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代言情轮回祭·灭梦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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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轮回祭·灭梦篇(梓昕)

第一章 浮光掠影

这一夜,不能成眠的不仅仅是卫氏一族的人。

天远的帐篷后面,水明如镜的潭边,身着红色法衣的影子在月下无声地站立着。

红莲圣使拉下了头上的风帽,露出了下面那张很稚气,却又带着难言的阴郁和淡漠的脸,轻轻地低语着:“为什么……我总像是忘了很多东西?”

他低头注视着水面,突然张开的五指向里一收,水面一下子腾起一根二尺高的水柱。然后他的拳头一紧,“哗”的一声,水柱四下里激溅了开来,散成了一片冰凉的水雾。

“为什么长久以来……我总是做着同一个梦?”红莲继续说着。

“明镜——水开!”他举起右手捏成诀,向着山壁上淌下的溪水画了一个扭曲得让人看不懂的符号。溪水瞬间如幕布般向两边延展而开,渐渐发出微微的光亮。随后,微光闪动了几下,开始幻化出一些画面——

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女孩在桂花林中奔跑穿行着。红红的衣服和小辫上红红的蝴蝶结都在灵动地跳跃着,仿佛在招展着生命的活力。而桂花林的另一边,一个布衣粗服的小男孩却在一边呼唤一边追赶着她。

那是红莲的脸,却又根本不是红莲。那张脸上洋溢着的,是独属于那个年龄的孩子的活泼和顽皮,充满了一种从来没有在真正的红莲身上出现过的生命力。

但当男孩子的手将要触到女孩子的那一刹那——画面突然扭曲了。像是有人往一缸清水中倒入了无数种颜料,然后疯狂地搅动起来,所有颜色散成了一团团、一丝丝、一缕缕,互相纠结着、缠绕着。水幕里的那个世界,就这样没有一丝停顿地化成了一片混沌,一片虚无。

“哗”的一声响,那面水幕突然间炸了开来,冰凉的水滴扑在红莲的脸上,吞没了他即将说出口的话。

“不要去探寻。被禁忌的真相一旦浮出水面,只会让人崩溃绝望的。”高大的黑色人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垂地的法衣衬着一张冷峻得让人有些战栗的脸,带着阴冷的语气,鬼魅般地警告着他们。

红莲没有像平时一样向他们高高在上的大师兄行礼,只是调回依然有些空洞的目光,停留在了他脸上。仿佛仍旧没能从刚才的场景中跳脱出来,“我只是想要知道一些人人都有权利知道的事,难道——这也是禁忌?”

“从你当上清离上教的圣使那天开始,这就是你的禁忌了。有些东西,不要去探寻——你是红莲、我是尘昊,仅此而已。其他的,都不重要。”

“可是为什么……师父要封闭我的记忆呢?我永远只记得现在,只记得正在发生着的事。我和所有人一样都在不停地往前走,可是我却不知道我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踏出了哪些脚印……我只是不想要这种什么也抓不住的人生,我只是……想要证明我是怎样活过来的。难道——这也不行吗?”

红莲用完全不属于他那个年龄的沉重语调问着。那一瞬间,他的神态看起来竟然像个已历尽沧桑的老人。

尘昊目光深沉地看着他,许久之后,闭上了眼睛,一声低低的叹息逸出喉咙。他慢慢地伸出手,做了一个这一生从来没有做过的动作——像个长辈,或者是大哥那样,含着安慰和怜悯地拍了拍红莲的背,“红莲……你和青焰的命运轨迹,都已被师父引向了相反的方向。真相——对你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相信我。”

——这个清离上教啊……真的已经埋藏了太多的罪孽。

他的目光从红莲头顶上越过,停在了方才那一方水幕出现的地方。指甲慢慢地陷入了肉里,却沁不出一丝一毫的血迹来——面对着两个孩子,长久以来积压在心里的疲惫和厌倦再一次翻搅了起来。

可是……一切却都还没有结束。罪孽,还会以更加惊人的方式继续下去——

他回过身面向着卫氏一族的村落,长久地陷入了沉默。

“蓝铃,我们说点正事好不好?”卫祺拍拍打蛇上棍,此刻已经爬到他膝盖上坐着的卫蓝铃的肩,示意她暂时坐到凳子上去。

“不要。”卫蓝铃靠在他的胸前,双手环着他的腰,拒绝得干净利落,“我们就这样说好了。我想过太多次、梦到过太多次能这样抱着你,就让我再多抱一会儿好不好?不然……我又会以为我还在哪场梦境里。”她更加地搂紧了他,“卫祺……真的是你吗?”

