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炎炎夏日,七月流火,钟憬应邀再次来到王家大宅,不过邀请她的对象王君玮却并不在屋内。客厅里只有王家大家长王顾之正徜徉在黑白两子构建成的棋盘天地之间。
王顾之抬头见到钟憬,淡淡颔首算是招呼。
钟憬也欠身唤了声王先生。
“君玮他不在吗?”独自面对王顾之,她仍有一丝顾忌。眼前的老者虽不若三年前意气风发,也不再是几个月前的暴躁不安,生完一场大病后的他看来苍老了不少,可也放开了不少。
“葡萄园有点事,临时把他叫去了。”王顾之指着一边的位置,“钟小姐,不嫌弃的话可否陪我说会儿话?”
“哪里,您客气了。”钟憬依言而坐。
两人一个“先生”一个“小姐”,谁都紧守最后一道防线,虽不再为难对方,可暂时也没有化敌为友的可能。
“老陈,去把三少爷房里的那瓶葡萄酒拿过来。”
不一会儿,管家已经连酒带酒杯端了过来。王顾之命人开了酒瓶,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钟憬。
“你尝尝看,这是君玮自己亲手酿的。”
闻言,钟憬来了兴趣,接过酒杯就要喝,却被王顾之唤住。
“唉,你这个拿酒杯的姿势就不对。”
钟憬莫名地看着自己的手势,不解地望向老者。
“你要端着酒杯的下方,而不是杯身,这样你的手温会影响葡萄酒的温度,这样口感就全然不对了。”说着,王顾之做起了示范,见钟憬依样画葫芦还似模似样便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喝葡萄酒还有这么多学问。”钟憬笑道。
“那当然。”王顾之来了兴头,越发兴奋道,“还有,喝这个酒之前呢,要把杯身倾斜四十五度,这叫观色;然后轻轻晃动,这个叫闻香。”
钟憬现学现卖,跟着王顾之将酒杯放在鼻端轻轻晃动起来,果然有一阵幽香淳淳地飘荡在鼻尖。
“接下来你就可以浅啜一口,让酒液在口腔中停留,然后漫过你的味蕾。”
“这一个步骤是不是就叫品尝了?”
“嗯,算你聪明。”王顾之轻笑道,待钟憬一口入喉,他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觉得口感如何?”
钟憬担心他失望,可是又不知如何形容,只能诚实道:“不是很甜。”
不料王顾之竟拍着腿大笑起来,“孩子,甜的那叫可乐。”
钟憬也被他逗乐,笑得不可自抑。
“钟小姐,有没有兴趣下盘棋?”话一出口,王顾之才觉得自己有些唐突,现在会下围棋的青年人并不太多。如果钟憬正好不谙此道,岂不让她难堪?
而钟憬也这时也才发觉王顾之先前竟然是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和自己对弈,她不由对这位寂寞的老者生起怜惜之情来。
“我只怕不是您的对手。”
话虽如此,钟憬却已经在王顾之对面而坐,观察起棋局来。
王顾之不禁喜出望外,连声道好。
你来我往之间,两人已经相熟,王顾之也放下防备,在这个小辈面前悠然神往道:“记得我小时候的梦想是希望有朝一日成为世界一流的围棋手,可我父亲却严厉禁止我下棋,一有空就把我丢在酒厂。渐渐我也开始说服自己,我的存在就是为了酒厂和服从命令。”
钟憬边思考着棋局,边听王顾之回想当年,她已经能够预见王顾之之后“十年媳妇熬成婆”的故事。
“后来,我接手了王家的产业,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于是,我就用我父亲的方法管教他们三个,他们在我面前从来都是敢怒不敢言的。”
说到这里,王顾之长长叹了一口气,执起黑子竟有些忧郁,不知如何下手。
“还记得君玮小时候跟我说,他要做全世界最美味的面包,那年他才七岁,却被我打了一顿,我骂他没有出息,后来我再也没有听过他想要什么了。我想,就算他真的有什么追求也不敢再对我说了吧。其实,三个孩子里数他最听话。”
钟憬默然,曾经王母也对她说过相似的话,看来王君玮真是王家最听从父母之命的一个孩子。
“太听话有时也并非好事,特别是演变成丧失主见之后。”钟憬不疾不徐道。
