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归之路
那一年,当他拿起雪痕刀时,心底是什么感觉?
他忘记了!
那一年,当他拿着刀亲手刺进师父的心房时,心底又是什么感觉?
他也忘记了!
而那一年,当他满手是血地回头,看见雨幽眼睛里的绝望与心碎时,心底的感觉他更加不愿意想起。
太伤,太痛!
所以,他宁愿选择遗忘。
只是遗忘并不代表着一切已经过去,每当午夜梦回,他总会从噩梦中惊醒,他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在哭泣,在流血。
这么多年来,他只是在自欺欺人,其实他并没有遗忘过什么,不是吗?
就算如今的他,已不是当年的风如尘,就算如今的他,已放任自己成为一个满手血腥的魔,但有些事,有些人,他还是无法忘怀。
只是如今的他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唯有孤寂!
层层的迷雾里,他似乎听见那道甜甜软软的声音,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师兄!
那一声师兄,让他暖进了心底!
记得那一年,他发过誓,他要倾尽自己的生命保护她!但这么多年来,他对她所做的,似乎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但为什么,她竟还愿意叫他风师兄?
她说,她和他的心都没有变!
她说,即使他是她的杀父仇人,她还是下不了手!
但她也许不知道,这样的她更令他心痛!
他宁愿她彻底地恨自己!
彻彻底底地恨!
让他不再有牵挂!
……
尖锐的刺痛,再一次将他从黑暗中惊醒。
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却依然恍如梦境。
“楚楼主。”耳畔,一声焦急的呼唤终于唤醒了他迷糊的神志。
“我、我在哪里?”他揉着发疼的额际,疲惫地问。
记得自己刚才正在为雨幽疗伤,忽然之间,剧痛攻心,接下来便失去了意识。
“你是不要命了吗?竟将那样歹毒的术法转移到自己身上?”李春秋的声调已不自觉地扬高,“若不是我发现得及时,你早已进了阎王殿。”
低低咳了几声,楚梦非淡漠地轻笑,“我知道,你一定会及时赶到。”
然而话音刚落,一阵剧烈的呛咳又已再度爆发,他紧捂住胸口,忍受着体内绞心的剧痛。
李春秋看着他苍白的脸,轻叹道:“你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体无法抵受住凝血通心术的侵蚀,所以,才会早一步让人通知我,是吗?但你这又何苦?”
“凝血通心术,无法可破。只有、只有,这个方法了。”他话语一顿,黯淡的眼里忽然乍现出一抹异样的光芒,“但、但我还不能死。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所以,我不能死!”
看着他眼中那抹坚毅,李春秋的眼中闪过一抹震撼。
若不是凭着那股强烈的求生意志,他早已不知死过多少回了?然而,这种从阎王爷手中赊来的生命,却又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生死线上徘徊的痛苦,这世间并没有多少人可以忍受啊!
“她呢?怎么样了?”
听到床上人的问话,李春秋回过了神,“你放心。她已经没事了,只要休息一段时日,便会恢复。”
“那就好。”终于放下一颗紧提的心,楚梦非疲惫地靠着床壁,神色异常苍白。
李春秋摇了摇头,沉重地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伸手搭住他的脉搏。
“我还可以撑多久?”楚梦非淡漠地问,眼眸之中一片平静。
“你若再这样下去,一个月都无法支撑。”
“一个月?竟连一个月都无法支撑下去?”他淡漠而自嘲地轻笑着,眼里并没有太多的悲哀。
其实,生与死对他来说早已不具任何意义,他所关心的,只是自己能否支撑到结界完全封住的那一天。
若是无法封住那个结界,“他”便会冲破封印了吧?而这个世界也会随之而毁灭,沦入魔道。
那他这几年来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而他又如何向沉沙楼里牺牲的那些兄弟们交代?
“我不能死!无论如何,我都要支撑下去的。至少,至少我要等到明年七月。否则,我死不瞑目,那些兄弟在黄泉也不会安宁。”
他抬头看向窗外已有些暗沉的天际,眼里忽然闪现出一抹异彩。
“我不信,我永远斗不过你。五年前,我没有让自己倒下去。五年后当然也不会。”
他要与命运再搏一次。
“一定要银龙草吗?”转过头,他问李春秋道。
“其实就算现在拿到了银龙草,也不一定可以治得了你。”李春秋叹了口气道,“银龙草虽是救命良药,但你五脏六腑皆为雪痕刀内怨气所蚀,再加上你今日又为凝血通心术所伤,恐怕……”
“可有其他办法?”
