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情深情怯
归云熬了一夜,待等到老范来开档,自己实在撑不住,交代了老范一番就先回家歇去了。
展风早到了家,睡得正熟,她一颗心安妥了不少。
回房整理,翻了旧物,看见了归凤昔日常用的桃色被罩,还艳在那边。她痴痴念想了一会,又塞回去。再和衣歪在床上恹恹睡了大半日。
直到黄昏时分,归云才起身,先到大华银行提了款子,再去永安公司买下莱卡照相机。心里感觉圆满了些。
归云想好了,卓阳没想好,没有关系,她想好了,她去主动找他。归云掂了掂相机,往三马路走去,路过四马路的时候,看见了熟悉的人。
人,还是高大的人,只一件长风衣罩在身上空荡荡的,眼神也已经不如鹰了,黯色怆然,也是空的。
藤田智也站在风口里,孑孓独立,形影相吊。他卷了一支烟,点燃。身后的店铺里有堂官赶着出来给他送绅士帽,又有殷勤的黄包车夫赶到他跟前,他弓着腰上了车。
黄包车从归云身边跑过,她看见藤田智也的手垂在车外,夹着燃得热烈的香烟,几乎要烧到他的手指。他却不自知?也或许是存心不知道。
她一抬头,他是从“乐也逍遥楼”里走出来的,那里弥漫了醉人的罂粟香,里面的人乐着也逍遥着,不思蜀。
归云方觉这片有太多鸦片馆,颓靡的味道会麻痹神经,她加快步伐离去。
但黑暗同样会麻痹神经。
归云觉得冷,节令是要入夏的,弄堂口的穿堂风却还有寒气。她身上的单件旗袍压根挡不住,她却不顾。只因手里抱着那照相机,就像捧着自己赤诚的心,热乎乎的。
她想,这回该她给卓阳一个意外,抢他一个先。跺跺脚,唇畔微扬,有些得意,也很满足。
约莫又夜了几分,卓阳他们的小办公室里起了灯,他们的窗户糊了窗纸,阴戳戳的,剪剪侧影,她认出了他。这回一定逮到他。石库门下面有三三两两的幺二在拉客,朝秦暮楚,依旧堕落。归云趁那楼下三两的幺二与恩客正纠缠讲价,快步闪进了石库门,蹑手蹑脚地上楼。
但房内有人,归云从虚掩的门缝看见了,蒙娜也在里面。她同卓阳面对面,隔着两盏煤油灯,火苗乱撞。蒙娜站了起来,原本正奋笔疾书的卓阳抬了头。
归云看到他半边明亮的脸,只是神情不明亮,眉心微蹙着,和摇晃的火苗一样不安,澄澈如江面的眼中有的是忧郁。他的发长了些,还生了胡茬子,是沧桑少年郎。
蒙娜走过去为他按住了太阳穴,给他做按摩。可卓阳反射性一挣。
“帮你放松。”蒙娜不住手,还说,“你该知道我的好,我能看着这样的你。”
她的手先点了一下他的唇,卓阳突然用一种怪异到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她,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就放在了他的唇上。触手温暖柔软,灯火下,他的面容似也变得柔软了。
他说:“是啊,还是这样好,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蒙娜猛地明白过来,门边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声音远了。
“你何必这样?”蒙娜终至放开手,手上的余温也散了。
卓阳避开了光,趴在桌上,他蒙了脸。
“我不能让她涉险,莫太太最后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忘记。”
“你觉得这样好吗?是否够诚实?”蒙娜问。
卓阳不响。
楼板又响了起来。
蒙娜幸灾乐祸地笑了,“你看着吧!”
门被小心推开,归云虎着脸,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猫,憋着气。她还能记得小心关上门。
卓阳无措了,身边的蒙娜更加存心无辜,根本不解释。场面静寂,三人对峙。是他制造的意外,可不知道归云会怎样做。
归云望了蒙娜,一眼又一眼。这种环境下,她还是美得像太阳般耀眼,她帮助过她,她是不该恨的,她不知道该恨谁,左望右望,看住卓阳,都是他的错。
蒙娜笑笑,极妩媚,不愿意场面上输人。瞧归云愤怒得无措,心里倒是乐了。但又想,这女孩恐怕也是一副刁拧性子,卓阳未必摆得平。
她存心用英语对卓阳调笑:“看来你还没有琢磨透这朵小太阳花,想想怎么善后吧!”