嘴角微微地抽动着,又带起了淡淡的鼻音。

“我怎么没有发现,原来你是这么爱哭的?”卫祺修长的手指抚上她的长发,有些失笑,“我以为,你最喜欢的应该是瞪着眼骂人呢。”对他来说,以这样的身份和一个女孩子亲近,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有些新奇、有些陌生,但——却也有更多岁月中沉淀下来的孤寂忽然要被另一种温暖填满的期待。

“爱情”这种早已被他遗忘在时空另一端的东西,就在这一刻抽出了芽苞,开始静静地等待复苏了。

“我又不是泼妇。”卫蓝铃瞪他一眼,不满地嘀咕。

“你是个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女孩子。”卫祺微笑着,带着对待小孩子般的宠溺。

“那……还有其他‘敢爱敢恨’的女孩子对你做过什么吗?”语调突然一变,音量降低了,尾音却轻轻地扬了起来。

卫祺摇头,被她眼角斜挑的表情逗得笑出了声,老老实实地回答她:“我养大过许多孩子,其中当然也不乏女孩子。我的容颜不会衰老,她们成年以后,也确实有人对我的感情由幼时的依赖转变成了爱慕。但在他们看来——我是个‘神’,是高不可攀的。可以追随、却不可以拥有。”

“难道你就真的从来没有对哪个女孩子动过心?”她听懂了,却仍然不甘心地追问着,“当你……还不是‘妖仙’的时候呢?”

“没有。在我还来不及接受任何一个女孩子的时候,我就已经为了卫氏一族做了‘神’了。”

“唔……最后一个问题。”卫蓝铃伸出一根手指头,睁着大大的眼看着他,“你为什么又接受了我呢?”

“唯独在你眼里——我不是‘妖仙’,而是卫祺。”他的手从她的后脑滑下来,带起一股淡淡的香味钻进她的鼻子。

“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妖仙‘吃人’的传说就是这么来的……那些被你养大的孩子,最后又到哪里去了呢?”

“他们大部分都有一些先天的问题和残疾。有一些经过治疗成年后恢复了正常,我会洗去他们的记忆,给他们一个新身份去谷外那个正常的世界生活;而另外一些,比如双庆,他们是根本不可能为世俗所接受的。所以,这类孩子多半留在苍云阁终老一生。”

“那卫涵小时候又是什么样子的呢?会不会很顽皮?”纯属随口找了个话题,她继续好奇着。

“涵是被父母当作死婴送进潼灵涧的。我捡到他的时候,他不会哭,气息也很微弱。把他带回苍云阁纯属死马当活马医。最初的七年,他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因为那时候他的身体状况很不稳定,时好时坏,谁都不知道他会在哪一刻就断了气了。但七岁之后,就像是老天爷给的一个奇迹,涵开始一天一天地好起来。然后,在我们所有人眼前长大成人——”“你说这段话的时候……很像我爹谈起我和小聪时的样子。有——‘父亲’的味道。”卫蓝铃偏着头看着他,“所以,你们的感情才会这么好?”

“事实上,真正被我亲手带大的孩子并不多。我很懒,只要能假手他人,我是绝对不会亲手去照顾这些小婴儿的。比如双庆,就几乎是兰婶带大的。但涵是个例外——他花了我前所未有的心力和时间。我养大他确实很不容易,但同时,我也更觉得庆幸……”后面的话他没有说,但卫蓝铃却知道,卫涵在他的生命中,甚至是在他度过这七百多年的岁月中,都是无可取代的。包括她,可以去占据卫祺的另一种感情,但有些东西……她确实是无法参与的。

“可是卫涵好像不太把你看作‘爹’那一类的人嘛?”那一瞬间,想甩掉这种无力的感觉,很口没遮拦地就让这句话脱口而出了。

这下连卫祺都忍俊不禁了,“那你看——我像是他‘爹’吗?”