“有。”李春秋点了点头,然而眼里却闪过了一丝犹豫,“但这个方法却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无论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一定要试。”
“即使是永世不得超生吗?”
“是。即使死后永世不得超生,我也一定要试一试!”
楚梦非疲累地闭上了眼,心身俱疲的他却没有发现,窗外有一道立足已久的紫色身影,在听见他们的对话后,微微一怔,随即又匆匆地离去。
他竟只有一个月的生命了!
他死后甚至会永世不得超生!
那他做这些事,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来凝血通心术他根本无法可破,而是将这歹毒的术法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但昨夜,他却又说得那般无情。
这里面到底隐藏了什么是她所不知道的?
——风师兄,你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终于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匆匆关上门,无力地靠在门后放纵自己失声痛哭。
她知道自始至终,她还是放不下对他的感情。
当她听到他的生命所剩无几时,她的心依然像裂开一般疼痛。
爱与恨紧紧纠结着她的心,让她无法呼吸。
——她该怎么办?
——她究竟该怎么办?
秋风萧瑟,隐隐间传来了冬季的气息。
冬天就要到了吧?
只是不知他能不能支撑到第一场雪下?
秋风虽凉,却抵不上他体内的寒冷,那种寒冷就像带毒的蔓藤,一点一滴地吞噬着他的生命。
他知道自己已差不多撑到极限了,只是在没有做完他该做的事之前,他不甘心就这么离去,否则,他对不起为他而牺牲的人。
当年映日谷一役,几乎所有参战的人都中了血影咒。
血魔虽被封印,但他那可怕的魔力却还留在这个世上。
有些人是狂性大发,就像当年的师父一样,到处杀人。
但更多中了血影咒的人却成了血魔的傀儡,将血影咒一个接着一个地下到自己的亲人、朋友,甚至陌生人的身上。
他知道血魔一直在等待着东山再起之日,只要被下了血影咒的人怨气积得够深,那么,他便可以冲破封印,将人间重新化为炼狱。
这五年来,楼里的兄弟为了打探被下了血咒之人的下落,一个接着一个被下了血影咒,然后,毫无怨言地死在他的刀下。
他们对他的信任,他们为他所做的牺牲正是他坚持下去的力量。
这是一条不归路。
他虽是为了阻止血魔现世,却不得不满手染上血腥。
此刻他早已分不清,自己是魔,还是道?
很悲哀不是吗?
蓦然一阵刺痛涌上心口,他不禁捂住胸口,单手撑扶着身旁的梅树。
这时身后蓦然传来了一道低柔却又悲伤的声音。
“为什么你竟要将那样歹毒的术法转移到自己身上?凝血通心术你根本不能破解!”
楚梦非没有回头,只是紧揪着胸口,淡淡地道:“我说过,没有人可以破坏我多年来的努力。”
“就为了怕我阻止你?”身后的声音越发的悲哀,“到底你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是假?”
“真真假假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有些疲累地靠着那株梅树,轻闭上眼,“很多事都已经不能回头。”
“但我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沙雨幽紧握住双拳,唇咬得死白,“为什么你要杀爹?”
“真相?”楚梦非凄凉一笑,“真相就是,我是魔之子!身上流着的,是魔鬼的血液,所以杀人就是我的乐趣!”
深吸了口气,沙雨幽悲伤地闭起双眸,“杀人真是你的乐趣吗?那为什么你竟是用自己的生命在杀人?”
心房猛然一震,楚梦非神色惨白,却不敢回头看那双悲伤的眼睛。
她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见他沉默不语,沙雨幽强忍住眼中的泪水,硬声道:“可以告诉我吗?这里面究竟有什么是我所不知道的?你每杀一个人,就被雪痕刀内的怨气反噬。那你是在杀人,还是在杀你自己?”