卓阳的打算没有归云的行动快,他尚惊愕,在想怎么说。撒谎非他所愿,所以他才避了这多日,一直考虑,一直不忍,想求个圆满,想一力承担。累至神思混乱,仍旧解不了结,干脆用破罐子破摔来处理。
可她受伤的眼神恸了他的心,他的心乱了,更不知道该怎样说。
归云走过来,把怀里的照相机重重摔到他手上。
“卓阳,你混蛋!”说完,眼红了,不愿意在他面前哭。就像小时候不肯在他面前认输一样,别着劲儿,转身就跑下楼,脚一闪,扭伤脚踝,从足跟刺痛到心头。
眼里容不得这样的沙子,泪也洗不掉。一路出了石库门拼命跑,不愿意停下来。
卓阳起身,只动了一步,又坐下来。
“喂,你不追?”蒙娜叫。
卓阳静坐,良久,抽出案头的一只文件夹,里面只夹了一页纸,是哭鼻子的小白兔。他看见她眼里蕴住的泪,狠狠忍下心。要哭也只是短哭这一阵子,只要她长长久久地不哭就好。
老范固执地等到他,将她的话带了来。那时候,他在暗房里冲照片。
她那样说:“我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点滴之墨,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就是与她同生共死!”
他听完,第一次在暗房里手颤了。胶卷掉进药水里,浮在水上面,虚浮不着岸。
同生共死。是四个太严重的字。
爆炸发生的那天,他冲上报社的办公室,一片刺鼻迷眼的硝烟。他挥开浓烟,走近窗前,是恐怖的尽头——伏在莫主编身边的莫太太的脸生生裂开,刚才还娇婉动人的一张脸因死亡而狰狞。鲜血沿着桌脚流到他的脚边,不放过他,沿着他的鞋形流成河,令他站在血河中央,更狰狞。
她是那么年轻,不过比自己和归云大几岁而已,生命已然凋谢。只有手还像白瓷一样清洁,紧紧握住莫主编的手。
莫主编曾经说过,要保住她。那一刻,他脑海中想的全是——不能让归云也遭遇这样灭顶之灾。
这满室的灾难须收拾,他必须挺身而出。这一刻,个人情愁来不及整理,国家危难更是迫在眉睫。
关心则乱!卓阳不能多思考。
他怅怅地出了石库门,手里拿着归云给他买的相机。
外面黑夜愈深,他的心愈找不到明灯,平生第一回感到自己的懦弱。
他从莫主编留下的遗物中,找到了延安方面一直同他们联系的地址,他发了电报过去,除了告知莫主编的死讯,还将自己的基本情况做了一个介绍。他是在写自荐信,信念坚定,但却没有勇气给归云一个交代。
他很平静地对母亲说他的决定,然后看母亲在父亲灵前静静哭泣,却不敢看归云的泪水。
抬头望天。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母亲哭过之后,只问:“你怎么向人家姑娘交代?”
“我心中虽想着不过三五年,但确实此去不知何时能归。我——不能耽误她!”又笑了,很没良心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可却想,如果那人不是归云,他是不是会心甘情愿?
原来她已经深入了他的骨髓。但是,他不能用那种惨烈的方式失去她——他不能因为无法保护她而失去她。
马路上行人少了,空寂冷淡。卓阳漫无目的地走,如同一场长征,寻找一个驿站,看看是否会有明灯。
他定睛一看,已经走到了胶州路的孤军营。夜了,仍有孤军战士营前站岗,丝毫不落中国军人的威风。
岗哨认识他,但说:“卓记者,团长已经休息了。”
爽朗的笑声传来,“我还没睡呢!今日心神不安,料定会有小朋友拜访。”精神奕奕的谢团长走出来,他只穿着便服,背着手,身板从不佝偻。
卓阳跟在谢团长身后,在孤军营的操场散步。
“有烦恼?”