卫蓝铃也自知说了句傻话,吐吐舌头也跟着笑了起来,“不像。你们更像朋友和兄弟。”

“因为一路走来,他一直是离我最近的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我的……一切。”说到这里,卫祺的声音低了下去,双手交握,覆住了她的双手。

“以后这个人就要换成是我。即使是卫涵也不许和我抢。”她垂下眼,轻道。抽出一只手去握住他的手腕,摩挲着那上面长年系着的白色丝巾。几下之后,忽然发现那丝巾下面的皮肤似乎有什么异样。想也不想地手指一用劲,猛地把系着的活结扯了开来——

那下面——横在卫祺手腕上的,竟然是一道深及见骨的伤口!伤口整齐而干净,无法判断出是新伤还是旧伤,红红的肌理和下面白色的腕骨都清晰可见。奇怪的是,没有一丝血迹,却也完全没有愈合结痂的迹象!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伤口?

“你……”她一眼看到他另一只手腕上相同的那条白色丝巾,最直接地反应道:“——你的那只手上是不是也有?这到底是什么造成的?为什么会这个样子?”

“这不是伤口。”跟着她的视线,卫祺的目光也落到了自己的手腕上,“是的,两只手上都有。但这不是伤口,这是——两个烙印。为我欠下卫氏一族的孽债,而烙上的永不消褪的印痕。”

“卫祺!”握着他的手腕,她猛地站了起来,“告诉我——这伤口是怎么留下的!”

“这是承袭魅阴剑的力量时留下的,永远也不会愈合。就算是一个独一无二的标志吧。”卫祺轻道。

“究竟是把什么样的剑——才会在你身上留下这样的伤口?”她的手有些颤抖,手指在他的手腕上抚触着,有些心痛,更有些心惊。

“你想看吗?”卫祺缓缓地摊开了没被她拉住的右手。

卫蓝铃慢慢地抬起眼,没有回答。

卫祺的手心开始升腾出游丝般的光线。光线飞扬缠绕在一起,渐渐汇集出了一把短剑的形状,剑尖朝下悬立在他的手心里,剑身上繁复的花纹随着剑身的转动形成了一个诡异而流畅的图案。

“这……”卫蓝铃试探着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柄剑。但卫祺的手一移,躲开了。

“别碰。”

“剑柄上……刻着的是两个字?”她发现剑柄上除了花纹之外似乎还刻着什么。

“那是这把剑的名字——魅阴。”

“魅阴……”她的手停在离短剑一寸远的地方,隔着空气勾画着它的形状。喃喃地,反复地念了几遍之后,才轻声地问了出来:“那……这伤口又是在怎样的情形下留下的?”

“——怎样的情形?”

卫祺的目光也落到了那把早已和他的生命合为一体的短剑上。

七百多年了啊……

剑身开始微微地发出亮光,仿佛在应和着什么。有一些流光碎影般的往事,就在这一刻由他生命起始的那端开始了回溯——

回忆,究竟有没有淡去——重新被记起的那一刻就是答案。

——处在房屋的转角处,显得有些阴暗的走廊尽头,四五岁的小男孩正努力地踮着脚尖,想要去触摸门的上半部分那个供着香烛的神龛。然而,小小的身躯终归是太矮了,无论怎样使劲都只是徒劳。再次踮起脚尖的时候,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而不稳地摇晃了一下,一个踉跄直接往门板上撞了过去。

“咿呀”一声,未上锁的门居然自行打开了。露出了里面黑洞洞的房间,和直扑到人脸上的淡香混合着潮气的味道。孩子好奇地深吸了一口气,便扶着门框迈过了门槛,眨着眼探头探脑地往里面走去了。

房间里空洞得有些出乎人的预料。除了一张大大的供桌,没有任何其他的摆设。供桌上,也仅仅就是用一个古旧的托架,供奉着一把同样古旧的短剑。因为没有多余的装饰,所以显得有些古怪。但同时,却又会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奇异的莫名敬畏感。

“——祺儿!”就在孩子仰着头好奇地打量那张对他来说太过高大的供桌的时候,父亲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然后一把抱起勇于探索的儿子,半带着宠溺半带着教训的口吻佯装瞪他,“祺儿不乖!爹不是说过不许进来的吗?下次再自己溜进来爹就要打你屁股了!”

“不是的。”小男孩眨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漂亮的小脸蛋上有极端的认真,“不是偷溜,是它——”小手准确无误地指向了供桌上的短剑,“是它叫我进来的!”

