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幻世真身
“你不要动……我看不清你的脸了……”卫蓝铃不满地伸出手去够卫祺的脸,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
她的酒量显然不怎么样。所以半个时辰之后的此刻,她拉着卫祺的一只胳膊,端着个空空如也的杯子,半个身子几乎都靠到他身上去了——场面真的有点接近失控了。
“蓝铃,我送你回房间好不好?”卫祺的一只手努力让两个人保持一点距离,另一只手又必须揽着她的腰以防她滑下去。
“不要。”卫蓝铃拒绝得直截了当。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手一扬扔掉那只碍事的杯子,双颊酡红,眼里泛着迷离的水光,咬着唇低低地笑,“我要看到你……我要看着你……”
——这种神态,已经有几分“诱惑”的味道了!
卫祺的眉心微微一蹙,偏头避开她的目光,但那种属于青春少女的独特味道仍然无法避免地钻进了他的鼻子。他的背突然僵硬了一下。
在他眼里,一直是把卫蓝铃看作一个孩子,却从来未曾这般清晰地感觉到——此刻倚在他身前的,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少女了。
“我要……”醉眼朦胧,卫蓝铃是什么也意识不到的。她只知道,她在做她很想做的事——她的手缓缓滑过他的脸颊、至额头向下,一点一点抚过他的眉……
“你的眉毛很好看……”
他的眼……
“你的眼睛很温柔,很迷人……”
他的鼻……
“你的鼻梁很挺……”
他的唇……
“你的嘴唇……”
手指停在了那里,她甩甩头,像是很不满意眼前的模糊,更加地把脸凑了过去——
“蓝铃——”卫祺猛地别开脸,双手扶在她的腰上拉开两人的距离。
“怎……么了?”卫蓝铃偏着头,眼里快要漾出水光来了。似乎并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是为了什么,“你不许动……我看不清你了……”
“你最好回房间去——”卫祺忍住叹气的冲动,什么也不顾地一把抱起她——再这样下去,真的不知道这小丫头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
“不要。”卫蓝铃开始挣扎,“我不要回房间……我要待在这里!”
“好戏散场了,你也给我回房间睡觉去。”卫祺头也不回地叫道。
一直一动不动像是靠着花架睡着了的卫涵这时候才睁开眼,憋了好久的笑声终于冲出了喉咙,“哈哈哈……真是百年难得一见,你也会被一个小丫头搞得手忙脚乱!”
“你不是就在等着看这一幕吗?”卫祺直直地把卫蓝铃抱进她的房间,不再理会她的抗议,手指在她太阳穴上一拂。
“我不要……”卫蓝铃慢慢地闭上了眼,嘴里还在含糊不清地念着:“你不许走……”
“你好好睡吧。”卫祺轻轻地把她放到床上,替她盖上被子转身欲走,却发现她的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攥住了他的衣袖。攥得很紧,紧到他试了两次都没能从她手里抽出来。
这丫头……他哑然失笑。看她的动作,几乎就像是撒着娇不肯离开母亲身边的孩子。
他带着笑意俯下身,不知不觉地仔细看着她娇憨的睡颜,伸出手替她整理着颊边几缕散乱的发丝。
——在她面前,你笑得很无所挂碍。
无端地,突然想起了卫涵的这句话——是这样的吗?在她面前的自己……才会分外地像个“人”,而不是卫氏一族不可侵犯的“神”?
也许……是吧。恍恍惚惚,好像有一些散成朦胧光影的破碎记忆从他的意识深处重新浮了出来。似乎已然不成形了,但那里面包含着的,却是那么触手可及的鲜活、快乐、还有温暖……
那是——时空的另一端,还没有成为“神”之前的他吧?
伸出手指,抚过她柔亮散乱的发丝。忽然发现——原来,她其实是像他的。像那个早已消失在时空那头,充满了活跃的生命力,敢想敢做、满不在乎的卫祺。
“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从未后悔过。”喃喃地低语。这是卫涵曾经问过他的问题,却在此刻回答了出来。回答给自己听。淡淡一笑,抽出她翻身时候松开的衣袖起身出去。刚踏出大门,迎上的就是卫涵似笑非笑的眼。
“真的,你越来越像个‘人’了。”他低语。
“意思是——我一直不像个人?”卫祺看他一眼,也一笑,然后有些高深莫测地背着手径直走出去了。
接近日出时候的星辰,依然分外的明亮。
卫祺闭上眼,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那里面,居然还夹杂着淡淡的,很多种在这个时节盛放的花儿的香气。
今晚的气氛真的很好……他闭着眼,享受着这份宁静。带着笑的嘴角浸润出的,是一点点轻松、一点点满足。还有一点点……许久没有过的莫名期待。
——压力。
缓慢的步子突然顿住。踏进秘道的时候,让他放松的心情陡然进入戒备状态的,是一股强大的压力。
又有人在试图冲开他设在秘道的结界。并且——这力量和之前的无数次是完全不一样的,拥有极惊人的破坏力和渗透力,甚至……那股霸道的力量在试图通过他散布在这里的法力,来接触他这个力量的来源!