“是。”卓阳想了想,又说,“关乎国与家。”
谢团长发现青年的眉头聚满密云,他先给予信心:“我坚信,我国人在这场灾劫中定能力挽狂澜,赢得最后的胜利,就是因为有前仆后继的青年人肯为国抛头颅洒热血。”
“时间无多,我似乎已无法去合理思考更多的事情。”卓阳诚恳提出自己的烦恼。
谢团长笑了,再缝补他心头的裂痕,“因为时间无多,所以我们每做一件心仪的事情都格外可贵。因为错过机会,也许就是一生的缺憾。”
星河遮不住的明月跃上了柳梢头。
谢团长在柳树下停驻。
“我喝酒,我抽烟,我也吃肉。战士们辛勤劳动赚取零花钱,我赞成他们买一些自己喜爱的物件。因为我们可享用的时间很少,终有一日,我们须将自己宽裕的时间拿去冲锋陷阵,在有限的时间里,何必让自己遗憾?”
卓阳走出孤军营,月亮跟着他一起走,一路的白光直到三马路的小石库门。
幺二们的生意早歇了,有的妓女留了客,捱捱挤挤的石库门隔音效果很差,就会隐约有荒唐的呻吟传出来。卓阳早已习惯。他小心上楼。
楼上黑洞洞的,没有掌灯,他有些奇怪,照例夜里办公室内总得留一人当值,点着光线微弱的小煤油灯做校对工作。
他打开门,对门的窗口洒了半间屋子莹白的月光。他惊讶地看到月光下的人儿。
“归云?!”
暗里传来她幽幽的声音:“你先关门。”
门关了。一室黑,月光照过来。
她站起身,拐了一下,又跌坐在椅子上。
卓阳惊了,急急上前。
“你的脚?”抬起她的小腿,仔细察看,对着月光,看出脚踝肿了,用手替她按摩。
归云说:“我对蒙娜说,我要和你单独谈一谈。她就把你们办公室让给我。”她的小手局促地抓着自己的辫子扯着。
“嗯。”他低头,专心致志只按摩她的伤脚。
“照相机好用吗?”
“好用。”
“你抬头看我!”
他抬头。
她面对他,她梳着两条麻花辫子,辫子很长,及到腿部。他一直想问她这样的长发留了有多久。
“我打小就什么都没有,后来碰见你,你给了我一片天。”她晶莹的眼眸直直地不服输地看着他,“你不能把你给我的东西全部讨回去!这样我会很穷,我会再做回小瘪三。”
她要哭了,可咬着嘴唇,不哭。
“你说不能老哭,不然这辈子的悲伤会变成下辈子的伤口。所以我不哭。”
卓阳将归云抱紧。
“你对我没有信心,我说过我唯一能回报你的就是让你安心。你总不听我的,总是按着你自己的心思做。”
归云推开他,但还咬着嘴唇,她下定决心了,说:“你好好看着我。”
她的手指转到自己的衣裳扣子上。月光下,一一敞开,坦然呈露。是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卓阳屏息。
恍如回到最初那夜,梧桐树下的女孩,在月光里唱戏,他的心不能自持。
此刻,同样不能自持。
她的皮肤明净如白瓷,由淡淡的月辉笼住。少女的纯香悠悠,娇躯轻颤,缭乱他的心神。
“卓阳,你看清楚我了吗?”朱唇微启,如嗔如诉。归云埋进卓阳的怀里,脸上滚烫,浑身滚烫,也灼烫他的心,“我不后悔,你也不能后悔!”
