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再别康桥-徐志摩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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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

徐志摩在1920年到1922年期间,曾留学剑桥大学--剑桥旧翻“康桥”,对此地的自然风光印象深刻,他曾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一文中说:“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1928年7月的一个傍晚,他重回母校,在寂静的校园漫步,回想往日美好时光,怅然若失身之所在,遂于乘船回国途中写下此诗。本诗感情细腻、节奏舒缓,将作者对康桥的眷恋、离愁融入美丽的静止之中,细细品读,令人心醉。

沙扬娜拉

--赠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1924年6月,徐志摩陪同泰戈尔访日,写作了《沙扬娜拉》组诗十八首,后来再版《志摩的诗》时,删去十七首,仅存本书所选最后一首,并加副标题:赠日本女郎。“沙扬娜拉”为日文“再见”音译,有学者称实际上并无日本女郎,本文是写给徐志摩的爱情女神林徽因的。本诗虽然简短,然而韵律优美、节奏舒缓,富有民族乐感;兼之融合了轻柔、明净的水莲花意象,丝毫不见斧凿之功,可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徐志摩诗歌的代表作之一。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和陆小曼曾合写剧本《卞昆冈》,其中第五幕中有一段老瞎子唱歌,唱词就是这首《偶然》,1926年5月27日,本诗单独发表于《晨报副刊·诗镌》第9期上。徐志摩的学生、诗人卞之琳曾评论此诗道:“这首诗在作者诗中是在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偶然”是一个抽象概念,作者却用“云水相逢”、“你我相遇”的场景将此抽象概念具体化,同时又在其中渗透进一种“随缘而来,随缘而散”的洒脱态度。细品此诗,可以看到,在洒脱的背后,作者极为看重“交会时互放的光亮”,那偶然交会时的怦然心动,才是作者真正要赞颂的。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徐志摩和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之间的爱情故事,是20世纪一个让人津津乐道的传奇。对于爱情,徐志摩曾说:“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结合,曾引起社会上的众多议论,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压力。1925年,处在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之上,他写了这首诗,用第二人称的讲话形式,表达了自己对爱和自由的坚定追求,唱响了一曲爱的赞歌。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阿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

但谁能想像那一天?

当爱情的火焰在心中灼烧,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事物都能引起心灵的震荡,所以有“睹物思人”之说。买来一把莲蓬,看到江边盘旋的江鸥,作者想到远方的爱人,然而这想念也是为泪水包裹的。第二节以莲蓬的香甜映衬热恋时的温存,旖旎缠绵。然而好景不长,剥开一层层温存的外衣,获得的却是比莲心还苦的结局。然而,第四节,作者依旧没有放弃对爱的渴望,依旧在迟迟等待,不由得让人想到一句古诗“莲子清如水”,翻译成白话就是--我对你的爱恋如水一般绵延不绝,如水一般清澈纯洁……

去罢

去罢,人间,去罢!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罢,人间,去罢!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罢,青年,去罢!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罢,青年,去罢!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罢,梦乡,去罢!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罢,梦乡,去罢!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罢,种种,去罢!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罢,一切,去罢!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面对无常世事,大概每个人都有过梦破之时。梦破之后,怎么办?一句“去罢”体现了一种决绝的姿态,既然现实是这般污浊,那所有的一切就都“去罢”,只余孤独的“我”独立天地之间。诗人在“幻景的玉杯摔破”之后,在“悲哀”填满胸口之际,选择了“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在自然的种种奇景之中看到了希望--“当前有无穷的无穷”。事实上,一个人只有跟世俗的赘疣说“去罢”,只有体味过孤独的况味,才能真正成为大写的人,拥有“无穷”的精神空间。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他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一般来说恋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然而诗人在本诗中却把“明星”当成了恋爱的对象。“明星”固然是诗人心中永不熄灭的爱情之火的美好象征,然而换一个角度想:是否是因为对人与人之间的爱的失望,导致了诗人的“移情别恋”呢?从“冷峭”、“灰色”、“破碎的水晶”“蟋蟀的秋吟”等意象,我们可以体会到诗人的痛苦和伤悲,因为失恋,所以伤悲。然而在最后,诗人从阴郁和沉闷的调子中突然跳出,因为他看到了“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无论人世间如何浮沉,爱情本身,永远明亮。

她是睡着了

她是睡着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莲;

她入梦境了--

香炉里袅起一缕碧螺烟。

她是眠熟了--

涧泉幽抑了喧响的琴弦;

她在梦乡了--

粉蝶儿,翠蝶儿,翻飞的欢恋。

停匀的呼吸:

清芬,渗透了她的周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怀抱着,抚摩着,她纤纤的身形!

奢侈的光阴!

静,沙沙的尽是闪亮的黄金,

平铺着无垠,

波鳞间轻漾着光艳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给我披一件彩衣,啜一坛芳醴,

折一支藤花,

舞,在葡萄丛中颠倒,昏迷。

看呀,美丽!

三春的颜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阳里水仙,鲜妍,芳菲!

梦底的幽秘,

挑逗着她的心--纯洁的灵魂--

像一只蜂儿,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温存。

童真的梦境!

