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离开人民公园并不是很远,徐斯叫了出租车过去不过用了十来分钟。公园早已经改建成公共绿地,绿树荫荫一片,在闹市的中央格外清凉,附设各样各形可以歇脚的台阶石椅,供人们休憩。
有孩子嬉笑打闹着从徐斯身边跑过,徐斯拨了电话给江湖,问她:“我已经到人民公园,你还在?”
江湖显然一愣,方说:“你在哪里?”
徐斯也这样问:“你在哪里?”
她答:“游乐场。”
徐斯很难形容这样的江湖。
她用黑色的皮筋把及肩的发扎了起来,短短的一簇,扎的很紧。白色恤衫,旧旧的仔裤,只有脚上一双手绘如意图案的“腾跃”鞋最扎眼。
看起来这么平凡的一个江湖,落在人海中也是会不见的。
徐斯一定睛,又在人海中找到了她。
她把双肩包背在胸前,双手交握紧紧抱着,正仰头看摇摆起伏的离心力游乐器。游乐器上的人们被抛向空中,尖叫声此起彼伏。她蹙着眉,一脸不知是渴望还是羡慕,不知是坚毅还是担忧的表情复杂到难以形容。
他走到她的身边:“是不是想玩那个?”
江湖孩子似地吸吸鼻子:“我在想一个人买票玩好傻,正好你陪我玩?”
徐斯望一眼被抛到最高点的人们,在心里估计出他们离地面的高度,坚决地摇了摇头。
江湖“格格”笑起来,恍然大悟:“原来你怕高?”
徐斯把她抱在胸前的双肩包提了过来:“是,我怕高,所以你还是靠自己上去吧!”
江湖突然就朝徐斯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一蹦一跳去买票了。她在上游乐器之前,还朝徐斯摆了个胜利的手势,孩子一样,天真到无以复加。
这样的她,也是娃娃,可爱无比。
徐斯提着她的双肩包,站在人群里仰头看她往游乐器上坐好,自己系牢了安全带,双手握紧了安全柄,慢慢地被抛向空中。
她今日扎头发用的皮筋不够牢固,才在空中甩了两三下,皮筋就松了,她的头发被劲风吹乱,让她整个人看上去疯疯癫癫很没形象。可她才不管,甩出双腿,尽情尖叫,好像想要尽力拥抱天空。
徐斯后悔没带相机,他尽力在游乐器疾速的甩动中寻找她在哪里。她一会儿到左边,一会儿到右边,下坠,上升,左摇,右摆。她始终笑着,还是大笑,乐的飞飞的。
从游乐器下来的时候,她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扎好,就从游戏场蹦了出来。
她叫他:“徐斯徐斯。”仿佛呼唤同伴。
徐斯招招手,江湖看到了他,她跑回到他的身边,接过他手里的双肩包,像任何一个学生一样,熟稔地背好。徐斯适时地帮她把肩带顺好。
江湖抬起头来,就往徐斯的唇上亲了亲。
这动作完全下意识,她被自己的下意识愕住,回心一想,有点羞赧。
他也愕住,突然就拉住她的手,往树荫处避去,还未等她完全反应过来,他已倾身吻下来,彷佛他已等待许久,只候这一刻的缺口把积聚的情感倾泻。
唇舌的缠绵,呼吸的交融,把江湖仅剩的意识夺走。
罢、罢、罢!
她不想再有意识,只留本能,闭上双目,就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享受这样激越的情海带来的颤栗,整个人都是热烈的,被旺盛的生命力充盈。
江湖不知道一个吻还有这样的效果。
徐斯忘情将江湖亲吻,霸道的口齿相触,唇舌交缠,只想能一举搅动到她最深处的灵魂。
她攀附在他的怀里,应当心甘情愿沾染他的气息。他是如此地期望。
他的手抱紧了她的身躯,很快发现她的仔裤和T恤之间可露出方寸肌肤。他抚摸到那处,那处的温暖光滑差一点让他失控。
他的手被江湖握住,她阻止了他。
徐斯知道差一点擦枪走火,于是恋恋不舍地结束了这个吻。
江湖慢慢张开了眼睛。眼前男人的眼中含情,深深的凝望让自己不觉也动情,就好像刚才坐在离心力游乐器上头的感觉,晕眩而不真实。
怎样的牵扯才让她与他的缘分甚重?避不了,一日比一日怅惘。是否应该追逐下去?探缘分虚实的一个究竟?又恐如刚才处在高处,不胜冷寒,就怕一个趔趄,摔得粉身碎骨。而她不能倒下。
徐斯不知道江湖在想些什么,脸上分明还留着三分春色,眼神却闪烁游移,这表明她心神并不安宁。
就在同他忘情亲吻之后,她的心神并不安宁。
徐斯在心内对自己哂笑,在这样时刻,会与他一样分神去想老多想法的,也就江湖一个。
他揉揉她的发,讲:“你的发布会就要开始了,老总迟到的话,那影响得多坏?”