卫祺全身一震。立即闭目震慑心神全力对付那股可怕的力量。两股念力交汇的同时,两个旗鼓相当的施术者的神魂似乎也跟着在虚无中相遇了。
——是你。
这是对方通过意念说出的第一句话。包含着终于找到对手的绝对肯定。
——是我。你不就是在找我吗?
这是他通过意识的回答。
——你不怕?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无论我怕不怕,你都不会收手的,是吧?
——呵呵。
对方笑了起来。
——我喜欢你的坦白。那,我们就期待真正的交手吧。你保护你要保护的,我索取我要索取的……
在笑声中,对方渐渐消失了声息。
而卫祺则霍然睁开眼,转过身看向了谷口的方向——
把卫氏村落午后的宁静打破的,是一种奇怪的声音。
这声音洪亮而悠扬地在山谷上空盘旋回荡着。似乎只有简洁的三个字,却陌生得让卫氏一族的很多人一脸茫然。
声音响到第三遍的时候,就有人隐隐听懂了。那三个被山谷的回声渲染得特别空寂和模糊的字,是身负内力的人运足功力由谷外传进谷中的一句话——
圣旨到!
所有人手中正做着的事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了。全部陆陆续续地来到了谷口,隔着一线天的断崖好奇而又有些不解地看着崖边站着的人,和他身后盔甲闪耀执戈而立的军队。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是谁?
所有人茫然四顾。猜测着山崖那边的人和他们的举动意图。
“——对面可有卫氏的族长?”那个人眼见对面有人出现,开口问道。
“——我就是族长。敢问阁下是谁?到我谷口有何事?”听到对方点名,卫钏向前一步站了出来,沉声问道。
“——圣上有旨。我们是代传圣意来的。请族长放桥迎旨。”对面的人传声道。
“圣旨?”卫钏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大哥。”身后的卫勇轻声在他耳后提醒,“——以前商队的人有提到过,圣旨是京城里的皇帝给人下的命令。接到了就必须要照着做,否则会杀头的。”
“皇帝?皇帝为什么要给我们下命令?我们又为什么要听他的?”卫钏皱皱眉,“我们既不认识他也没见过他。”卫氏一族或许淡泊,但除了尊奉的“妖仙”,却从来未曾觉得他们需要受谷外十丈红尘中什么人的左右。
“大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皇帝的,我们自然也是他的子民,要听他的命令。”卫勇继续解释着。
“我们是妖仙的子民,不是皇帝的。他管不了我们。”卫钏摇摇头,回答得理所当然。
“不错,卫氏一族只信奉妖仙,不信奉皇帝。”闻言,卫钏身后也立即有人附和道。
“可是大哥,不接圣旨是会砍头的!皇帝会杀了我们全族的!”见到这些人的态度,卫勇着急了。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理解到什么叫做无知者无畏。
“怕什么——等他们过了一线天的断崖,再来说要杀我们的事。”卫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扔下这么一句话,转过头率先扬长而去,只留下卫勇一个人在原地瞠目结舌——这些人……死到临头了居然还什么都不知道!
卫氏一族的人唯卫钏马首是瞻。他一走,其他人也就跟着三五成群地回谷去了。
这下轮到对面传旨的人和皇家军张口结舌了。
这群人……居然……问他圣旨是什么!然后——全部走掉了!