“胡说。”父亲刮了下儿子的鼻子,有些惊讶于他的反应,却也有些失笑,“小孩子不可以撒谎,否则会被大野狼叼了去。”

“没有啦!”小男孩接连几下拍在父亲的肩膀上,似乎很急着要人相信自己的话,“祺儿没有撒谎哦——真的!”

“好,”父亲无奈。抱着儿子转过了身,投降了,“真的。”

所以,父子俩都没有看到,在他们跨出房间的那一刹那,那把已在时空中沉寂了无数无数岁月的短剑,幽幽地发出了它苏醒后的第一道微光——

“卫祺!卫祺!族长让我来叫你去议事厅!”

中气十足的男声在院外大声地叫嚣着。然而秘室里正在专心研究着短剑的弱冠少年却充耳不闻,反而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起它,并且轻轻把剑拔出了鞘——很怪异的寒气随即散了出来,出鞘的瞬间激得少年的头发扬起,年轻俊美的面孔清清楚楚地映在了如镜的剑身上。

少年意外地挑了挑眉,忍不住伸出了手指,想要去试一下剑刃的锋利程度——

“——卫祺!”

外面猛然间提高了数倍的声音让他的手一颤,拇指划过剑刃,立即开了一条口子。

“要死了——叫什么!马上就出来了!”他不耐烦地扬高声音回答了句,又甩了甩手,这时候才有一丝血迹缓缓地从伤口里渗了出来,然后慢慢地汇聚成滴,顺着手指滑到了剑刃上。

“嗤”的一声,血接触到剑之后居然激起了一声轻响!随后泛起了一点红色的泡沫,很快地消失了。剑身上顿时绽放出白光,照得阴暗的秘室瞬间大亮!

“哇!”卫祺吓了一跳,手一扬本能地就把短剑给扔了出去。把流血的手指塞进嘴里吸了一下,然后才立即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再次用更高的声音“啊”了一声,两大步迈过去拾起短剑,心惊胆战地连忙捡视一番。

还好,还好。他拍拍胸脯。就说能被当作“圣物”的东西没有这么容易摔坏嘛!可是,这把剑也真的够邪了。居然——吸血?发光?

“——卫祺!你再不出来我可走了!你死在里面了吗?”外面那个人的耐性显然已经被用到极限了,用最大的音量吼了出来。

“来了、来了!出来了!”卫祺再也顾不得研究短剑,也不敢再研究了。快手快脚地把剑放回去架好,便跑了出去。

“你小子磨磨蹭蹭的,大姑娘绣花啊?懂不懂什么叫做尊师重道?居然让我这个当师父的等你?”看到卫祺从院子里走出来的身影,卫斌当即发难。明明相仿的年纪,却努力摆出一副夫子教训学生的脸。

“好了,好了。别拿那个脸出来吓唬我,我不吃这一套。”正好跑到他面前的卫祺顺势用拳头给了他一下,要他适可而止,“还好意思说。你不就是在五岁开始习武的时候教了我三个月扎马什么的吗?而且,大部分时间其实都在拉着我陪你骑马打仗。别拿着鸡毛当令箭啊!”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卫斌手一扬,枪尖横扫过卫祺的头,被他身子一矮躲了过去,“没听人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亏我们家那死丫头整天把你挂在嘴边上,动不动就‘你看人家卫祺哥哥……’,就好像你这死小子身上从来不长缺点似的。我呸!”一边说,一边阴阳怪气地翻着白眼。

“怎么?嫉妒啊?”卫祺故意挑衅地看着他,笑得有些不怀好意。

“我嫉妒个屁!我娘又没给我一张小白脸!”卫斌没好气地伸出手在卫祺下巴上一拍,拍开他那张碍眼的脸,很有帮这张脸变变形的欲望。

别人也就算了,连自己从小疼到大的亲妹妹都为了这小子贬低自己的大哥,就真的让人有点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这唯一能说明的问题就是你做人实在太失败了。以至于你妹妹都向着我而不愿向着你。”卫祺气死人地做了总结陈词,然后转过身率先往议事厅去了,“——还不快点!爹让你来叫我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

整个议事厅里的气氛,肃穆而沉静。族长卫钧坐在正中,其余十来位执事长者分坐在左右两边。卫祺踏进议事厅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了过来。那种感觉——让他的心猛地沉了一下,本能地预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将要发生了。