江湖才如梦初醒:“呀!”原来把重要事情暂时忘怀,马上自责,说,“我马上就去。”
他牵着她的手,不容她甩脱,说:“往那边叫车方便。”
回到商场正好十一点半,商场地下一层有美食广场,这时候客流更比早上多了一倍,大多是途径一楼中庭,去地下一层寻地方吃午餐的。
徐斯立刻明白江湖选择这个时间开幕的原因了,正是借这个时段商场底楼餐饮区人气旺盛的天时地利人和。又转念,女孩玲珑的心思用在感情上,也许会更添可爱。
他不方便再牵着江湖的手,只是跟在她后头走进了商场。
就在这个时刻,那头的舞台旁的音箱忽而发出鸣笛的噪音,路人捂着耳朵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江湖忽然转头对徐斯说:“别动!”把徐斯吓了一跳。
他不明所以,但见她保持那样扭头的姿势,一脸俏皮表情,双手插在裤袋里,头微微歪着,就这么静立在面前。
徐斯不知道她在干什么,正想发问,又见商场内不少路人像江湖一样静止了。有的人保持着打手机的姿势,有的人保持着蹲下系鞋带的姿势,有的人正把巧克力咬了一半就一动不动了,还有情侣互相拥抱,形同相思树。商场内足足有一小半的人变成了“雕塑”,好像一瞬间时间停止了。
有许多同徐斯一样莫名其妙的路人行走在这些“雕塑”之间指指点点,好奇观望,有活跃的路人立刻加入“雕塑”的行列,于是商场内的“雕塑”越来越多,把商场外的过路人们也吸引进来了。
徐斯对站在他对面扮作“雕塑”的江湖说:“原来你搞快闪和行为艺术。”
江湖微笑,并不说话,只朝着他眨了眨眼睛。
于是他也没有动。
时间静止下来,江湖站在人山人海中,和徐斯只有一臂的距离。
她一个人,却要搅动人山人海的新浪潮,一人执帆破浪。
人山人海中,他只望牢她一个。她很快就会回头,进入人山人海,他一不留神,也许就捉不住她。此刻他只能做的只是紧紧盯牢她。
徐斯的注视让江湖的心中无所适从。
她的唇上分明还留着他的温度,热烫的,刚才让她的呼吸都困难,正如他此刻的眼神,也是热烫的,看久了恐怕会在心头留下印子。
这就是在感情上一向收放自如的徐斯的魅力,让她偶尔随性,或许跟着也会忘情,事后一细想,恰似入魔。
她移开目光。
在二楼的楼梯上,有人默默站在那边,自高处往下注视。
那个人,现在在高处,看着她。
人生岂无憾然?她与那人的距离,隔着人山人海,从来不曾站在一处过,自己曾有的情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梦中的自我安慰。她虽然站在他的低处,但不应该就此再也抬不起头来。
就算站在他的低处,她仍要抬起她骄傲的头颅,尤其不能在他面前失败。
激荡的音乐响起来,年轻帅气的主持人突然吊着威压从天而降,稳稳落在高高的舞台上。
路人欢呼起来,近来晚上最大的休闲活动就是看这位主持人的现场直播演说,难得逛街也会遇见他,当然愿意多逗留一阵。
主持人一落到舞台上,音乐立刻欢快起来,他对着天空打了一个响指,所有的“雕塑”一瞬间活了过来,迅速聚拢到舞台前,排好有序的队形,突然音乐又变成熟悉的八十年代广播体操的旋律。
徐斯看得饶有兴致,他没想到一个开场竟然暗藏这么多的玄机。