“杀人。”他闭上眼,坚定地告诉她答案,但唇角已不自觉地涌出了一丝鲜血。
沙雨幽踉跄退了一步,沉默地盯着那道落寞疲倦的背影,眼眸里写满了挣扎,写满了矛盾,但最终还是说出了自己心底的话:“答应我,不要再杀人了,好吗?这是我这辈子唯一求你的。”
梅花树下那道身影猛地一震,良久良久,却冷冷地道:“不可能。”
决然丢下答案,他大步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你竟都不肯答应?”
伤心望着绝尘而去的背影,沙雨幽终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
“我只是不想你死——真的,不想你死——”
夜,已经深了。
云悦酒肆里的客人几乎都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落拓的年轻人,喝得烂醉,却还趴在桌上不肯走,嘴里还不断地低声念着什么。
桌上摆着十多坛早已空荡荡的酒坛子,而在酒坛子的旁边则放着一把森冷的宝剑,但那满桌子的菜却丝毫也未动。
酒肆老板是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头,此刻他正守在柜台前,哭丧着脸看着那个赶也赶不走的客人。
这眼看天就要亮了,可那个客人却没有半点想走的意思!
暗暗叹了口气,老板在看了眼桌上的那把宝剑后,终于第十次鼓足勇气走了上去,怯声道:“这位客官,天色已经很晚了,小店要打烊了。”
那年轻人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啪”的一声放在桌上。
“再来一坛酒。”
老板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客官,这都要三更天了,小人明天还要做生意。”
“你做生意怎么了?”那年轻人闻言猛地站起来,满是酒气的脸上忽然掠过一丝杀意,充血的双眼更是直直瞪住老板,“你拿不拿酒?”
“拿——拿——小的这就去拿——”老板被吓得落荒而逃,不禁连连哀叹自己今日运程欠佳,怕是要被这人折腾到天亮了。
那年轻人冷冷盯着老板惊慌的背影,忽然凄厉大笑了起来,笑声充满了自嘲。
“陈照啊陈照,你除了会吓唬这些人,你还会做什么?面对自己的灭门仇人,你却连他一块衣角都摸不到——你甚至把无尘丢在虎穴狼窝,而没有勇气去救——哈哈哈——你真******没用——真没用——”
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他似哭似笑地又跌坐回椅子上,拿起面前剩下的那半坛子酒,又一口气猛灌了下去。
“无尘——无尘——陈大哥救不了你——是陈大哥没用——”
他一边哭笑笑着,一边猛灌着烈酒,也不顾酒洒衣襟,满面只有悲痛与愤恨。
他正是那日自沉沙楼逃出来的陈照。
等了半晌,陈照见酒还未送上。不禁大喝了一声,他一甩手中的酒坛,“咣啷”一声摔得粉碎。
“酒呢——怎么还没拿来——我要酒——”
“来了——来了——”里面传出老板惶恐的声音,就当老板抱着酒坛子跌跌撞撞跑出来的时候,忽然“啊”的一声惨叫,手中所抱的酒坛子竟也跌落地上,摔成碎片。
见那老板盯着门口神色惨白,就仿佛见了厉鬼般,陈照不禁也跟着回头往门外望去。
外面的夜色寂静如死,只有淡淡的星光照出一点光线,诡异而阴森。
此刻夜深人静,正是人们入眠的好时辰。
但夜幕之中,却有一道人影正跌跌撞撞朝这里走来。来人披头散发,浑身是血,就像是深夜出没前来索命的恶鬼。
渐渐地,那人影走近了,一只满是鲜血的手也爬上了酒肆的木门。
老板也终于撑到了极限,翻了翻白眼,叫也未叫一声便晕了过去。
“没用。”陈照冷啐了一声,酒也醒了大半。
多年江湖阅历告诉他,那是一个人,一个深受重伤的人。
“这位兄弟,你怎么了?”陈照走过去,搀扶住几乎就要倒下的男子。那男子似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虚弱地说了声,“水。”便昏了过去。
“兄弟——”陈照匆忙间就欲拍打男子的脸颊,当他低下头,看清男子的面貌之后,原本急切的神情转成错愕,继而,又转成了一抹冷笑。
“石剑宇,原来是你。”
冬季的第一场雪终于下了。
大地已披上了一层银白的绒装,天地间的寒意也更甚。
沙雨幽静立于风雪之中,任由那刺骨的寒雪披落全身,却连丝毫的寒意也感受不到。
前方不远的梅林里,那一片红梅开得正盛,迎着漫天的风雪,尽情地展示着那一片傲骨的嫣红。
那到底是怎样一种坚毅的生命力?