并且……和他有关。

“爹。”只沉默了那么片刻,他便像往常一样开口叫道,“特意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你知道——最近咱们这里来了很多外人吗?”族里最德高望众的大阿公开口问道。

“知道。”卫祺点头,探寻的目光停在了卫钧脸上。

卫氏一族族群数量庞大,族人数以千计。但天生淡薄世俗,守着自己独特的生活方式世代聚居在这几座相邻的高山上,生活简单而平静。然而,两个月前,开始有一些外面的人陆陆续续地涉入了他们的领地。

凭着天性的单纯善良,卫氏一族的人热情地招待着这些山外来的客人。但,就在半个月前——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和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也跟着驻扎了进来。

卫氏一族的所有大事向来由族长和执事长者们共同决定的。卫祺也知道,阿公们和卫钧的脸色一天比一天沉重,一天比一天忧心如焚。但他一直没有问过,也知道必定问不出什么答案的。到了该宣布的时候,身为族长的卫钧自然会向大家讲明一切。

那么……今天……是需要他去做些什么吗?

“——如果需要你为全族人而牺牲自己,你愿意吗?”用同一种庄严的语调,大阿公继续问着。

“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假话是——我很愿意,为了大家而牺牲是我的荣幸;而真话是——如果你们要我去牺牲,我不会心甘情愿的。但我一定会去做。”不知道是没意识到这是个什么样的话题,还是故意的。卫祺耸耸肩,半带调侃语气回答。“祺儿——”卫钧低沉着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唤了他一声。抓着椅子扶手的手松了一下,随后又再次握紧了。——他还是个孩子啊!为什么却偏偏注定要担起全族的苦难?这应该是他这个做族长的责任啊!

“大家……先走吧!”卫钧缓缓地站了起来。深吸一口气,凝视着一脸满不在乎的儿子,“这件事——由我来亲口对他说。我们父子一定会给卫氏一族一个交代的,请各位相信我。”

议事厅里的好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但谁也没有提出异议。然后,就这样陆陆续续地退了出去。

只有卫斌在跨出门之前回过头看了卫祺一眼。他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默然回身了。他和卫祺一样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那一刻,他突然很想牢牢地记清卫祺的样子。

“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没有了其他人,卫祺就自在多了,直接走到卫钧面前仔细琢磨着他的表情。

“外面来的那些人,目的是咱们的圣剑——魅阴剑。”卫钧沉默了后久,再次慢慢坐下,抬起了头。没有做任何铺垫,准备以最简单明了的方式让儿子知道所有的事情,“他们带了兵来,也带了修习法术的人来。他们知道了魅阴剑的神力,并且,想要得到它。”

“魅阴剑的神力?魅阴剑不是同时汇集了神与魔的力量吗?神力可以渡世,但一旦被魔性控制了却会把人间变成地狱。这样难以预料的东西他们要来干什么?”

“长生。”卫钧闭上眼,痛苦地吐出这两个字,“当今圣上不知从何处知道了卫氏一族,知道了魅阴剑。知道了——承袭了魅阴剑的力量的人,就能得到长生。”

“这倒是。反正不管成佛还是成魔,总之都是不会死的。”卫祺撇撇嘴,赞同地点点头。

“可是祺儿……爹不能把魅阴剑给他们啊。”被卫钧握住的扶手上出现了个清晰的掌印压痕,他的声音再次颤抖了起来,“爹不能交剑,又不能放任全族遭到这灭顶之灾——爹没有第二个选择啊!”

“爹到底想说什么?”卫祺终于被他此刻的神态语气震动了,真正地正色道。

卫钧的一只手艰难地从身旁抬起,搭上他的肩膀,用力地握着,“你很小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地溜进过密室。那时候……爹就看过魅阴剑在你手上发光……”

“刚刚那把剑又发光了,而且好亮。吓了我一大跳。”卫祺不明白这代表了什么。他一直以为那把剑会在他手里发光纯粹是个巧合。

“魅阴剑,是把圣剑。剑身上凝聚了神与魔共同的灵气。我们是守护剑的人,但能传承它的力量的人,却是由剑自己来选择的。千百年来……你,或许是第一个。”

从第一次见到魅阴剑在儿子手中发出微光,他心里浮起的就是无以伦比的震惊和恐惧。没有人比卫氏一族的历任族长更了解那把剑的可怕。特殊的身份,让他们能很清晰地感知那种完全不属于人类掌控范围的强大力量。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刻意忽略着这个秘密,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从小就对那把剑充满了好奇的儿子。

但——世上的因果,永远不会因为谁的刻意忽略而扭转的。魅阴剑挑中了它要的人——然后,就要他担起注定无法逃避的使命。

可是……代价呢?他还是个无法体味个中代价的孩子啊!