令她吃惊的是王顾之居然没有发怒,只是回想了一下后点了点头。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很高兴他终于忤逆了我一次,让我知道我父亲的做法是错的。儿孙自有儿孙福,为人父母的哪管得了这许多。钟小姐,你也可以认为是我大病了一场,看开了许多。”
听了王顾之这席话,钟憬真心为王君玮高兴。
轻敲棋盘她提醒道:“王先生,我这里要渡了。”
王顾之哎呀了一声,果然钟憬的一子正好下在他黑子的底下,瞬间白子连了一大片。
“失算,真是失算。”
“棋盘上失算没什么大不了,人生上我们才需要格外谨慎。”
钟憬的意有所指惹得王顾之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
“看来这次不仅是君玮找到了自己的梦想,连王先生你也寻到了心头所爱。”
王顾之一愣,见钟憬指指棋盘,便了然道:“是啊,反正酒厂的事都交给君玮打理了,我也乐得下下棋喝喝茶。”
“你看都让你陪我坐了半天了,你快去葡萄园吧,君玮还在那边,我让司机送你去。老陈,备车。”
钟憬欠欠身,正要告辞,却听王顾之道:“以后就叫我伯父吧。”
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她也笑道:“那您就喊我钟憬得了。”
“好好,钟憬,别忘了经常来陪我下盘棋啊。”
“好啊。”钟憬爽快地答应。
“不过伯父您得先练练,我以前可是得过市级比赛第三名的。”
“钟小姐,我们到了。”
司机为钟憬开了车门,而她却早已沉醉于自己望见的这一派田园风景。
在水清如镜的池塘旁、鲜花簇拥的小路边,一排排整齐的葡萄树一眼望不到尽头,像一层绿色波浪向远方的白云天际伸展开去。正因时值夏季,正是葡萄丰收的好时节,葡萄园里不时攒动着的人头在告诉她一个繁忙的酿酒季节正拉开了序幕。
司机唤来了葡萄园里的一位工人,让他带钟憬去找王君玮。工人名叫阿斌,生就一张甜甜的娃娃脸,看到钟憬就抑止不住好奇地上下打量,被司机呵斥了一声,立马红了脸,低头说着:“钟小姐,你跟我来。”
沿着葡萄园里高高低低的小路,钟憬看到了树枝上那一串串沉甸甸的葡萄,她兴奋地叫了起来,惹来阿斌的一阵笑声。
“钟小姐,你一定第一次来葡萄园吧?”
“嗯,是啊。”
“如果你有空的话不妨留下来和我们一起摘葡萄,三少爷也在帮忙呢。”
“你们人手不够吗?”
“那倒不是,不过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嘛。”阿斌憨厚地笑着,“当然如果钟小姐你不愿意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怎么会,我还怕你们嫌我碍手碍脚呢。”
“我们哪敢啊,若让三少爷知道,他非揍我们不可。”说完,阿斌又张开嘴笑了起来。
钟憬抿嘴一笑,这里的甜美风光和简单的人际关系都让她心旷神怡起来。
“啊,三少爷就在前面。”
阿斌正要大声呼叫,却被钟憬拦下。
“你去忙吧,我自己过去就好了。”
“嗯,那我回去了,否则他们还以为我偷懒呢。”
钟憬望着脱下西装穿白背心牛仔裤的王君玮,打扮得就像个加州农民。远远的,她就听到他指导工人的声音。
“要想葡萄长得好,就得给它们压力。你们要在前一道垄沟里除尽杂草,而后一道垄沟故意留着杂草——这就是‘压力’,让葡萄跟杂草争抢养料,它才能吸收更多养料。”
“还有,以后在这个葡萄园里绝对不允许施用农药灭虫。但只驱虫也不行,把虫赶到邻居家的园子里,岂不是要害人家?我会尽快引进生物防治的方法治虫的,我们可以在葡萄园里巧设机关,关进雄性害虫,诱杀雌性害虫……”
身旁有人提醒了王君玮,他这才看到钟憬正浅笑盈盈地望着自己,赶忙将工具交给旁人跑了过来。
“我都忘了今天约了你。”
“我看出来了。”钟憬拿出手帕替他将脸上的泥土和汗水擦尽。
“刚看你的模样还真像个葡萄酒大师。”她调侃他。
王君玮却激动道:“我也是最近去法国取经回来才知道,原来种葡萄有那么多技巧。”
“那恭喜你,找到一份那么喜欢的工作,算是找到心头所爱了。”
他拥住她,“我的所爱很早就找到了,就是不知道你找到没有?”