巨大的投影幕上出现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孩子穿着“腾跃”白球鞋做广播体操的身影,视频经过剪切,让所有人都看清楚那些孩子们的脚上大多着款式最老的“腾跃”鞋。舞台下的人们跟着舞台上的主持人一起跟着旋律做起了大家记忆中久违的广播体操,现场视频投影到投影幕上,每个人的脚上都着一双腾跃鞋,有老款也有新款。
江湖也在其中,徐斯抱胸站在圈外。
这么个别开生面的开场,他完全意想不到。他想起昨晚同她说过的那个关于父亲卖果乳的典故。大场面需要大气魄,还要有运筹帷幄的手段。
江湖的动作不够娴熟,应该没多少时间训练,不过好在能跟上节奏,动作不出大纰漏。
一曲结束,表演广播操的人们任务完成,立刻散入人群,但人们已经被活动吸引,围拢上来看个究竟。
江湖退到一边擦汗,她知道徐斯就站在她的身边,她对他说:“这就是一个开始,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他看见她在自信地微笑,好像只是给她自己的微笑。
他也笑:“是的,这是一个开始。”而后朝工作区的“腾跃”员工拍了拍手,“晚上庆功会我请,大家不要迟到。”
那边的员工欢呼,所以江湖不好拒绝。
她再往二楼那处偷偷瞧去,那人已不在。她轻轻笑了笑,潇洒甩甩头,问徐斯:“你决定在哪里请我们庆功?”
徐斯说:“肥水不流外人田。”
江湖看着他,他的弦外之音是在表示根本无所谓她的下属会不会因此猜测他们是否在恋爱。
她想起他的上一桩绯闻,他也无所谓那些狗仔队当他和齐思甜是不是真的有一腿,反正时过境迁,只要徐斯仍在这个地位,有了新的一段境遇,旧的总会被人忘却。
他的人生一向丰富而又风生水起。
江湖心底不怎么好受起来。
也许她是在嫉妒他对任何人和事的游刃有余,抑或是在气馁自己如今不得不一而再的审时度势和步步为营。
不过这天的活动实在是相当成功的,快闪环节一结束,跟着就是现场手绘比赛和颁奖,参赛作品件件精彩,完全符合现代年轻人求新求异的品味,围观的媒体记者的闪光灯亮个不停。主持人一通知今日的手绘鞋对折销售,马上就有顾客蜂拥到“腾跃”在楼上运动城的“腾跃”柜台去。
大学里头的领导感谢企业对贫困学生的帮助,让媒体记者又有好许多新料可以写:老牌子焕发新光彩,还不忘记回馈社会等等。
江湖抚着心口,至少她此时是成功的,她的努力得到很好的回报,让她似乎再次摸到了撬动地球的那支杠杆。
她忙碌间隙再寻徐斯,已经不见了他的人影,他只是发了一条短信到她的手机上,告诉她晚上庆功会就在KEE CLUB,而时间定的很体贴——是在凌晨,在百货公司关门以后。
他怎么知道她一定要待到今晚结业,清算好当日收获以后才得放心?
想到这一层的江湖,心内真的不怎么能够放心,命令自己不要深想。
晚上收工的时候,所有人脸上都有兴奋的光彩,难掩收获的喜悦。
岳杉同柜台一齐计算当日营业额,对江湖讲:“‘自由马’第一个柜台第一天赚了两千块,那个年代的两千块是什么概念?但是我们今天不比那天差。”
江湖拿纸巾擦脸上的汗,她的脸蛋红扑扑,是忙出来的,也是开心出来的。
“不不不,这全赖这个老牌子还被大家记得这么牢。”
大家七嘴八舌,开始期待午夜场的庆功宴,老板承诺的大餐,没有人会轻易忘记。江湖叫了大巴护送当日所有工作人员去KEE CLUB。
她没有和大家坐同一辆车,而是去女厕洗了把脸,这时才发现今天换了双肩包装女学生就跟着忘记带化妆包,望一眼镜子内素面朝天的自己,一身恤衫仔裤,丢进人海,绝对石沉大海。
不知道徐斯还找的到自己与否?