在他的身后,御林军阵列后面那顶绯红色镶金线的软轿里的人,似乎也有片刻的错愕。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发出了极低沉的笑声,“呵呵,卫氏一族的人果然有意思。”
但卫钏也并没有走出多远。他似乎沉思了一下,然后低声对身边的一个人说:“——派人在崖边看着,看看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卫涵和卫蓝铃站在一块山石后面,饶有兴味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我猜你爹不会真的对这些人视而不见的——”卫涵抚着下巴,浅笑着说。
“当然。”卫蓝铃白他一眼,“我爹还没那么糊涂。”
“除了你们俩,大概也没有人敢把这纯当笑话看了。”他们身后,突然插进第三个人的声音。
卫蓝铃猛地转过身去,瞬间笑颜灿烂,跳过去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
“来了也不出声,想吓人啊?”卫涵靠着石头懒懒地笑。
卫祺也只是笑了笑,把目光转向崖对面,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是该……真相大白的时候了……”
“什么?”听到这句话,卫涵心里一凛,一下子站直了身子。
卫祺依然回他一个笑容,不再说话。
在听到那声“圣旨到”的时候,他突然感到无比的疲倦和无力。
——命运的轮回,难道真的是个完美无缺的圆环吗?无论缓缓地转动了多少年,最后,终将回到起点,分毫不差地扣合?
他……还剩下些什么,能和冥冥中操纵一切的那只看不见的手交换卫氏一族再一次的平安?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崖对面的人始终没有任何动静。卫蓝铃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而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卫氏一族那两个奉命在这里监视对面的人,看来也等得昏昏欲睡了。
日头终于开始斜斜西沉的时候,他们翻飞的衣角忽然换了个方向——风向变了。
对面那乘软轿中的人似乎是下了什么命令,队伍瞬间有了动静。有二十人出列整整齐齐地站到了崖边。并没有身着重甲,却是用布掩住了口鼻。其他人同时开始往后撤退,几乎退到了崖这边人的视线范围之外。
这群蒙面人每人手里都拿着什么东西。一个首领样的人一声令下,二十人同时挥臂把东西一扬,一片淡红的烟雾瞬间弥漫在空气中,乘着风向崖这边飘了过来。
“——他们就是在等这个。风向!”卫祺神色一凛,一个翻身从大石后面跃起,向那片红雾扑了过去。
“祺,小心!”卫涵不由自主地喊出来,“多半有毒!”
“——不用担心。”只见卫祺在半空中手指一划,浅浅的白光应手而出,进而旋转暴涨,形成了一个奇异的白色龙卷风,把飘过来的红雾全数卷了进去。然后慢慢缩小,被卫祺手臂一扬收进了袖中。
落到地面上的时候,他眼角微抬看到头顶斜上方有一只被惊起的鸟儿。手腕一翻,一点红雾如弹丸般由指尖弹了出去。击中那只鸟之后,它扑腾了两下翅膀,竟然就直直地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就此一动也不动了。
“——有毒!他们想把我们毒死吗?”卫蓝铃变了脸色。
“不,我猜这只是强烈的麻药。把这里的人全毒死对他们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卫祺平静地说,“你们看——”他又转向对面,伸臂一指。
只见对面的人并没有发动第二波攻势,只是迅速地退下了。反而是又一群手握硬弓的箭手站了出来。
“你们看——他们手里的,全是硬弓,这些人看样子也都是臂力惊人的射手。弓箭的射程足可以到达这边。”
听着他的话,卫蓝铃和卫涵凝目望过去,看不出对面的人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却看到了对面人手里的箭在日光下银光粲然,映射出夺目的光泽。
“他们手里的箭并不是普通的弓箭,每支箭上都连着绳索,箭头上没有直勾,只有四个倒勾——只要把这些怪箭射过来在山石或树木上卡稳,对面让人拉紧绳子,那么……”
卫涵一惊,脱口而出:“——绳桥!”
“不错,绳桥。轻功高的人就可以从这绳桥上渡过来。只要过来十个人,就能放下吊桥让所有人通过了。”
话音刚落,对面立即剑如雨飞,无数支箭矢划出一片银芒向这边射了过来,目标是崖边的一面山壁和两棵几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大树。
卫祺和卫涵一前一后地同时掠了起来。卫祺一侧身,挡在他前面叫道:“你回去——我来!”
“那么多废话!”卫涵向来就不是听话的人,横跨一步反倒闪到了他的前面,一边闪避着飞过来的箭羽一边去松那些已经勾上山岩和树身的箭。
“——你去护着蓝铃!这里我来!”卫祺是绝对不会让这位体力有限的少爷冒这种险的。他一个翻身从卫涵头上跃过,反手抓住他的衣领就把他往岩石后面扔。同时也出声指挥那两个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吓得有些不知所措的卫氏族人:“你们好好待在后面——别动!”