所遇的风雪越大,它开得越发茂密。
若是人遇到这样险峻的场景呢?又是否也有这样坚毅不倔的生命力?
自那日一别之后,他一次也没来看过她!
她忽然觉得,他在逃避她!逃避她的追问。
为什么他竟一直不肯对她透露些什么?
如果他真的以杀人为乐趣,又怎会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但如果他并不是真的想杀人,他手上所染的血腥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至少,她亲眼看见他杀爹,也亲眼看见他要杀陈照。
神色痛苦地抚上隐隐作痛的额际,她觉得自己就快要疯了!真的就要疯了!
“沙姑娘。”
寂静的身后一道苍老而慈祥的声音蓦然响起,沙雨幽转过了身,便看见前方不远的地方一道青色的身影向她缓缓走来。
“李大夫?”
“雪下得这么大,你怎么站在这里吹风?”李春秋走近她,慈祥的眼里写满了关怀,“你的身体才刚好些,受不得寒。”不待她回答,李春秋便拉着她,往屋里走。
在那一刻,沙雨幽的心中忽然涌上了一丝暖意。
虽然只见过这个老人几面,然而,他眼里的温暖与关怀,总是让她感到莫名的感动。
那双眼里神情,就好像当年爹看她的眼神。
“我没事。李大夫。”终于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抹笑容,她任随李春秋将她拉进了屋里。
“我只是想看看那些梅花。”
“梅花什么时候都可以看,但人若生病了,便不好了。”李春秋笑着放下手中的药箱,“先让我看看,你身上的咒法是不是已经清除干净了?”
她在桌旁坐了下来,无言地伸出手。
把过脉,李春秋释然笑道:“你已经没事了。我想,楼主这下子也该放心了!”
“是他让你来的?”沙雨幽的神色忽然一黯,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复杂之色。
李春秋点了点头,“咒法虽然解了,但他还是不放心,所以让我来看看。”
沙雨幽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纷扬漫天的飞雪,“他活不长了,是吗?”
李春秋一怔,“你知道?”
沙雨幽苦笑,“那****听见了你们的对话,还知道他死后会永不超生。”忽然她回过头,盯着李春秋,“这世上没有人会傻得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去杀人!”
“知道吗?有时候人的眼睛所看见的,并不一定完全是事实!”李春秋幽然轻叹,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所以我想知道。”
李春秋叹了口气,深深凝视着她,“如果我说当年他杀你爹,是被逼的,你信吗?”
“被逼的?”沙雨幽浑身一怔,脑海中蓦然想起一句话。
——“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如果我告诉你,是你爹逼我的,你信吗?”
——当年他的神色好哀伤,好绝望!
——他真的是被逼的?
看着她苍白的脸,李春秋慈祥的眼中闪过一抹叹息之色,“其实,他所受的苦并不比你少!他所做的,都是些违背自己心意和本性的事,然而,他却不得不做。知道无法选择的痛苦吗?也许你我都不懂!这世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恨他,都怕他,又怎会有人了解他的痛苦?”
——违背自己心意和本性的事
心房似被什么狠狠揪住,沙雨幽正欲问清楚:“李大夫,你——”
这时,一道人影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
“李大夫,不好了!楼主他——”急冲进来的人影在看见沙雨幽之后,蓦然停口,似乎顾忌着什么,只是焦急地看李春秋。
“林剑,发生了什么事?”李春秋站了起来,脸色却微微变了。
这个林剑是楚梦非身边的亲卫,平时都护在他的身边,而此时却独自跑到落梅轩,难道……
林剑急喘了口气,随即附在李春秋耳畔说了几句话。
李春秋闻言面色忽然大变。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快带我去!”刚走到房门口,他又霍然停下了脚步,转身对沙雨幽道:“沙姑娘,楼里发生了大事。千万不要到处走动。”
急急丢下最后一句话,李春秋便带着那名随从匆匆离去。
门外,忽又扬起一阵冷风,卷起了漫天的飞雪。
沙雨幽看着消失于风雪中的两人,眼中闪过一抹深深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