江湖甩甩头,不管不顾,走出商场叫了一辆出租车抵达庆功现场。
里头已经清场,全都是自家的员工,吃喝自取的自助,还布置了跳迪斯科的舞场,同KEE CLUB往日那副高贵端庄样大相径庭。
她一进场,大家立刻拍手,跟着一起来助兴的主持人正在舞台中央想要高歌一曲,看到江湖,便立即邀请江湖上来说两句。
江湖并不推辞,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来,接过话筒说:“让我说两句我就说两句,说的不好大家不要见笑。”
她说的很俏皮,大家都笑了。
“今天很感谢各位。”她向众人鞠躬。
所有人先自一怔,而后岳杉带头鼓掌,江湖把话筒还给主持人。她看到徐斯站在最角落的那处,坐在那只当日黏着她大腿皮肤的古董皮制沙发上,手里举着香槟杯朝她颔首。
她走到徐斯跟前坐下来,和他保持了起码半臂的距离。
徐斯叫来waiter,为江湖拿了一杯鸡尾酒,两人碰杯,江湖抿一口压了一压心头没有来由的心浮气躁。
她尽量保持随和自然的笑容,也想随意讲两句玩笑话,可是开口却成了软绵绵地唤他:“徐斯——”
徐斯还是笑,问:“大小姐还满意吗?”
她终于有了一句俏皮话:“要是我说不满意,那就是太挑剔了。”
“Yes,如果还要被挑剔,那一定不是我的问题。”
江湖很想把手里那杯喝了剩一半的鸡尾酒泼过去。
她没有化妆,眉眼轮廓都很淡,鼻梁上还有隐约的雀斑,但神态生动。她一开心就会有不自觉的俏皮,脸上也像镀了层光辉,还是很能够吸引人专注去看的。
他想起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素颜,她在他的身体底下,脸上的本来就淡薄的脂粉被眼泪冲刷的一塌糊涂,在枕头上一辗转,全部擦干净,月光底下,就是一张素净的面孔。
他亲上去,已经没有脂粉的味道,只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青草的香。
后来,她因为他的冲击而脸颊泛红,身上沁出细汗,低微的呻吟就能催动他的情欲。他当时离她这么近,就在她的身体内,她的深处是这么温暖,她的气息是这么馨甜。
徐斯知道此刻不应该想到其时其景,他们甚至还隔着半臂的距离,她的恤衫仔裤把她包裹得一点遐想也不留给旁人。
他别转过头,不去看她。
江湖不知道徐斯在这片刻心内转了多少念头,单只因他突然的冷场而尴尬,她找话题来说:“我才知道爸爸为什么这么拼命工作,原来工作带来的快乐难以用语言来表达。”
徐斯突然闷声不响拉过她的手,阻止了她继续讲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
她不知道他会干什么,这时候灯光就全暗了,只留一束照着主持人站在舞台中央唱起一支深情款款的老情歌。江湖侧耳倾听了一阵,才辨别出是张国荣的《侬本多情》。
他唱:情爱就好像一串梦,梦醒了一切亦空。
徐斯的唇印在了她的手指上,微微的暖热的触感,江湖心中跟着微微地一荡。
他呢喃:“One Woman’s Live Journey。”
江湖便不能缩回自己的手。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她唤他:“徐斯。”
江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徐斯接着就拥抱住了她。
他的体温透过他的衬衣传递到她的身上,他的心跳她亦感受的到。江湖犹豫了片刻,缓缓地伸出了双手,抱牢了徐斯的腰,又缓缓地把头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如果这是一场梦,如果梦醒了一切都落空,那她也应有这个权利,乘机在这个梦里,好好休息。
江湖闭了闭眼睛,身体在软化,心也在软化,最艰难的时刻应该是过去了。
她自嘲地想,全赖这个男人,自己的今日确赖这个男人的扶持。所谓的独立也是妥协,终究没有办法真正独掌天地。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想法让她的肩膀又开始僵硬起来,徐斯的双臂加了点力气,他在她的耳边说:“大小姐,是不是让你喝点酒,你才能专心和我谈情说爱?”
江湖方又放软身体,顺势倾倒在这个男人的怀抱里,在这半迷蒙半缭乱的间刻,无人注意的光景,还是任由自己沉迷这一刻吧!
