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菊与刀:揭示日本文化最隐秘污点的经典日本学著作
16403000000007

第7章 日本的等级制度(1)

必须能够准确地理解日本人经常说的“各得其所”的含义才能够真正了解日本民族。就像我们一直追求和扞卫自由平等的信仰一样,日本人对秩序、等级制的坚持也从来不会妥协,这就像地球上的南北两极。我们觉得,要想把等级制观念合理正当地用于一种社会结构中并维持这个社会,无疑是不太可能的。但是日本人却对此坚信不疑。而要真正了解他们的这种观念,必须从他们的家庭、国家、宗教信仰及经济生活中的民族习俗描述中去寻找答案,否则,我们只能是隔靴搔痒。

日本人在看待国内问题时是坚持着等级制观念的,他们看待国际关系的全部问题也同样用这种等级制观念来分析和判断。日本人在刚刚过去的十年里,已经把自己高置于国际等级制的金字塔之巅,虽然西方国家已经把日本的这个幻梦彻底打破,但他们仍然用印象深刻的等级制观念来看待自己的现状。从日本外交文件中就不难发现,日本人其实一再表明对这一观念的看重。当1940年日德意三国签订同盟条约的时候,其中说道:“大日本帝国政府、德国政府和意大利政府坚持相信,只有让世界各国各有自己的位置,‘各得其所’,才能够让世界保持长久和平……”日本天皇也在同时发表的诏书里谈到了这个问题。诏书中说:我皇祖皇宗之遗训,必弘扬大义于八荒,缔建神舆成一宇,而朕夙夜眷念,未敢疏怠。今世局动乱,民人披祸,不知何日止息。朕所幽思者,唯在祸乱勘定,和平光复……得奏三国盟约成立,朕心甚慰。

夫唯天下邦国自得其所,亿兆百姓尽安彼业,则荒宇同乐,朕愿遂成。然此旷古之大业,万世之未有,非一时可至,前途尚远……

当日本偷袭珍珠港之时,日本特使在递交给美国国务卿赫尔(CordellHull)的声明里,也明确将日本人这种观念表达出来:……让世界各国各得其所乃是我帝国始终不懈为之奋斗之国策……与我帝国坚持的各得其所基本国策南辕北辙,则帝国政府绝对不能妥协容忍。

日本这个声明其实是针对不久之前赫尔公开强调的美国所坚持的最基本原则备忘录而发的,赫尔国务卿提出:任何国家主权及领土完整都不能受到侵犯;国与国之间互不干涉彼此内政;接受国际合作,和平解决彼此争端和矛盾;国与国之间保持平等四项原则。这几条原则与美国人一向信奉和追求的平等与不可侵犯观念是一致的,不仅在国与国之间的关系上,在美国,所有美国人会把这个信念坚持应用到自己日常生活中。美国人会把平等看成建设一个美好世界的最崇高、最道德的基础。因为平等对我们美国人来说,其背后的含义就是没有专制压迫,没有干涉,没有强制的真正自由的生活;也代表着每个人在法律面前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改善自己生活的神圣权利,而这些是保障最基本人权得以实现的基石。某些时候存在一些破坏这一原则的个别现象,美国人也绝对不会放弃对平等正义性的支持。追求平等的美国人当然会怀着义愤反对任何等级制观念。

美国人对于平等自由的追求自建国以来就始终不变。这个原则被杰斐逊写进了《独立宣言》,而美国宪法中的《权利法案》同样以这个原则为基础。在这些国家公开文件中写进了能够反映这个民族日常生活中所形成和认同的生活方式,使它们具有了不可取代的意义。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初期,年轻的法国人阿列克西·托克维尔(AlexisdeTocqueville)在访问美国之后写了一部有关平等问题的着作。①这是一部重要的文献。作为一名观察家,托克维尔尔聪明敏锐,他发现了这个不为人们熟悉的新生国家——美国有着许多其他国家并不具备的优点。对于他来说,美国就是另外的一个世界。在法国贵族社会中成长的托克维尔见证了法国贵族社会所受到的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法典》的震撼与冲击。所以,他以自己特有的经历高度和宽容地评价了美国的生活秩序。当然,他的观察角度是法国贵族阶级的,不过,他仍然向已经陈旧的世界介绍了作为新事物的美国。他认为,人类文明发展的前哨就是美国观念。