“爹是要我……承袭下那个力量?只有我可以吗?我会……拥有神奇的力量?会长生?”谈不上欣喜或恐慌,只是单纯的好奇而已。神和魔共同的力量究竟是怎样的东西?长生不老——又会是什么样子的?

“爹多希望……在你能真的懂得这个‘力量’和‘长生’是什么的时候再让你来做这个选择。可是祺儿……我们没有时间了啊。除了牺牲你……爹别无选择……”卫钧的胸口仿佛压了一块沉重的巨石,并且,还在一分一分地膨胀着。他别开眼,无法再直视儿子好奇探寻的眼,亦无法向他解释更多。

为了全族人,他是绝对不能退缩的——不明白……也好。在没有第二个选择的情况下,让他踏上这条绝路之后再来明白,是不是——比较仁慈一点?

“如果可以……爹多希望这一切只由爹一个人担起就好啊……”

卫祺依然并不十分明白卫钧的话。但从卫钧的语气里,他渐渐了解到什么了。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轻轻地,用一种很郑重的语气说:“——我要去面对的,是一个无法想象的未来,对吗?我也相信,如果还可以保护我的话,爹是不会舍得放我自己去面对的。爹你看看——我长大了,不再是只能赖在你怀里撒娇的小祺儿了。如果,可以为了全族人做点什么,我会很骄傲。我相信爹也会的。”

——你……真的不明白你将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啊!

那一瞬间,看着儿子明亮清澈的眼睛,卫钧几乎让这句话脱口而出。

但最后一丝理智拼命地管住了他的声音,最终,让滑出口的话变成了:“你是爹的儿子。爹也相信……无论怎样的情形下,你都不会让爹失望的。力量……长生……这些别人觊觎的东西注定都是你的。连你自己都无法选择。”

祺儿……对不起……原谅爹……

看着儿子试图安抚他的微笑,卫钧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眼前慢慢地转成了黑暗,再慢慢地恢复光亮。有泪涌上了眼眶,他却不敢任其流下,只是猛地一把抱住了卫祺,把他的头紧紧地压到了自己的胸膛上,多希望他能在这一刻听见自己心里的痛喊——

祺儿……对不起……

卫钧穿着法衣,戴着白玉的面具,领着所有人进入了卫氏一族的圣地,缓缓地往仙雾山顶上的圣殿走去。

卫祺也换了一件画着红色怪异符号的法衣,手上捧着魅阴剑,跟在卫钧身后。他的左右两边是身着白袍的执事长者,其他的卫氏族人就尾随在他们身后,所有人都换上了整洁肃穆的白衣,以无比的庄严和虔诚等待着他们的救世主的诞生。

圣殿的两扇沉重的木门敞开着,里面没有灯,什么也看不见。卫钧在门口停下来,用目光示意卫祺一个人进去。一长串的咒文念完之后,他才放缓声音,对着门内只离他三步之遥的卫祺说:“——大殿中央有个池子,绕过去,躺到那张石床上。用魅阴剑划开你双手的手腕,祭剑仪式即开始了。你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做。魅阴剑吸收了你的血,自然会把力量传给你。明白了吗?”

卫祺没有点头,只是转过身,往大殿深处走去。门“吱呀”一声合了起来,卫钧和执事长者们盘膝坐下,开始颂念祈咒经文。而其他卫氏族人则纷纷原地跪下,五指并拢点额,祈求仪式能顺利完成。

——卫祺手里的魅阴剑,在大门关上的那一刹那突然大亮了起来,把整个大殿内照得犹如白昼。卫祺没空去细看四壁上绘满的图案,也无心去理会大殿中央那个又大又深的奇异池子,他只是注视着手中的短剑。它似乎受到了外面人诵念的经文的驱动,有节奏地变换着强弱交替的白光。