“我找到什么?”
“梦想啊,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梦想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男人真的很小器,她高中时说了一句“我没有梦想”让他惦念至今,现在还紧抓住她追问不放。
钟憬看进他的双眸,定定道:“我的梦想很简单,就是和你一起吹风看碟乘电车吃番茄炒蛋。”
王君玮激动得正要开口,却被钟憬捂住嘴巴。
“先让我说完。”她用力地将周围的新鲜空气全数吸入肺中,“现在再加一样,和你一起种葡萄摘葡萄然后酿葡萄。”
王君玮兴奋得手舞足蹈了半天,感觉到词穷后只能用行动表明自己的心情。当下横抱起钟憬在葡萄园中转个不停。直到钟憬连连呼叫,他才意犹未尽地将她放下。
钟憬扶住额际,至今仍感到头晕目眩,横了王君玮一眼低声骂道笨蛋,后者也不生气,径自傻笑着。
“有没有看过今早周刊的第一版?”
“还没。”他讶异于这个风马牛完全不相及的话题,“写了什么。”
“标题是‘天已变,王在否’?”
“四大天王?”
钟憬点点头,但她要说的却不是明星八卦,她看着他再念了一遍,只是这次的“王”字读了重音。
“天已变,‘王’在否?”
王君玮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明了地将她揽入怀中,感叹于她的用心良苦。
他懂了,真的懂了。
他和她的天都变了,他不再懦弱,她敢于直面爱情,魏蓝找到了真爱,赵家诚登上了飞往西部的飞机,他的父母也想通了许多……在他和她的故事里,有人是主角,有人是配角,有配角被误认为主角;有错过,有等候,有百转千折之后的相知相守,来来去去唯一且始终不变的只有……
王君玮低下头,附上钟憬的耳朵,缓缓地坚定地吐出四个字。
“心有独‘钟’!”
永远独“钟”,不再是他的梦想,而是他今生的承诺。
蓝天黄土之间,绿叶藤蔓之中,微风轻送,爱人相拥,此生足已。
尾 声
1985年初春的某个下午,一个静坐在路边长凳上的妇女吸引了两个孩子的注意。女孩子的一身小纱裙有些泛旧,小男孩的黑色小礼服既合身又高贵。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同注视起眼前的女人来。
女人有着很好听的声音,她的笑容亲切无比。
“来,告诉我,你们的梦想是什么?我能帮你们实现梦想哦。”
两个孩子都不吭声,看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怀疑。
“来,一人一根棒棒糖,阿姨知道你们想要的。”
女人的手上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两根糖果,孩子们犹豫了一下就伸手接过了那被花花绿绿的糖纸包裹着的甜美。
午后,小女孩舔着棒棒糖,脸上神情很满足,声音有些稚嫩。
“我想要一栋城堡,里面有个王子,他一定要骑着白马,然后还有一双水晶鞋。”
“那是灰姑娘的故事,不过水晶鞋是女巫的,不是灰姑娘的,也不在城堡里。”小男孩纠正道。
女孩大大的眼睛瞪了他一眼,男孩子立刻闭上了嘴。
“为什么想要水晶鞋?”女人摸着小女孩的长发,慈祥得像个母亲。
“因为只有穿上了水晶鞋才能见到王子啊。”女孩的回答很坚定,舔棒棒糖的动作因为说话而迟缓。
“不想自己去找吗?”