托克维尔详细地记录了美国各种情况,并且相信如果人们想获得真正的彼此平等,那就只有在美国能够实现。美国人的社会基础是一个全新的、和谐的基础,美国人能够以平等身份进行交谈,从不拘泥一些细枝末节的等级和礼节,他们也不会要求别人遵从这些礼节。美国不存在古老贵族式或者罗马式的家族,没有旧世界社会中的统治阶级和社会等级。托克维尔说,平等就是美国人的信仰,除了平等之外,美国人不会信仰别的东西,甚至对于自由,美国人也会在个别时候无意地忽视,但是平等却是与他们生命紧密相连的。这样一部出自外国人之手,描述一个世纪以前美国人生活的着作,让我们深受鼓舞。虽然世界在不断变化,美国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但是美国的基本轮廓从未改变。托克维尔的着作写于1830年,在读过这部着作之后,我们认为,那个时候的美国与今天我们已经知道的美国并无根本性的差别。虽然在我们的国家里,过去有,现在也会有像杰斐逊时代的亚历山大·汉密尔顿①那样对于贵族式社会秩序有所偏爱的人,但是,没有人会否认美国人的生活方式根本不是建立在等级制基础上的贵族式生活方式,这一点连汉密尔顿也承认。

当珍珠港事件爆发前夕,我们向日本宣布的美国太平洋政策就是以我们认为的那些最高伦理基础为观念的政策体现,这些政策代表了美国人信奉的原则。我们认为如果按照我们所指的方向前进,每一步都可以改善这个现在并不完美的世界。这一点是不为日本人所认同的。日本人自上而下所信奉的“各得其所”观念,同样与日本民族的社会经验和生活方式有关。千百年来,在日本人信奉和遵行的生活准则中,不平等是最为容易联想,也是最广泛接受的方式。日本人会像呼吸空气一样承认等级制行为。但是,我们不要把日本人的等级观念与西方的权威主义相混淆。在日本,不论是统治者还是被统治者,他们的行事方式与我们所熟悉的西方传统完全不同。已经战败的日本人现在认为美国已经处于世界等级制金字塔的最高位置,我们不需要对此诧异,这是他们惯有的观念所致。只有理解了这些,我们才能够描绘现在的日本将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方式。

日本实行改革完全西方化已经很多年了,但是日本依然是个存在着等级的社会。日本人在寒暄和彼此接触的时候,都必须表示出二者之间在社会地位中存在的距离。一个日本人对另一个日本人说“吃”或“坐”等日常用语时,也会根据自己与对方的亲疏程度或辈分不同,而使用不同的词汇。日语中“你”这个词就有多个,不同的场合中要使用不同的表示“你”的词汇。与其他太平洋上的民族一样,日本人的语言中也有“敬语”,同时日本人使用敬语时也会有适当的鞠躬、行礼或者跪拜等等礼节形式。所有这些,都有着严格详细的规矩和惯例,比如鞠躬,对于什么样的人要鞠躬,鞠躬到什么程度都是因人而异的。譬如你对某个主人有一个十分适度的鞠躬,但同样的动作用在另一个人身上或许就是一种无礼的表现。另外,鞠躬的方式也有很多种,从最高形式的跪在地上双手伏地、额触手背的跪拜礼,到只是简单地动动肩、点点头,十分的繁杂。每一个日本人都必须懂得不同场合的不同礼仪,这些都是他们从孩提时代就开始学习和掌握的。

繁琐的日本礼仪确认了等级之间的差别,不仅如此,日本人生活中具有重要意义的方面,如性别、年龄、家庭关系、友人同事等等各种人际关系都需要以适当的礼仪来确认和维系。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情况下,所使用的礼仪也是不同的,这表示着尊敬程度不同。如果两个密友都是平民百姓,那么彼此之间可以不用鞠躬行礼,但如果其中一个身着军装,另外的一个就必须向他的密友鞠躬。对等级制的遵守需要克服和平衡很多因素,这确实是一门艺术。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许多互相冲突的因素通过对等级制的遵从可以抵消,但有些情况则只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日本也确实存在着相互之间不拘泥礼节的人。说到这一点,美国人可以肯定的是与自己关系最为密切的家人和孩子。我们可以在自己家中把所有形式上的礼节都忘掉。可是日本的情况并非如此,家庭恰恰是日本人需要认真观察和学习礼仪的地方。母亲会把自己背上婴儿的头摁下去让婴儿懂得礼节。刚刚蹒跚学步的幼儿,首先要知道的东西就是尊敬父亲和兄长。妻子给丈夫鞠躬,孩子给父亲鞠躬,弟弟给哥哥鞠躬;女孩子则不分年龄大小,都要向家中的男孩鞠躬。不要把这些鞠躬看成徒有其表的形式。鞠躬的意义标志着:本来可以自己处理的事,现在则承认了对方有权干预;而接受别人鞠躬的人还要承担起一定的责任。家庭生活正是以性别、辈分和长嗣继承等等为基础的等级制中最重要的核心。