原来只要她执意,他也逃不掉。
她执意了,带着别扭的坚持,一意孤行。女人的天性让她懂他的软肋,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主动,就让他毫无退路。
纯真的爱情,最怕天罗地网,溺毙此刻沉迷的天真。
卓阳避不掉归云的坚持,心更乱,意愈荡。
触手可及的是一片滑腻的肌肤,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触摸,原是与自己的身体一样火热。她的手大胆抓住他的手放在她身上最圣洁的地方,于是,他抚触到她热烈跳动的心。
“归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归云抱住他,不准他逃跑,又小声说:“其实,那天在厨房——我明白的——”她说不下去,脸红了,直埋在他的胸膛。
他的掌心火热,浑身火热,已是不能退,也不会悔,就慨然地抱起了她。
“归云,我答应你一个月内办好婚事。”
她只能点头,害羞得不能抬头。
临头这一招是破釜沉舟,可心在胆怯,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由他来摆布。
办公室西面有小厢房,还有一张小书桌,小书桌旁有一张单人床。
归云坐在床上,又执意了,坐起身,一颗一颗替卓阳解扣子。黑色的中山装,白色的衬衫,从她的手中落到地上。
他与她,一样如同初生的婴儿了。
卓阳替她解辫子。躺倒之后,黑发如缎,铺了满床。黑发之上,是对他的致命诱惑。
她仰望他,屋顶的老虎天窗在他们上头大敞着,一轮满月映上窗头,洒向他的身上,镀出一层圣洁的光辉。
满头满身的汗,互相浸染,互相消融。他不知道怎么做,她也不知道,互相摸索对方的身体,寻找正确的路。他又怕伤了她的,只是她自己不躲,也不容他躲。
融合的那刻,她迎着痛,咬了牙关。他在她的耳畔喘息,“对不起,归云,对不起。”
归云便坦然了,想,她为他痛这一次,往后就是一生。
都心甘情愿。
她的心,在他的掌心里。她的身体,也在他的怀抱中。
生命是满的,她心满意足地将她的发绕在他的发尾。他的发太短,绕不上去,她不气馁,对着月光,细细地系了一根。
他只揽她更紧。
今夜他的话很少,她的一往无前,令他语塞。
一片深情,以此明志。
归云深深叹息,爱是那么痛,也是这样美。她掰着手指头,说:“不准朝三暮四,不准抽烟,不准废寝忘食,不准——”
未说完就被卓阳以吻封唇,身体复又交融,她能感受到他初尝人事的难以压抑的少年勃动。
仰望天空,月亮圆满地挂在清空之上,她这辈子都没有此刻这样圆满。
一觉睡得格外香,也格外累。
床太小,卓阳一直侧着身,用他的胸怀保归云睡得周全。
当晨曦从老虎天窗洒进来,他能看到她面颊的淡淡睡晕。她微微噘着的唇。她的睡相不大好,伤了脚踝的那条腿大咧咧地搁在他的腿上。
卓阳溺爱她这样的睡姿,看着不够,起了意,探手将床边书桌上摆着的钢笔和白纸拿来,半坐着,拧开钢笔,开始涂鸦。
他手臂轻微而有力的动作,惊醒了归云。
刚睡醒,他就提着一张画到她的眼前。她动动身子,把脑袋倚到他的肩膀上,揉了揉眼睛。
他的画是模仿张乐平给报纸画的漫画,只画了四格,主人公是一只小猴子和一只小兔子。
第一幅是小猴子拿着画纸画笔给做唱歌状的小兔子画肖像;第二幅是小猴子躲在草丛里偷偷看卖花的小兔;第三幅是小猴子蹬了小自行车带着小兔子,小兔子手里撑了一把小阳伞;第四幅单单只有小猴子一只,胸前挂了一张牌子做认错伏低状,胸牌上面写“杜归云小姐,我错了,嫁给我吧!”
小猴子嬉皮笑脸,眉毛浓浓的,很得卓阳的神采,小兔子的眼睛又大又圆,分明是自己的翻版。
归云捏着画纸,吸了吸鼻子,“我又不属兔子。”再看了看画纸,又温声温气道,“你都说晚了。”
卓阳笑嘻嘻地翻身压住她,“流程上是有点失误,不过政策上还能弥补!”他的鼻尖对着她的鼻尖,“小狗,嫁给我吧!”
归云轻轻捶他,“你又不正经了。”
卓阳正色,“我很正经。”朝阳耀眼的光辉打在老虎天窗的玻璃上,闪闪发亮,卓阳的眼睛也闪闪发亮,“归云,是我小心眼,是我小觑了你。”
他抬头,却扯动两人结着的发,都“哎呀”低呼出来。她的发丝长长的,他的发梢短短的,系了一夜,竟没断。
归云扯开两人连在一起的头发,迎上他的眼睛,说:“如今我们是结发夫妻了,你该信我了吧?你得信我,必须信我!”
“小卓太太,从今往后我万事都信你都听你。”卓阳复又嬉笑的眉眼近了,呼吸近了,手,也放到不该放的地方。
归云的脸在朝阳底下火辣辣烧起来。
“还疼不疼?”他凑到她耳边问。
归云的羞窘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用力推开他,“你讨厌!”