卫祺身上骤然聚起了一层浅淡的白光,每当有箭触到他的身体,白光便会大盛,箭矢随即如撞到铜墙铁壁般的跌落。他展开身形,并指成刀,崖上和树上的箭矢上系着的绳索应手而断,片刻间就被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而后,卫祺手一伸接住一支箭,瞬间掉转箭头猛力一掷——箭矢带着尖啸声飞了回去,分毫不差地掠过崖边箭手的头顶,“夺”的一声钉在了人群后面的那乘软轿上。
“——停。”轿子里的人突然低声说。
轿旁随侍的人立即抬头高喊一声:“住手!”
弓箭手们得令瞬间收弓,动作整齐划一,快得像是刚才那一场箭雨全都是他们的错觉。
“我已经来了——也收到你的下马威了。”卫祺稳稳地落在崖边,不高不低地开口,声音悠远而清晰地回荡在崖两边,“我会让人放桥的。”
“我很期待——”对面一个同样悠远的声音回答道,“你也知道我等你很久了——”
又定定地看了对面片刻,卫祺转过身来,“蓝铃,去找你爹,告诉他——马上开祭坛。”
“啊?”卫蓝铃惊讶地和卫涵互看一眼,脑子尚还没跟上面前变化太快的形势。
“他说……开祭坛?”她怔怔地问卫涵。
“是,开祭坛……”卫涵愣了愣,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半晌之后才无声地笑笑,轻轻在卫蓝铃肩上推了一把,示意她往回走,“卫氏一族的千古之谜即将解开……‘妖仙’,要在今日现真身了……”
残阳如血,在所有人眼前铺开一片让人惊悚的艳红。卫氏全族人分开两边站在祭台之下,像是都被凝固在了这泼洒自天际的无边血海中。
族长卫钏站在祭台的左边,卫涵站在右边。
不是亘古不变的那个日子,不是在夜色吞没大地的时候;没有法衣、没有面具,也没有法杖。他们就这样一身便服地站在这个属于“神”的祭台上。
没有了持继千百年的黑暗,没有了永远让人窒息的诡异,却有一种攫住人灵魂的阴冷恐惧渗透在红艳得几乎让人失去视觉的夕阳中。
四周很静,一种让人觉得空寂、觉得虚幻的静。
一个淡淡的黑影自空寂中走出,然后渐渐清晰。黑斗篷的帽沿压得极低,只在头的部位投下一个遮住一切的阴影;低垂的袖口很长,长得看不见里面包裹的任何东西。
斗篷的下摆如流水般在草地上拖过的时候,带起极细微的“簌簌”声。它缓缓地从人群中间穿过,缓缓地登上了祭台的阶梯。
——这个黑斗篷,是在他们的生命中埋藏了无数岁月的一间充满了恐惧与阴暗的黑屋子。而现在,这间黑屋子要向他们敞开大门了。
黑斗篷来到了祭台的顶端,无声无息地立在了卫钏和卫涵的中间。
卫钏没有侧头,也没有动,他只是身体在轻微地颤抖。似乎就在那一刻失去了灵魂,失去了意识。
卫涵眼神悠远而又空茫地注视着远方。
很久之后,他才伸开双手,以一种俯视苍生,带着一点点轻蔑,甚至带着一丝丝厌恶的语气对台下的人群说:“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妖仙’究竟是什么吗?现在——到了该揭开谜底的时候了……”
依然没有人说话。祭台和祭台下的人,甚至四周的空气,仿佛都变成了极易被破坏的陶瓷,只要任何轻微的碰触,便会碎裂成粉。
依然是缓缓地——
斗篷下伸出一只手,轻轻地一拉——斗篷从最顶端,开始一寸一寸地住下滑。
——没有人敢抬头,没有人敢去看那滑落的黑色下面究竟藏着什么。空气好像突然被抽干,有人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吸得仿佛被人掐住脖子般艰难。
黑斗篷滑过了头、滑过了脖子、滑过了肩、滑过了腰……
“你……”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刺破了这一片的死寂,带着如梦魇般的颤栗从一个人的嘴里滑了出来。
“你居然是……”那个声音颤更加厉害,瞬间几乎惊愕得不能成言。但声音发出的同时,也像咒语般的解除了这让人发疯的窒息的静。
吸气、再吸气……终于有人开始抬头了。
慢慢地、慢慢地抬起眼,往那个高高的祭台上看去——
“这是……”第二个人的声音发了出来。不像前一个人的颤栗,更多的只是无比的震惊。
魔咒的封印再一次被冲击,更多的人陆续抬起头来,等待着真真正正亲眼目睹他们的“妖仙”的真面目——
台上——那居然是一个无比年轻的身影!
