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中国奇幻十人选·丽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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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水清水浊(4)

那不是浪费你的灵力了吗?我嘿嘿地冷笑着,又斟了一壶酒。冷漠地听别人谈自己的伤感情事毕竟有些滑稽。我任由他滔滔地讲着,不怎么搭腔,只埋头喝闷酒。恍惚中他问我,你真是方郁铭剑仙的儿子吗?我嗯了一声便趴在桌上睡去,他接下来的话我已无法记起。

第二天一早我们便分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我们走上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我回头,看见他的背影挺拔而自信,我于是也昂起了头,在一种挫败感中我笔直地往前走去。

“竹剑郎君”是方郁铭剑仙之子的消息很快在江湖上传播开来,我受到了黑白道上的普遍欢迎。对方剑仙情况的熟知使我比任何一个人都像方剑仙的儿子,于是我的身份不再遭到质疑,这也要归功于师父当年喋喋不休的灌输。我开始应酬起不绝的邀请,沉浸在对父亲的巨大骄傲中。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以至近二十年后仍能福荫子孙。有时候我敏感的神经也会告诉我这也是一种被操纵的境地,父亲冥冥中的在天之灵左右着我的浮沉荣辱。我仍然无法选择,从我降生为方郁铭剑仙之子的那天起,我就已注定要享受这些破格的优待,虽然我自己一无所长。于是我便心安理得地享受这迟来的虚荣了,往事已在我脑中渐渐淡去,最终那帘丝雨也幻化成了薄雾,习惯了也就可以忽略它的存在。

有人送了我一柄竹剑,据说是某某巧匠用海外仙山上的某某仙竹所制。为了保持“竹剑郎君”这个唯一真正属于我的名头,我把这件荒唐的物件挂在腰上,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是纯粹的装饰品。不过别人已没有与我动手的机会了。在一次公开的场合中,我借口以前伤人太多,又受了一名高僧的点化,决心从此不再动用灵力。如果有人想寻我报仇,我也决不还手,就用自己的性命来化解冤仇。我以退为进的策略果然取得了效果,当时就有十几位武林泰斗级的人物宣称谁与我过不去就是与方剑仙过不去,就是与他们过不去,就是与整个武林过不去。于是我获得了一张几乎万能的护身符。我还借刀杀人地清除了关门神手下的那帮门人,我贪生怕死的一幕就如同秋风中的枯叶飘向了被遗忘的角落。我忽然发现自己变得聪明起来了,在与那些江湖人物往来的过程中我已经学会了很多生存的技巧。我活得体面而自在,我常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参拜父亲的祠堂,一方面显示我的孝心,一方面祈祷父亲保佑我一生平安顺畅。

我的亲事成了黑白道共同关心的话题,很多德高望重的黑白道宿老都想把他们的女儿或者孙女嫁给我,我也常在酒宴中感觉到帘幕后偷窥的眼睛和娇柔的嬉笑。最终我与财势俱佳的飞花山庄的千金定了亲,婚期定在两个月之后。我之所以答应了这门亲事是因为这个山庄的名字,“飞花”让我想起很多美好而伤感的往事。过去刻骨的痛现在确实只剩下伤感而已,如一盘月夜下的葡萄,淡紫的凉,却已构不成椎心的冰冻。我现在甚至可以容忍下人在庭院里种上一株丁香,坐在窗前看那一树繁华慢慢凋落了。

一切的改变源于我那次独自的骑马出游。我想在婚礼前再好好享受一下风流倜傥的感觉。我回到旧时的“天香楼”用银钱羞辱了一番那帮卖笑的女子,我想睚眦必报才我是的本性。然而就在我志得意满地策马返回时,我看到了一条以前从未见过的河,它虚幻地浮在空气中,没有源头,也没有去向。我大着胆子走过去,河水平静清澈得如同一块水晶,然而伸手一摸,手指清清凉凉果然是水。

当我从河水上转开眼睛,我看见一个女子正向我缓缓走来。远远地看,她风姿绰约,我想这是一个极好的艳遇拉开序幕。我跳下马也故作潇洒地向她走过去,走近了我才蓦地发现她就是那场无可挽回的春夜丝雨,那个真名叫做徐婉的女孩。

我站住了,我等着她主动走近我。她看了我一眼,象陌生人一般绕了开去,我赶紧叫住她,姑娘——

她茫然地转过头来,看看我。我赶紧说,请问这是什么河。

忘川。她说,如果你口渴的话,这河水很甜的。

想必她自己已经喝了这忘川的水,我有些感伤又有些庆幸地想。忘川水的效用真的剑仙的灵力还厉害吗,或者他对她比她对他深厚得多吗?我决心试一试,一如赌徒引发了久违的赌性。不试,我心不甘。于是我说,他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没有忘记你们约定的地方,他会一直在那里等你。

她淡淡地听了,没说话,继续沿着那条虚无的河走下去。一开始我有些快慰,她毕竟忘了我的同时也忘了他,然而我愚笨的脑袋终于开窍:她平静的神情仍旧表明她没有忘记他,否则听到这句无头无尾的话她定该感到惊奇。她现在一定是走向他们“约定的地方”了,我自始至终是一个局外人。