我们已经知道,在日本和中国都是以孝道作为崇高道德准则的。中国人对于孝道的阐述历史悠久,而这样的理论在公元六七世纪的时候,随着中国佛教、儒家伦理学以及中国世俗文化一同传入日本。不过日本人在接受孝道伦理的时候并非一成不变,为了适应与中国并不相同的家庭结构,日本人进行了一些不可避免的改变。我们看到,在中国,包括现在,人们还是恪守着一个人应该对自己所属的“大宗族”权益竭尽全力。这其中的“大宗族”或许是一个成员众多的巨大群体,一个村子、一个乡镇有可能只有一个宗族,成员可能成千上万,而宗族对于所有的成员都有无可置疑的裁决权,所有的成员也都支持这样的权力。当然,中国地域辽阔,人口众多,各地之间的情况不是完全相同,不过,大部分地区的一个村庄一般说来属于同一个宗族。现在中国有四亿五千多万人,但却只有470个姓氏。同姓的人,或多或少都会承认彼此之间是同宗的关系。有的地方一个地区之内的居民,都可能属于同一个宗族,有些人虽然不在家乡,居住在城市,但他们也与乡村的宗族有着亲属关系。像广东省,那里人口稠密,而彼此之间全是由宗族成员联合起来,经营、维持着场面壮观的氏族宗祠。如果遇到祭祖的日子,他们会共同向一个祖宗繁衍下来的数以千计的祖宗牌位进行礼拜。宗族都会有集体财产、土地或者寺院,并且有共同的基金帮助一些生活困难或者前途无量的宗族子弟生活和学习。通过宗族形式,虽然在不同的地方,但彼此之间是互相联系和了解的。每个宗族会每隔十年左右修订刊印一次族谱,那些对于宗族有着杰出贡献的人会被记载其中。另外,还有许多世代相传的家规。如果宗族与当局出现了分歧,他们甚至可以拒绝把本族的犯罪嫌疑人交给当局。在中国封建帝制时期,“大宗族”事实上是半自治性质的共同体,它只是名义上受国家管理。至于接受中央任命和调遣并不定期更换的当地官员,在大宗族成员眼里不过是一个被政府指派、逍遥自在的外人而已。

日本的情况与中国大不相同。在中国作为宗族制度根本的姓氏,在日本却不是很普遍。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日本也只有贵族和武士家族才能使用姓氏。没有姓氏,宗族制度就难以发展,而族谱对于宗族更有着重要的意义。但是传统的日本,除了上层阶级拥有族谱之外,普通民众并没有这样的特权。这些族谱,就与“美国革命妇女会”(DaughtersofAmericanRevolution)①一样,记录方式是由现在向上追溯的,它不是从古至今地一一列举从始祖到现在的后裔。到处都是诸侯的封建国家日本,没有像中国那样的大宗族集团,人们为之效命的对象只是封建领主。他们就是当地的主君,从性质上说,这完全不同于中国那些有着一定任期的官员,因为后者始终都被认为是一个外人。日本的情况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纽带在于他属于哪个蕃,是属于萨摩藩,还是肥前藩。

民族制度化的完成还可以通过祭拜远祖或者氏族神的途径,日本的没有姓氏和族谱的平民也有资格参与这样的活动。不过日本没有祭祀远祖的活动,只有礼拜氏族神的仪式。当平民来到神社参加祭祀时,他们不用证明有着共同的祖先,所有人都被称作该神社神明的“孩子”②,因为这些人都是生活居住在该神明的封地上。正是他们世代定居于这片土地,因此很自然地彼此之间存在着亲戚关系,不过,这与有着共同祖先的氏族集团并不一样。

日本人对于自己祖先的纪念活动不会到神社进行,他们会在自家房间里的“佛坛”上完成对祖先的纪念,日本人纪念祖先也不会像中国一样溯本清源,他们只设六七个最近去世亲属的牌位。无论是日本贵族、武士还是平民,所有人每天都会在佛坛面前怀念自己的父亲、母亲或者祖父母以及一些近亲,为他们供上供品。佛坛是有些像墓碑一样的灵牌。如果自己曾祖父母的墓碑上铭文已经有所损坏难以辨认,他们也不会再进行修葺或者刻写,很多三代以前的墓地,都会被日本人迅速地淡忘。这一点与西方有些相像,日本的家族形式也非常像法国的家族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