卓阳猝不及防,卷着被子“扑通”一声就翻倒在地板上。原本遮着他和她的被子半拖拉到地上,和他们的衣服做伴。
他和她,这下是真真切切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两人均呆了一呆,将对方上下看个通透。
“哎!”归云捂着脸别过头,羞到无地自容。
卓阳在地上坐了半晌,直盯着归云。那妍姿清质,宛如朝露,是朝阳之下盛开了玉兰花。
他画过无数人像,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像,能胜过眼前的她。卓阳不能移开视线,只呆坐在那里。
归云急了,又扭回头,满面通红,轻捶床沿,嗫嚅轻唤:“卓阳——你别看了。”
卓阳方怔怔清醒,捞起被子又爬上床,将归云裹得牢牢的。临了,突然挠挠头发,咕哝了一句:“我不是问你那个,我问你的脚。”又拍拍床沿,再咕哝一句,“我们去永安公司买张大床吧!”
两人磨蹭半日,卓阳少年心性,厮磨着归云,归云却着实羞了,逼着他起床送她回家。
卓阳只是不舍,不住说:“我回家就会和妈妈提,过几日送聘礼到你家去。”
归云点头,说:“我们在一起,谁都不准懦弱!”
回到了家,归云本想避开展风母子,没想到他二人却在客堂间里冷战对峙。庆姑见了归云就哭诉:“我们家造了什么样的冤孽!”
展风气不过了,站起来道:“我打定了主意要给归凤一个名分,她原本就是我名正言顺的童养媳,现今不过是我要恢复她的名分罢了。我打定了主意,我们先订婚。”
归云惊讶,“这样快?”
庆姑抽泣,“归凤,她是好孩子,但但——她——”
展风恼了,大声道:“妈,归凤都为我这样了,我若不给她一个交代,还是不是人了?”
庆姑被展风喝傻了,抬头只流泪,话都说不出来。
归云见状赶紧推了展风回房,又好声安慰庆姑。
庆姑只觉得身边的孩子早已远远脱离自己的掌心,没有一个把握得住,得不到她所期待的圆满,不由更悲戚生活的不平,哭哭凄凄至中午才歇。
归云服侍庆姑睡了午觉,才去展风房里。展风仰倒在床上,枕着手臂发怔。
他对归云说:“我没有更多时间了,要在一切安排好之前,将归凤的名分定下来,对她有个好交代。”
归云惊问:“什么叫没有更多时间?”
展风“霍”地坐起身,道:“向先生说,整天做暗里工作终究是下三滥的勾当,陪都的孙立人团长重组税警总团,要迁到贵州都匀练兵。向先生同孙团长有些交情,有意组了咱们投那边去。不过这两个月多就动身。”
归云又一惊,“你要上前线?”
展风用力点头,“上了前线才能与鬼子正面交锋,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娘还不知道?”
“不知道。”
“她不会放你走的。”
展风的眉毛拧起来,“方进山的案子若不销了底,我在这边也是危险。”
归云跟着拧了眉毛,这才是眉心的大结。
展风说:“向先生说办完最后一宗案子,咱们就走。不然真晚了。”
归云问:“为什么?”
“上边的不和殃及池鱼,也别怪旁人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还会人吃人。向先生他们那边的头同孙团长有间隙已久,不少兄弟申请去正规军上前线,上面都不肯。向先生就提过多次转编申请。”
“怎么这样难办?”归云更担忧了。
展风却说:“向先生为咱们都铺好路了。他说与其在上海坐以待毙,不如搏一下做个大丈夫。所以我得把归凤的名分定下。”
归云伤感,自小一起长大的展风,真的长了翅膀,要凭风飞翔了。她又想到卓阳,更黯然。
展风见归云忧愁,不由笑着安慰:“你的终身有了托,我也是放心的。”
归云蹙了眉,“他怕也是要往前线跑的。”
展风一惊,“你放他走?”
“这样的时刻,怎么留?你们能留下来吗?”
展风想了好一会,缓缓摇头。
“不甘心。有上前线的机会,怎能留下来?”