他一身青衣在太阳下呈现出一种海水般广阔的蓝,他也有一张俊美得让人觉得无比宁静的脸。他像是个幻影,像是个幻觉中才会出现的人物。但那黑黑的斗篷,又确实落在他的脚下。
这就是——他们的“妖仙”?一个如此年轻,如此俊美的……孩子?
这就是……庇佑了卫氏一族近千年的——“山魈”?
“天……天哪……”
这声低呼,仍然是卫蓝铃发出来的。她仍然像在做梦。她是第一个抬头的人,她做好了一切准备要看到任何恐怖惊人的东西——却怎么也没想过,她看到的居然是……
——卫祺!
“这就是真相。我就是——你们的‘妖仙’。”
卫祺轻轻开口,没有了两种声音混杂出的奇异语调,只是卫蓝铃听惯的那种略微低沉,但又清朗悦耳的声音。
“开……开玩笑吧?怎么可能?”卫勇擦了下额头上沁出的汗,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妖仙……居然是这个样子的?”卫祺的右手轻轻一抬,身后的铜鼎“轰”的一声冒出熊熊的火焰。
“不论你们相不相信,这都是真的。”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所有人,经过卫蓝铃脸上的时候,略顿了顿,但随即又移开了。
“这……太离奇了……”卫钏直直地看着他的侧脸,有些站立不稳地斜退一步。似乎觉得自己心里某些东西突然间摇摇欲坠,但好像又被一丝力量牵绊着,并没有真的跌个粉碎。
那短短的片刻间,祭台下站立的所有人脸上,也浮现出了千奇百怪不尽相同的各种神色——有的吃惊、有的骇怕、有的难以置信、有的大梦初醒、有的觉得被愚弄了……甚至有的看起来根本是想大笑……
这……也算是人生百态吧?
卫祺用一种近乎神明的眼光俯视着这些人,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开口,开口解释关于他这个“妖仙”的一切真相。
但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告诉卫钏:“族长,让人放桥吧——”
卫钏愣了很久,然后才仿佛突然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放桥?”
“是,放桥。让他们过来。”
大部分人都惊呆了。但看着祭台上的“妖仙”,却又没人敢发出声音。
卫钏站在卫祺背后,无法看到他的脸。但卫祺语气中那种特别的笃定和从容,却让他依稀有似曾相识的熟悉——
“你……”卫钏在脑海中搜索着,想要抓住这种莫名的熟悉感,然后突然灵光一现,脱口而出:“——破阵的那个人是你!”
“所以,族长——相信他吧。那天那个的确是他,而不是我。”卫涵侧过脸,低声对一脸震惊的卫钏说。
“族长,下令吧。”卫祺的声音依旧没有变。
卫钏怔怔地站着,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卫祺回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脸去重新面向着台下张开双手,忽然恢复了那种卫氏族人们听了无数年的怪异语调:“放桥!”
卫钏一惊,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然后也脱口跟着他叫了一声:“——放桥!”
天色终于黑尽了。崖边传来的吊桥下降的“嘎吱”声消失之后,接着进入所有人耳中的,就是一阵吟哦不绝仿佛能直达天际尽头的梵唱声。
卫氏一族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站到了祭台周围,面向着一线天的方向。突然有如此多的人侵入了他们这个从来不容外人涉足的世界。恐惧、惶惑、不安、无法抑制地在每个人心里滋长起来。
在这一刻,似乎只有祭台上这个人,这个“妖仙”,才能带给他们一丝安全感。
随着梵唱声的渐渐变大,黑暗中出现了两个手持莲花烛台的白衣少女。衣袂飘飘,宛如仙子。随后,在她们之间又出现了两个双手合十垂目诵经的年轻僧侣。四个人缓步前进,每走一步,身后就多出两盏莲灯,两个僧人。
灯火渐渐连成了一个不断扩张的“八”字,梵唱声也越来越响,仿佛有形的物体充斥在整个山谷里,给人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虚幻感。
最后,声音突然一顿,在“八”字的中心出现了一个金红色的高大身影——
几乎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真面目。因为他出现那一瞬间,万道金光从他身上折射出来,令任何人都无法直视。
这个人就像宝光万丈的神癨——不,他的光芒甚至比神癨还要耀眼。