女孩摇了摇头。
“妈妈说世界上没有好男人,只有钱才有安全感。”
呃?啊,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射向女孩的眼光透着怜惜。
女人转向男孩,“现在轮到你了。”
男孩神情局促,那根棒棒糖也并未拆开。
女孩冷冷道:“我的梦想你都听到了,你不能耍赖,你一定要说,这样才公平。”
女人失笑,小小年纪,已经学会等价交换,果然家教不一般。
“我、我没什么梦想。”男孩似乎有些害怕女孩。
“没有?”女人也有些惊讶。
男孩小心地点点头。
“那你长大想干什么?”女人换了一个问题。
“爸爸希望我成为钢琴家。”
“那你自己呢?”
他继续摇头。
“你在说谎吧,不可能有人没有梦想的。”女孩坚持认为他在耍赖。
仿佛是为了证明清白,男孩努力道:“我、我不想弹琴,我想和同班的李小鱼做朋友,还想能像他一样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趴在地上打弹珠。”男孩一口气说完,小脸上涨得通红通红。
“这些都是你的梦想?”女人问道。
“我想不是吧,也不会实现,爸爸不会允许的。”说起爸爸,男孩有些紧张。
女人点点头了然道:“你想要的应该是自由。”
“自由?”男孩懵懵懂懂。
“你们都是缺乏勇气的小孩哟。”
“你。”女人指着小女孩道,“你没有勇气去追求自己的白马王子。”
“你呢。”她又指向小男孩,“更差劲哦,连拥有梦想的勇气都没有。”
“什么嘛,你乱说。”小女孩不服气。
女人只是笑笑,伸出握紧的手。
“不过我有办法,我这里有两颗糖,你们一吃就会有勇气了。”
正说着,小男孩却叫了起来。
“啊,我的司机来了,我必须走了。”男孩冲向马路。
女孩看向女人手中,掌心上安安静静躺着的却分明是两颗小石子。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石子抓在了手心里。
“小妹妹要记得吃哦。”女人仍在一边提醒着。
一边已有别的小孩子冲了过来,“啊,钟憬你个小白痴,居然和这个疯子一起玩,我回去告诉你妈妈。”
女孩并不理会那些小孩,她径直冲向了马路。
“喂,你的勇气在我这里。”女孩高举着手里的石子,朝车上的男孩大喊着。
车子已经缓缓开动,男孩将头伸出了窗外。
“你替我收着,我会来向你要的。”
男孩的石子女孩一直小心翼翼地替他保管着,直到她自己都记不起来这件事。但两颗小石子仍然相依相偎地和小女孩的儿童图画睡在一起。
那年,男孩五岁,女孩四岁。
—完—
后记 醉笙不梦死
一直很喜欢哥哥早期的《东邪西毒》,至今仍可背诵其中一段。
“不久前,我遇上一个人,送给我一坛酒,她说叫‘醉生梦死’。喝了之后,可以叫人忘掉以前做过的任何事。我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酒。她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了,以后的每一天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剧终才发现影片说的不是一个醉生梦死的故事,而是醉生,梦不死。因为“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
从小,我就爱聪慧的人,认为女孩子更要有一颗玲珑心。日深月久之后,我才发现自作聪明难免心高气傲,容易因人情冷暖而烦恼,为世道竞争而气躁。那时,被磨平了棱角才知道“糊涂”的好。难得糊涂,宽恕他人,放开心胸,此乃“醉生”,也是“醉笙”。
小时候有很多梦想,却时时在变,一会儿是想成为世界首富,一会儿又想拥有一只名位“丁冬”的猫。心里却明亮得很,哪个梦想都不可能轻易达成。虽知梦想成真着实渺茫,却仍乐于追寻。储蓄罐里每天丢一元钱总能积少成多,家里曾养过不少猫,取名不是“多啦A梦”就是“机器猫”。可我仍然平平凡凡,我的猫也没有口袋。
我想梦想的达成多少是要靠点运气和勇气的,王君玮的好运是他遇到了钟憬,他才有勇气战胜自己的懦弱,跨出实现自我的第一步。在钟憬身上,我想说的是随着时间的改变,经历的增加,梦想也会变,从嫁个白马王子到嫁个爱的人,其实女孩子的梦想从来都是这么简单。
因为有梦,才有希望,梦永远不会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