静默,休教惊断了梦神的殷勤;

抽一丝金络,

抽一丝银络,抽一丝晚霞的紫曛;

玉腕与金梭,

织缣似的精审,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阙,安琪儿的歌,安琪儿的舞。

可爱的梨涡,

解释了处女的梦境的欢喜,

像一颗露珠,

颤动的,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

人都有七情六欲,诗人尤甚。当徐志摩看到自己挚爱的恋人在眼前熟睡时可人美丽的样子,那欢喜之情便势不可当地袭来。全诗围绕爱人睡着的样子铺陈开去,由外及内,由实而虚,描绘出了少女美丽的睡态。需要注意的是,徐志摩在诗中透露出来的不是原始的情欲,我们通过他的笔触看到了他对爱情的虔诚,他爱的不仅是少女的容颜,更是她的全部,甚至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清氛”。美人如斯,爱人如斯!

别拧我,疼

“别拧我,疼,”……

你说,微锁着眉心。

那“疼”,一个精圆的半吐,

在舌尖上溜--转。

一双眼也在说话,

睛光里漾起

心泉的秘密。

洒开了

轻纱的网。

“你在哪里?”

“让我们死,”你说。

爱情令人心驰神往,是受到诗人赞美的宠儿。它莫可名状,但当它附身爱人之间时,却挑动着这世上最敏感的神经。徐志摩在这首诗中,将爱情从神坛上请了下来,一对情侣之间的亲密动作使它无处遁形。恋爱中的男女都是迷糊的--我轻轻地拧了对方一下,对方装作十分疼痛并喊出了声来;可是对方心里却十分幸福--让我们死。这种爱中透出来的小风情,小柔情不禁让人莞尔,爱情强至如斯!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飞,飞,--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飞,飞,--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飞,飞,--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徐志摩的诗歌清浅晓畅,有一种孩童般的明澈,从这种明澈中,我们能看到一个毫无遮掩的、真实的人,看到他的哭笑喜怒。本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首诗的意思非常简单,诗人原本是自由的雪花,因为爱上了一个“她”,就认定方向向她追逐而去,和她相偎相伴,乃至“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诗人的天真烂漫,以及他爱情的纯洁,跃然纸上。

为要寻一个明星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跨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人们往往一提到徐志摩,就想到那一段段缠绵的爱情,想到他永远儒雅风流的绅士作风。然而,徐志摩同时也是一个斗士,只是诗人在战斗时总也忘不了披一件“美”的外衣,所以人们往往只看到他的“美”,而忘记了他还在战斗、在流血。本诗中的明星,代表的显然是人世间光明的一面,然而处在那个混浊的世界,必须要战斗,才能从黑暗的手中夺过光明。为此,诗人骑着瞎马,独自穿行在茫茫黑夜,哪怕最后倒毙于“荒野里”也在所不惜,因为“水晶似的光明”出现在了天际。

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那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爱情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爱情的方向变幻莫测,就像不知道风儿下一刻会从哪个方向吹来,是以让人迷醉,是以让人心碎。这首诗里,隐藏着一个爱情故事的完整章节,“在梦的轻波里依洄”的浅浅的恋爱,随后是“温存”、“迷醉”,然后是沉浸在爱情的“光辉”里;随之转折,“她的负心”令我“伤悲”,于是“心碎”,然而,“黯淡是梦里的光辉”告诉我们,诗人没有因此而绝望,哪怕是仅留一段回忆,也是属于生命的“光辉”。

不再是我的乖乖

前天我是一个小孩,

这海滩最是我的爱;

早起的太阳赛如火炉,

趁暖和我来做我的工夫:

检满一衣兜的贝壳,

在这海砂上起造宫阙;

哦,这浪头来得凶恶,

冲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一声海,海!

你是我小孩儿的乖乖!

昨天我是一个“情种”,

到这海滩上来发疯;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红变成姜黄,又变紫,

一颗星在半空里窥伺,

我匐伏在砂堆里画字,

一个字,一个字,又一个字,

谁说不是我心爱的游戏?

我喊一声海,海!

不许你有一点儿的更改!

今天!咳,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从前,没了我的疯癫,

再没有小孩时的新鲜,

这回再不来这大海的边沿!

头顶上不见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蚀了砂字的痕迹,

却冲不淡我悲惨的颜色--

我喊一声海,海!

你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海永远都是那片海,按照自己的旋律演奏着永恒的歌谣;人永远都在变化,此一刻的我和彼一刻的我就不是同一个我。所以说,变化的不是海,而是看海的人。初次看海,因为“我是一个小孩”,童真童稚无邪烂漫,所以即便海“冲了我得意的建筑”,它依旧是“小孩儿的乖乖”;再去看海,“我”已经受到爱情的戕害,然而“我”的心中依然有爱,所以执着地在海滩上“画字”,希望找回心中的爱,让爱永驻,因而不许海“有一点儿的更改”;第三次看海,青春的“疯癫”和孩童的天真都已退去,生命被岁月侵蚀得斑驳苍黄,“悲惨的颜色”填充了生活,于是,那海“从此不再是我的乖乖”。这三个阶段,就是人生的三个历程,诗人希望永远留住孩童的天真烂漫、青春的激情“疯癫”,然而,“人生就是一场悲剧”(叔本华),海不可能永远是“我的乖乖”。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那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的火焰似的笑,

要你的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客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但

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也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的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阵心酸,

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