归云惨然一笑,“我听的那句话——十万青年十万兵,我也终究是懂得的。”
只是懂得要用割舍去成全。归云明白。
她将卓阳画的漫画放在床头的木头匣子里,和蓝布,白手绢,黑钢笔,字帖,泛黄的信纸放在一起。这些东西都是卓阳给的,她收得好好的。匣子渐渐丰满,她的心也是。
理顺了,叹息了,无奈了,也认命了。她回到店里,雁飞同裴向阳都在。
裴向阳快快乐乐地叫她:“干爸爸来看过我啦!他还带了棒头糖来。”
卓阳是终于卸下心头负担了,归云且喜且忧,她想要成全他,但是不知谁来成全自己。
雁飞问她:“雨过天晴了?”
归云摸摸她的肚子,孩子长得很快,连带雁飞都益加雪白丰硕,人如细瓷一般,光泽动人。她是向往的,这是新生命,也是新的开始。
雁飞将她的两条辫子并拢挽起来,突然问:“什么时候梳髻?”
归云面泛桃花,想起昨夜的结发。
“卓记者今天来的时候春风满面。”雁飞拍拍归云的苹果脸,“我要把你嫁出去了。”
“是,我要嫁给他。”归云老实说。
“然后送他上前线?”
归云顺目只看雁飞的小腹。生命在成长。她点头。
“他什么都肯跟你说,总归是好的。”
“其实我真的害怕,可我不能阻拦他,他的全力都在这上面,不让他做,等于废了他。”
“能说就好,最怕就是什么都不说。”雁飞抚住自己的肚子,“真好,等我的孩子出生起码父母双全。”归云诧异。
“过继给卓先生卓太太做过房女儿可好?”雁飞笑问。
“自然是好的。”归云拍手。她是用热忱的心来期待孩子的,不知怎的,总觉着自己做好了做母亲的准备。做裴向阳的,做雁飞孩子的,也会做自己孩子的。她更要思顾的是一个大家庭的完整。
“我们要尽快找机会把归凤接出来。”
“姓方的家业也算有,要撇身恐怕没那么容易。”雁飞说。
归云叹了一口气,她也如此暗忧,雁飞拥抱她。
“进了油锅煎熬过的人,不会那么容易垮,相信你们归凤吧!”
是的,她相信雁飞,也相信归凤。
方进山死了以后,方家除了举丧也没出过大动静。一切都太过静悄悄。
归云暗暗找了昔日的戏班子姐妹打听,原来方家由周文英接了手,连带几位太太的遗产都由他来裁夺,一切倒还正常,他按入门先后和长幼分了。分到归凤,她年纪最小,入门最晚,地契房契都没有她的份,但周文英说,归凤还是能享用方家的一切便利。
周文英想要什么,归云明白了。这苦海无边,度过这重苦,还有哪一重?归凤该游到何时?
她去宝蝉戏院张望,远远看见归凤出来坐小汽车。归凤也看到了她,眼里无尽的话,都不能说,踏进车门的时候,柳枝似的身子僵硬不折,头发在风里乱着,在找方向。
归云在晚霞之下,等不到归凤的回归,莫名百感交集。头顶一片晚霞结成红云,围着西下的夕阳,夕阳边飞出一群迷惘的鸽子,不知怎么逃离黑夜。
归凤,怕是沉了气等人救她走,她一定猜到方进山的死和展风有关,她的沉默容忍不想因为她而牵连到展风。最后再受那么一点委屈,也是为了展风。
她懂归凤的心意。更懂一切的圆满原来并没有那样简单。而归凤,更懂得了等待。
归云心里有无尽的失落,在不安的黑夜里,流下冰冷的泪。
回到店里,铺子临街的门面新添了售货柜,出售馅料和半成品,做出了人气,饭庄隔壁就立刻开了一间水果鲜花摊,要分享这样的人气,也是找生计的。归云对新来的摊点老板很客气,老板也客气待她,给了她很好的折扣,于是饭庄又多了水果羹和水果拼盘的品种。
日子在努力一天天变好,在整个中国都无法好转的情况下。或许人们天生的求生本能强过一切,在覆巢之下,更懂互相照拂。
卓阳在店里等她,老范给准备了炒凤爪,黄泥螺,炒毛豆等小菜,并一壶暖好的黄酒,齐齐摆放在桌上。归云回来的时候,卓阳正埋首大快朵颐。
归云愣愣看了一阵,她喜欢看他吃东西,永远很香甜,十分爽气,从不做作,本真流露的时候,还带着孩子气。
归云走了过来,拉着老范坐下来,她为他们两个满上了酒,端起酒杯,“老范,我请你做我们的证婚人!”