她的犹移和软弱只在瞬间,但徐斯仍是敏锐地感受到了,她总是用一万分的敏感强自支撑应对万事,怎么就会这么倔强?
他不禁疼自心内深处来,复又在她的发上吻了吻,说:“小蝴蝶,你需要好好睡一觉。”
她微笑着喃喃:“谁说不是呢?”
一定要好好睡一觉,说不定能够梦到父亲,她就可以同父亲说,自己已在风浪中找回位置,而后乘风破浪,勇往直前。而且——也许真的找到了一个可信而可赖的伙伴?
这是一个还算不错的开始,江湖是相信自己一步步能够走下去的。
也正是如她所预期的,“腾跃”因为一个别开生面的新店新品发布典礼吸引了极多的媒体和顾客的关注,她的市场营销经理莫向晚又是顶善于和媒体打交道的一个人,能把媒体推广资源运用得恰如其分,老牌新生的腾跃鞋的销售额开始一路飚红。
江湖乘热打铁,同往日的经销商们一一又通了气。他们对市场的反应感到意外,但有好的机会赚钱,总是需尝试的,于是大多都尝试性地加了订单数量。
初战告捷令江湖大受鼓舞,拨空亲往柜台当售货员同顾客交流,也好观摩百货楼中庭举办的其他路演活动以增经验。
只是那日开幕以后,她没有再遇见高屹,然,也总是想,这个人,这段往事过去了也应当是过去了吧?往事经过时间的洗礼,应该会渐渐褪去。
莫向晚在做工作报告时告诉她一些讯息:“我听此间的高总说,正向有关部门申请在地下一层加个地铁口,新线路一年后就通车了,再把地下一层打造成世界美食街,到时候人流会更集中。”
江湖则想,按照高屹的性格,他是必会力争上游的。自从百货公司开幕后,招商的项目固然件件精彩,中庭的路演更是没有停歇过,三五不时的酬宾时尚活动,早吸引住这个城市里年轻的顾客群。
就在这个周末,商厦顶楼的一个大型儿童职场体验乐园就要开幕,同时开幕的还有“小红马儿童时尚馆”。
江湖收到的是“小红马儿童时尚馆”的开幕请柬,邀请人是小红马童装有限公司总经理任冰。
接到请柬的那一刻,说没有一点鼻酸,那是不可能的。
自“自由马”分崩离析,江湖刻意不去关注任何关于“自由马”的讯息,包括了徐斯收购的“自由马”旗下童装品牌“小红马”。
那是一场惨败,不能有任何怨言,在商言商,愿赌服输。可是,再度看到这熟悉的LOGO,江湖又念及父亲。现在的江湖已经不是江旗胜的江湖,代代才人,新旧交替,谁都不能阻碍。
故此,这个开幕典礼,她无论如何是要去的。
但那天徐斯并没不在场,倒是任冰热情接待了她。还遇到不少同行和媒体。但如今的她已能自如同他们谈笑风生,把场面话说的流畅自然。
也许是有人提前招呼过,现场媒体无一向“小红马”旧日的东家江湖提任何相关的问题。反而任冰在做介绍的时候,再三肯定江旗胜当年为品牌的缔造所作出的贡献,现场来宾也频频鼓掌赞同。
这令江湖得了些许宽慰。她也深知父亲在世的时候,尚来不及在童装领域大刀阔斧地发展。只这一年间,徐斯同任冰却做得很像一个样子。
这间“小红马儿童时尚馆”绝不是平平常常的童装柜台,营业面积同隔壁的儿童职场体验乐园几乎平分了整个顶层,里头竟然设了翻斗乐、亲子教室和摄影室。一楼的中庭做的路演就是顶层旗舰店的微缩版,现场开了两场课程,教年轻的父母如何辨别童装面料和如何利用家中旧衣物给孩子做简单的夏装和围兜。、
手笔自然不凡。
任冰特特同她这样解释:“江董在世的时候,就说过还没有一流的品牌拿下童装市场的大份额,很有做头。而且体验营销和网络营销会是这个市场的两个趋势,我们的网站也是今天开业,还跟淘宝商城做了合作。”
江湖说:“再次看到‘小红马’有这样的气势,爸爸也会欣慰。”
任冰讲:“毕竟是从‘自由马’分出来的,不能堕了江董当年的名号。”
