一般,我捂着脸惊异地看向她,没等我质问,她冷笑说:“这是你欠的。今天你每问我一个问题,我回答你,就会给你一巴掌。”
我诧然地看她,不相信曾经那个温柔的女生,现在竟然变得这样,但为了能知道陆西凉的信息,我只能咬唇不语。
见我隐忍不话,叶然然目光鄙视地看向我,说:“现在我告诉你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在陆西凉出事后,我用了很多办法找你,想让你回来看他,可是你竟然一直不理,你好狠的心。”
“陆西凉出事?”我惊问。
叶然然迅速又甩了一巴掌过来,我没有躲,感觉到半边脸被火烧过一样。
“夏晚歌,我真的好看不起你。你知道吗?就在你跟着付楚凡走掉的那天,陆西凉疯了一样追着车子跑,结果你一直不肯回头,最后他昏在路上被人送去医院。我去的时候还还昏睡着,可嘴里一直叫着你的名字在说糊话。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说不管你以后做什么,他都不会再阻止你,他什么都依你,只要你不离开他,他说他没有你活不下去!
他半夜醒过来,扯了输液又去找你,我们所有认识陆西凉的人都一夜没睡,满世界的找你和他。后来陆西凉去喝了酒,在酒吧里因为把一个女的错认成你,被人当成流氓群殴,要不是当时一起出去找人的裴衣衣正好也找过去,拼命把他护住,他当时就死了你知道吗?“说到这里叶然然十分激动,眼泪顺着眼眶流下,湿了眼妆,花了粉底,合着眼里的伤悲心疼和对我的愤恨,我明白他是真的深爱着陆西凉。
“送到医院的时候他全身是血,全身有三十多处伤,医生说如果再晚半小时人就没用了,就算救回来也只能永远坐在轮椅上。可他当时还有意识,他拉着医生的手不让医生送他进手术室,他说…他说他要去找晚歌,他不能离开晚歌,最后我们请医生强制性打了加重麻醉他才昏过去,推进手术室…”说到这里,叶然然已经泣不成声,捂着脸抽颤不已。
我一直木然地立在原地,此时夜风从自已身上不停划过,风衣领口翻飞着,不停地灌进冷风,可我竟然感觉不到了一点冷,只觉得所有的知觉都汇到了胸口,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握住,然后一点点用力捏紧,一波一波的心疼伴着无法呼吸的闷疼压抑,任我颤抖着又唇,却怎么也发不出一点哭声,眼眶里泪水不停打转,却又怎么也流不出来。
“他…他在哪?”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才喑哑颤抖地从喉间发出声音。
“夏晚歌,你永远都是这么自私,这么可恶。你想走就走,一点不留恋地离开,后悔了就理直气壮地回来找,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为你而存在吗?你以为陆西凉真的离了你就活不了吗?你错了!我可以告诉你陆西凉在哪,但是我同时也要告诉你,你这辈子再也别想得到陆西凉,当你找到陆西凉的那一刻,就是你这辈子后悔的开始,你会为你的自私傲慢付出代价。”说着,脸上一片花妆的叶然然意味深长地冷笑起来,从精致的手袋中取出一张纸丢到我身上,转身朝停着一辆红色跑车的路边走去。
我看着叶然然离开,从地上捡起那张她留下的纸,打开后发现上面写着一个绍兴的地址。
我捧着这张地址站在四周一片空荡荡的广场上,任凭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全部纠结在一起,直到付楚凡出从旁边出现将我揽进怀里避开风,我才醒神般地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看他。
付楚凡看到我抬头,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找他…”我颤着声,反复只能念叨这一句。
付楚凡看着我,眼里慢慢露出失望,拥着我肩的手开始滑落,最后完全离开我的身体。他退身两步与我拉开距离,苦涩无奈地地扯动了下嘴角,说:“晚歌,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失败。”
然后,他淡淡一笑,转身迅速离去。
我伸手欲去拉他,去只感觉到他的衣服从我的手背滑过,然后就是冷风从我指间穿过,什么也没抓住。
我没有出声叫他,因为我觉得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