老范大喜,呵呵笑道:“这下可好了,我还一直琢磨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把人生大事办了!”和归云干杯对饮而尽。
卓阳双手都是油渍,摊着手,只叹:“你总抢先把流程走了,让我怎办?”
归云拿了酒杯送到他唇边,要喂他喝。他不谦让,仰脖子一饮而尽。她再度斟满,再喂他喝,他还是一饮而尽。再斟,再喂,再饮。
老范看这情形,知道自己该回避,就瞧瞧退了。
归云放下酒杯,直直看住卓阳。
“同我说实话。”
卓阳想好了,他说:“我将代替莫叔叔去晋察冀协助沙飞办报纸。”
归云抚摸着他俊朗的面颊,她做好了准备的,可是,心还是痛。她问:“会上前线去?”
“是的。”
“什么时候走?”
“等上海的事情料理完。报社很多档案照片资料要保全稳妥,以后都是历史的证据,不能让敌人得了去。还有一些仪器设备要移交给在上海继续新闻事业的战友。”
归云抬了头,头一回主动吻他,将他压下,狠狠地吻。泪将流,她埋在他的肩头,轻轻咬他,也捶他的胸膛。
“你这个傻瓜!傻瓜!傻瓜!”
卓阳抱紧她,他的胸臆,想要对她抒发,“我不想说得我有多高尚。归云,从小到大,我好像就被上足了发条。这样的世界,这样的中国,我怎么看都不满意。爸爸骂我是禄蠹,杂念太多,追求主义论,思想狭隘,杀心又重。他说得都没有错。
“我常想,这个世纪的中国人活得太没有自由和尊严,中国人的自由和尊严争取起来也太难,何时才能在这片神州大地再现光明?尊严、自由和民主,都是我们的任务。
“但其实,我为我们的民族而骄傲,只看看爸爸收藏的那些字画,这样光彩绝伦的历史,谁有?我们并不像外国人说得那么软弱可欺,他们用瓷器命名我们的国家,这根本就是错误!日本人以为能征服中国,这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们不能苟且言败,驱逐鞑虏,再谈光复中华。
“或许光明之前,我们要经历史无前例的黑暗,谁都逃不开,总要有人站出来。打淞沪战役那会,每回我去给即将上前线的士兵们拍照,都会难过。前方的路有多难走?但总要人去走。
“鲁迅先生在文章里写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愿意去走这条路,走通它,不只是为眼前的抗战,还有我所理想的尊严、自由和民主。一旦我如此想,就没有办法停下来。
“爸妈爱护我,总想把我遮在后面,我不想永远站在后面,我抛不开这身国仇家恨。爸爸临终给我的遗言,他是懂了我的,他愿意我去走自己的路。
“我不知道我的选择是否能通过社会的实践,实现我的理想。但是不去尝试,我永远都没有机会去证实它。
“父母生养我,他们没得选择地生下我这个不孝子。但是归云,我是想让你有转圜余地,结果却小觑了你对我的情意。你这样待我,我也无以为报,我总说要担待你的一生,可思前想后,我的所作所为并不能当好一个丈夫的角色,所以,请你包涵我。”
他一下说了那么多,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这么多话。他的理想,他的彷徨,他的不安。
这样剖心置腹,也是终要分离的前奏。彻骨的缠绵都无法抵挡。
归云在卓阳的怀里,吞了泪,坚强起来。
她说:“你不要同我说那些要包涵你的话,你带给我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得多。我知道这样的年月要一个合家团圆只是一片痴心,我多想告诉你,你上哪儿我也跟到哪儿,上山下海,再也不离开你。我是打单的一个人,冠了你的姓,人也便是你的,生生死死都给了你。你只管去做你的选择,好坏我来为你善后。”身体连得这样近,灵魂也是这样近,可是缠绵到不了天际。
“我至死无悔。”
归云想起一首似在哪里念过的古诗,如人是瓷器,砸碎再和泥,两个烧成一个,就不用分离了。
那样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