他说的诚恳,又有道理又有情分。江湖又见现场的媒体和同行或多或少都因“小红马”的今日,牵念到“自由马”的往日,竟都似乎不知道徐斯才是幕后的大老板,在心酸之余掠过一丝安慰。
这只为两个字——尊重。
在瓜分“自由马”的众多人中,唯有徐斯给出了这份尊重。
然则心酸是不减的,往日辉煌具已成灰,逝者已矣。
江湖默默走到走廊上,居高临下扫过琳琅满目的各品牌专卖店,忽而瞥到顶层另一边办公区域的大门被推开,高屹护送着一着杏色职业套装的中年女士走了出来。
两人就站定在那头,遥望这里的剪彩仪式。
江湖倚靠到圆柱旁,避开这个角度。她想,洪蝶代表徐家和物业方的代表高屹有所交流,那应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是合情合理的想法,终于说服了江湖自己。
但是就刚才对高屹的短暂一瞥,她发现他愈发清瘦,显得穿着的西服空荡荡。她忍不住又瞥去一眼,洪蝶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剩高屹独自一人站在高处,仿佛神游太虚,不知看向何处。
江湖在这天选择早早离场,驱车去了海澜住的那间医院。
也正是巧,有护士用轮椅把海澜推出来,江湖一路跟了过去,原来是护士送海澜到化验室做什么检查,化验室外还有一两个重症病人需排队,海澜排在末尾。
在护士走开时,江湖不禁走前两步,海澜正巧转头。
人已经是憔悴得不成形了,但眉眼的温婉一如当初。她望见了江湖,微笑颔首,好像只是向一个陌生人打招呼。
她完完全全地不认得自己了?
这时,海澜开口讲:“小姐,麻烦你让一让。”
江湖站着没动,海澜又唤了一声:“那位小姐,后面有人要过来。”
江湖方恍然回神,原来身后有坐轮椅的病人要借路。
她半回过身,很窘,说:“真不好意思。”
病人同海澜一同对她说:“没关系。”那位病人似同海澜相熟,问海澜:“今天又看到你的学生来看你,没有想到大明星这么念旧。”
江湖知道她们谈论的是谁,又听到海澜讲:“小齐是个很有心的女孩。”
队伍很快就轮到了海澜,她被护士推了进去,门阖上时,江湖忽逃也似地速速离去。
时时刻刻心心念念记牢的一切,在别人的世界里,也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她带去的伤痛和不堪,是可以被统统遗忘的,她是无足轻重的,却经常贸然地自以为是地打搅别人的人生。
有电话进来,打搅到她,是徐斯,问她:“今天忙不忙?晚上一起吃饭?”
江湖把骤然侵袭的失落稍一整理,她现在已经习惯和徐斯约会,所以用一个算愉悦的声音答他:“今天又去哪一家餐馆?”
徐斯的声音也很愉悦,说:“在哪儿呢?我来接你。”
徐斯是打定主意正儿八经地同江湖把这场恋爱谈了起来,他调整了自己的时间,也逼迫着江湖调整了时间,来共赴这场迟迟才正式揭幕的恋爱。
江湖在徐斯不动声色的安排下,不得不把每日晚饭时间留出来,同他一块把浦东区内各大小风味餐馆吃了个遍,不拘由谁来结款买单,江湖若要抢着付,徐斯也随她的便。晚饭后,他们或听音乐会或去酒吧放松,也是不拘的。
这是酣畅而随意的约会安排,江湖很乐意接受。
他也再没有往她的办公室内送花,只是请了一位钟点工为江家老房每周定期做打扫,清洁完毕,再为江家养上几盆海棠,放在阳台的和客厅的角落和江湖房内的窗台上,让偌大的房间不再寂寞。
江湖头一回看到钟点工搬上搬下觉着有趣,故问:“都是什么花?”
钟点工指点道:“竹节海棠,就是我们常说的‘秋海棠’,不是什么稀罕的花,就是花朵漂亮,看着好像蝴蝶,热闹的很。”
江湖脸上一烫。又是蝴蝶,又是热闹,都是属于她的凡间温情,太能让人动心了,她怎么体会不出他的意思?