他依言找到石床坐了上去,拿起魅阴剑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根手指头,在锋利的剑刃上试了一下——好像也不是太痛的样子。

一咬牙,反正早晚都是死,索性干脆一点豁出去了。手上猛地一用力,横过整个左手腕出现一道长长的伤口,并不太深,皮肤最初破损的那片苍白之后,才开始血流如注。

好吧!反正这只也划了,那就一起吧!趁着还没有感觉到太剧烈的疼痛,短剑一闪迅速换手,右手同样的位置也立即出现了一道伤口。

“呼——”他吁出了一口气,伤口的疼痛开始蔓延开,短剑“咣当”一声掉到了石床下。仰面躺下来,在心里猜测着接下来还会发生的事情——

当他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发现从石床的下面纷纷繁繁地冒出了一些细碎的小光点,萤火虫般浮动在大殿里。而这些白色的光点中,却又幽幽地升起了两条暗红色的光带,缓慢而飘忽地向四周延展开来。

他侧了一下头,结果诧异地发现那居然是从他手腕上流出来的血。这些鲜血散成了越来越多的暗红亮点,不停地吸收着白光的亮度,然后把它们也蚕食成为了红色。

最后,整个大殿里仿佛是一孕育生命的红色海洋,承载着他的身体慢慢地从石床上漂浮了起来。四肢舒展开来,心灵舒展开来,连灵魂似乎都舒展了开来,在这些他的血液化成的光点中渐渐载沉载浮……

痛!突然有尖锐的痛楚传来!从双手的伤口滋生开来,一边有烈焰般难以忍受的灼痛,另一边却是寒冰透入骨髓的冷凝刺痛。他的每一分体力,每一分意识,每一滴血液,都从伤口处开始往外抽离,但越来越强烈的痛楚却从双手不断倒涌进身体里,仿佛有两双手把这些痛楚像钉子一样一锤一锤地钉入了他的身体,硬生生把他的灵魂和所有感知都撕裂成了两半。他想叫,想喊,想挣扎,却发现自己仿佛已经游离出了这个躯体,唯一尚还相连的——只有那无法逃避的痛苦!

啊、啊、啊……

心里在疯狂地嘶喊,身体却完全无法有一丝一毫的动弹。

——死是不是更容易一点?他是不是可以选择现在死去?

两股巨大的力量在不停地挤压着他的灵魂,唯一无力的,只有他自己。

——这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力量?

——三天后,卫钧从圣殿外站起来,慢慢地伸手推开了沉重的大门。门边的机关在他一扭之下,带动所有的灯都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仿佛用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卫钧走到了石床前,低下头去看着石床上双眼紧闭的卫祺。

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惨白,就像全身的血液都被吸干了。双腕上的伤口整齐地露出断裂的肌肉和已经流不出血的血管以及下面清晰的腕骨。而魅阴剑则安静地躺在他的头边,仿佛这三天根本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卫钧的手颤抖着伸到了唯一的儿子的鼻子下面,感受到那微弱已极的气息之后,忽然有想流泪的冲动。但他知道——这并不能代表什么,这谁也没碰触过的巨大力量可能还会给人留下比死还可怕的下场。

而石床上的卫祺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缓缓半睁开了眼——那眼底突然有妖异的红光一闪!但瞬间便消失无踪,恢复成了正常的黑色。

“——他……”

卫钧身边的大阿公失态地低叫一声,猛地倒退了一大步。

卫钧瞬间想到了一个可能,他的全身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举起手,却怎样也无法结成手印。最后拼命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在卫祺的眉心划出一个复杂的符号——他的手指每动一下,就会有白色发亮的纹路在卫祺的眉心出现。最后,白光大亮,魅阴剑也从他头边划出一道亮弧,悬空直立在他的心脏部位,飞速地转动起来。

“祭剑仪式成功,魅阴剑的力量已经转移到他身上了——可是在他醒过来之前,不要动他……”

再次陷入昏迷之前的那短短一刻,映入卫祺不甚清晰的眼帘的,是卫钧三日之内突然染上了白霜的双鬓,和眉宇间像是逝去了十岁般的苍老。

以及,他最后用尽了全身力气般说出的那句话:“……在他恢复之前……我会在这里守着他……一旦发现他有入魔的迹象——我会亲手把他推进那个装满化尸水的池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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