我有一种被彻底抛弃的感觉,我的嘴里真的感觉了极端的干渴。我掬起了一捧忘川水,但我没敢喝。我现在并不在乎忘记师父、丝雨和那个年轻人,我怕忘记了自己是方剑仙的儿子,我怕喝完这水我又会感到无依无靠。我厌恶被操纵,但我又恐惧无依无靠,我开始为自己感到可笑。

然而就在我这稍微的犹豫中,忘川如同火炉上的水痕,蓦地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条普普通通的小溪,孤独地从草地上流过。

或许方才看到的都是幻景,我安慰自己,随后满满地灌了一肚子水,骑马返回。

坐在马鞍上我望着四周的风景,我看见几个衣衫褴褛的乡野小孩正在放牛,他们和牛一样身上沾满了泥浆。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我也曾经放过牛,有一次把牛看跑了还遭到父亲的一顿责打,然后拉着我跪在东家门口求情……我忽然抱住了脑袋,不可能,堂堂方剑仙的儿子怎么会去当放牛娃?然而我记忆中的父亲面容枯瘦黧黑,又哪有半分剑仙的风范?我肯定在胡思乱想,也许是刚才的邂逅让我有些神志不清。可是跪在东家门口的眩晕是那么真切,还有面黄肌瘦的母亲送我去逃荒时那双泪汪汪的眼……我痛苦地呻吟了一下,跳下马背,躺倒在草地上。

童谣的声音在我脑中清晰响起:忆川水浊忘川清,水清水浊难分明……难道我刚才喝的竟是忆川水吗?这么说,我的胡思乱想都是真实的回忆?我抱着头,命令自己不许再想。

可是我的头脑仍在发疯般地运转,我记起了自己幼时一幕幕的生活场景——没错,我的童年确实是在一个贫困的农户家里度过,五六岁的时候,我跟着“父亲”逃荒,“父亲”却死在了半道上,从此我开始了不停的流浪,却早已忘了家的方向。

但是师父呢?师父是怎么回事?我慢慢地在记忆中搜寻真相,却没有发现丝毫的破绽,直到我回忆起与那个年轻人喝酒的场景。我记起了他向酒醉的我说的话:

我知道你不是方郁铭剑仙的儿子,他的儿子在十几年前就死了,不过我不会揭穿你的,我对你有好感,再说你不冒充说不定也有别人来冒充。我还没有忘记的一件事就是我被父亲遗弃的原因,也是父亲这辈子唯一的一件憾事。他那时候还是一个普通的好人,他在方剑仙临终前收养了他的儿子方颂。可是在一次风浪中,我们的座船沉没了,他只能救得了我这个亲生儿子,却眼睁睁地看着方颂被浪头卷走。事后他感到了极端的内疚,他是个自律极严的人,他不能容忍自己关键时刻的私心。于是他把我送给了别人抚养,宣布说他已经没有我这个儿子,这样他的良心才会得到一点安宁。你不可能是方剑仙的儿子,那次的风浪他不可能躲得过。

我于是竭力搜寻关于风浪的记忆,但是没有,我所能想起的只是饥饿、饥饿。我确实只是一个穷小子,我没有给方剑仙做儿子的福气。我用来作为物质与精神支柱的,全都是窃自于已经死去的方颂,甚至窃取了他的名字。记忆中我甚至没有名字,父母只会唤我小三子。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师父的布置,他的煞费苦心只是为了舒缓一点良心的谴责吗?抑或他为了一个剑客的名誉已经有些神志异常?甚至,他根本就是一个疯子?我无法判断。我只是想,现在我该怎么办。

骑上马时我决心回去完成我的婚礼,我完全可以掩盖一切真相。然而在走到回住处的岔路口时,我却自然地策马走上了另一条路。我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在冥冥中操纵我。

我仍然不敢喝忘川水,虽然忘川总是时不时诱人地盘旋在路边。我不相信自己的爱会深到连忘川水也无法冲刷的程度,这是我确实不如那个执著的年轻人的地方。我怕我喝了忘川水,会忘记所有曾经与现在的爱,只留下空空的余恨。所以我必须紧紧握着对家的回忆,哪怕这记忆会伴随着更多的伤痛。

我又开始了孤独的旅程,我走在通往记忆中家乡的道路上。我刻意的贫困装束已不会再留下任何“竹剑郎君”的影子,此时我眼前晃动的总是母亲那慈爱而憔悴的面容。

我仍然身无长物地回去,但我已明白:母亲此时最想要的只是我。摆脱了师父的安排与方大侠的荫庇我忽然感觉畅快,做真正的我我就不会再感受屈辱与恐惧。活着不需要理由,何况我现在还有一种真切的愿望让我要顽强地快乐地活下去——听母亲再次慈爱地唤我一声“小三子”。就是那么简单。

2000年5月于燕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