她望向父亲的相片,父亲对着她微笑。
徐斯会在周末择一日到江家,从CEE叫一份大餐送过来,两人份刚刚好的。同江湖盘腿坐在地毯上,像野餐一样铺开报纸,摆开盘盏,还把投影仪和家庭影院打开,翻出原声香港片的影碟来看。
早年的香港片不是枪战片就是喜剧片,总能让人单纯地紧张或快乐。江湖常常因为周星驰式的夸张幽默笑的前俯后仰。
她对他说:“以前我爸不在家,我一个人无聊就不停看他的片子,看好多遍总也不会看厌。”
他有相同的经历,不免戚戚焉:“我小时候看坏了三台录像机。”
“于是接着就养花了?”
“我外公爱好养花,又喜欢教育我们爱护绿化。”
“这么怡情养性?难怪难怪——”
徐斯慢悠悠喝着啤酒,眼里看着江湖满脸的促狭劲儿,想着,她时而的简单正好配她洋娃娃一般的单纯眉眼。
江湖随手捞过徐斯喝空了放一边的啤酒瓶。她是近来才发现他挑嘴得很。譬如这啤酒,他只选一种产于卢森堡,用地底两千米深泉酿造的,口味比一般啤酒更苦涩清冽。
徐斯正咕嘟喝了一口啤酒,趁她不注意捉住了她吻了一下。在口齿交缠之间,她体味到那啤酒特殊的清香,不禁舔了舔唇。徐斯就为她也倒了啤酒,有一口没一口地敬她,最后江湖微微熏醉,歪在沙发上小酣。
徐斯坐在沙发另一头看她,她在家里一向素面朝天,眉眼具是清清淡淡,此时因小醉而双颊酡红,像扑了层胭脂。
沙发旁的茶几上就放着一盆海棠,花姿婷婷,如蝶展翅欲飞。
徐斯望了一会儿江湖,又望了一会儿海棠,终于明白什么叫“淡极始知花更艳”。他找来一条毛毯替她盖好,独自一人把片子看完,把啤酒喝光。
江湖醒来时,徐斯不知何时也小睡过去,就枕在她的脚边,手边还放着瓶啤酒。她把毯子盖到他身上,倾在他的身前。
毯子很柔软也很温暖,这是江湖自父亲去世后,头一回感觉出家里重又有了暖暖的人气。
她托腮坐在徐斯跟前望牢他发呆,他不知怎地就醒了,慢慢睁开眼睛直起身子。
他们离得很近。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鼻尖和嘴唇几近摩擦,而她没有往后退,定定地望进他的眼底。
他在想什么?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欲望如何纾解?可她竟然已不再厌恶他的触碰和他的怀抱。
这是在她的家里,他就如她的家一样,她有一种莫名的安全的宁馨之感。尽管她仍不能准确地从他的眼底看透他。
徐斯伸出手,拂过她的发,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尖,她的唇。
欲念随时可能爆发。
她正在想什么?她已不再逃脱和应付,但,是否真的就此坦陈?不再计算得失?徐斯掀开了毯子,深深几次呼吸,很是懊恼。
怎么说呢?情感之间计算得失,他一向认为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给予和获取本该成正比,他以前都是以此作为支付感情游戏情场的标准。
然而——徐斯摸不清自己毫无逻辑地想什么,只好往江湖的脸颊上亲了亲。她的脸蛋暖烘烘的,似烧熟的剥壳鸡蛋,他几乎忍不住想要吮上一吮,但是又不能保证吮一吮之后会发生什么。幸亏江湖懂得及时用手隔开了他。
她找来个话题,说:“我们下个星期就要去日本了。”
徐斯搔搔她的发尾:“要不要我这当家属的跟了去?”
江湖脸上一红,撅起嘴,每回她被他的肉麻情话堵得害羞而无词以对,就用这个表情过渡。他亲到她的嘴唇上,只一下,接着在她耳边说:“把头发留长了,梳成洋娃娃那样的波浪卷。”
“那已经不合适我了,我都已经老了,徐老板。”
“你这不是拐着弯骂我?”他板着她的指节,放到唇边,颇加了些力道地咬了一口。
江湖吃痛,收了回来,他不让,又轻轻吻到她的手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