片刻之后,众人的眼睛也适应了这强烈的光芒,才有人看清——他的光芒,来自金红色的法衣上缀满的珠宝和身后三个侍者共同持着的一面扇形的巨大铜镜。连成一片的烛火被这些东西反射放大了无数倍,照向四面八方,而他——就是光源的中心点。
梵唱声又起,那个在万道金光的簇拥中的人缓缓走到了祭台下,定定地看了祭台上的卫祺很久之后,伸出了一只手。
一个面容俊秀的白衣僧侣走过来半躬下身,让天远把手搭在自己的肩上,然后托着他的手缓步走到了阶梯前。
“——妖仙?你该知道我是谁吧?”天远带着微笑站在祭台下,表情看起来很慈祥,浑身散发出的却是仿若神癨般的遥不可及。卫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祭台上,静静地看着天远。不说话,也没有动。他完全没有天远的宝光万丈不可逼视,也没有天远那种凌驾一切之上的气势。
他的衣襟被夜风卷起,身上沐浴着银白的月光,散发着一种独属于暗夜的空灵和飘逸。
——天远迈步上了台阶。但当他快要踏上阶梯顶端的时候,却突然眼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顿住了脚步。
因为他看清了卫祺的眼神。
那眼神,像一个洞悉一切的上神,在看着一个无知又拼命炫耀自己的孩子。似乎一切华丽的装饰和排场,在看透时间的人面前,都是幼稚而可笑的。
手渐渐握紧,天远忽然觉得有点挫折,但心底更升起一股莫名的狂喜——就是这种感觉!
他想要,却又得不到的,就是这种无需任何衬托,却始终超然于五界之外的感觉。
——这是“神”的力量转嫁到传承者身上之后,所显现出的无法替代的特殊气质。
一种介乎于“神”和“人”之间的气质!
“对不起,国师。卫氏一族的祭台,是不允许外人踏上的。请您就在台下说话吧。”卫祺没有任何表示,只是看着他淡淡地说。
天远凝视了他一阵,依然不说话,竟然真的就缓缓地往后退,退到了祭台之下。
他身边手捧圣旨的兵部尚书耿邢显然对于他这个退让的动作有所不满,但碍于国师至高无上的身份,却也没有发作。
“国师请靠后——”他上前一步,双手捧起圣旨,示意卫氏一族跪下接旨,“既然不能上祭台,那么就都下来接旨吧——”
谁都没有动,也没有人跪下。
“耿尚书——”天远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笑容,“他们全族在这个山谷里与世隔绝数百年了,外面的一切礼仪规矩,他们全都没有接触过——你就这样宣旨吧。”
“国师,”耿邢眉头一皱,完全不赞同他的草率,和对卫氏一族超乎寻常的纵容,“迎接圣旨,岂容如此马虎?”
“入乡随俗,耿尚书还是识时务一点的好。”天远淡淡地睨了他一眼,却让耿邢的脸犹如被钢刀刮过,隐隐有冰冷的刺痛感,“出了京城,尤其是到了这里——耿尚书最好还是听我的。”
耿邢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突然间觉得这个一向慈眉善目的大国师,带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宣旨吧——”天远微扬了扬下巴,催促道。
耿邢一凛,片刻之后,才展开黄绢第一次在这种无人跪地领旨的情况下宣读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百夷诸狄,无不归依;万瑞千祥,罔不丰登。崇以国教清离,仁泽善济,普法世人;国师天远,覆焘无私,丕赫威能;俾四海八方,同归于仁慈善教。联恭己有恪亦久矣。
爰有奉剑族卫氏,居深山,出离于时世,隔绝于荒野,未知我朝国运昌隆,维民德熙之盛。盖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敕清离上教往之弘扬道义,彰显慈渡威灵,以表圣恩广博,天地莫穷。
查卫氏奉剑魅阴,克承天地神通,祥开泽被,福延寿考,兹为国泰民安,江山永固之至善神器。着卫氏禀奉此神剑为贡,同恩沐于造化之神,济泽于仁寿之域;宜社稷之千秋,维万民之福祉。朕当厚加封赏,示天恩之浩荡,圣眷之荣隆。钦此——”
“谢恩”两个字卡在了喉咙里,因为知道这些人接下来一定不会三呼万岁,然后领旨谢恩的。所以宣读完毕之后,竟然就这样怔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究竟该做什么了。
天远不再说话,只是伸出一只手,就那样轻描淡写地接过了他捧在手里的圣旨。然后抬起头看向台上无声而立的卫祺,“接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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