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霍然立起来,这便是徐斯。
她可以不任性不无知,徐斯可以更理智更冷静更世故。
徐斯跟着她立起来。江湖面对着他,咄咄逼人道:“所以他们就和你达成了共识,没想到卖‘小红马’的顺风车又多赚一笔好生意?”
徐斯握住江湖的手:“江湖,你别任性。请认真想一想,如果‘麦富宝’收购了‘腾跃’,以他们的运营实力,对‘腾跃’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江湖猛地咬住唇,不出声。
“你离开日本后,我留了两天,是希望和他们就这个事情再沟通沟通。‘麦富宝’一贯的作风是由集团总部组织管理层进驻收购企业任董事会主席和总经理等高级职位,中方股东全线退出直接管理层。”
江湖又望着徐斯了,徐斯这个人讲起公事来,除了口吻刻板,连表情都会很冷淡。这像二十八层高楼上应该有的无情。所以,她想她知道答案,她说:“结果是,他们还是要求我出局,由他们的人来管理‘腾跃’。而你——”她看到徐斯垂下了眼,那就够了,她已知道答案,“你已经和他们达成共识了,是吧?”
徐斯还是握着江湖的手,说:“我老老实实告诉你,我对这个问题一直感到很难向你表述,因为我猜到你可能会有激烈的反对态度。”
江湖叫:“我的态度是很激烈,但是反对有效吗?”
徐斯说:“江湖,在商言商,我和他们谈下来的收购金额是三亿,这是一盘很好的生意,若不是他们急于在这两年要和‘阿耐达’争取中国市场的份额,也许谈不到这个数。我希望你理智对待。”
江湖把自己的手从徐斯的手里抽了出来。
她说:“从开始到现在,你一个人有条不紊地把事情一桩一桩都办好了,事前不征询我的意见,事后也没有在第一时间通知我。那是因为你已经认定这是一盘好生意,任何人都不能破坏,也不能反对你的做法。你唯一烦恼的是,如何来应付我的态度,在没有想到万全的办法之前,能拖一天是一天,是不是这样?”
江湖说的都对,所以徐斯没有讲话。
江湖又说:“你们徐家的人都一样,都这么喜欢安排别人的生活,希望别人照着你们的想法做事做人,希望你们自己的路没有人能阻挡,谁要挡了你们的路,你们是不论三七二十一都要劈死在路边。”
徐斯把手插进了裤袋里,他承认自己也听不下去了,他是素来不喜欢他人讲话里夹枪带棒扩大伤害范围,于是说:“江湖,这是你和我之间要处理的问题,我们应该客观地就事论事。”
他还是把自己摆在绝对掌控的位置上,何等霸道?江湖一下就想到下午看到的相片,想到相片就想到洪蝶那位徐家的美人儿,她的闻言软语,恰似步步设陷,把自己一步步引入温柔迷障中,他们徐家的人都擅长这一套。她又想到徐斯的母亲在那天讲的话,那些关于劝她出国进修的建议。
原来他们姓徐的早就什么都知道了,只把她一个人蒙在鼓里,要她按照他们的意志来行事,把她掌握在鼓掌之间。
自小到大,不管是在父亲这边,还是在高屹那边,江湖何曾受到过这样处心积虑的瞒骗?她心底的愤怒再度涌上心头,用力一推徐斯:“我为什么要就事论事?难道我还得感谢你为我设想周到?我不知道是感谢你一声不吭卖了我家产业还是感谢你妈让我留洋的那些好建议!”
她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尤其是说到“她家的产业”。是心疼或许还有些许心虚,徐斯叹了气,说:“我没有跟你说,因为我是认为你应该好好休息,而且不应该放弃更好的生意机会。把‘腾跃’给‘麦富宝’,你可以进行其他投资,或者参与徐风旗下任何你有兴趣的事业。”
江湖厉声打断他:“徐斯,别把我等同你那些承你恩惠受徐家福荫的女朋友们!”
徐斯不禁气结,自己为了顾及她的情绪烦恼了好多日,此时又是好说歹说,此女分明不肯领情,也没有明说她到底想怎样。但他的心内是有决断的,如果江湖要求拒绝“麦富宝”,那是绝对违背了徐斯一贯的行商原则。他重重哼两口气:“简直没法和你说通。”
“对!你还想说不识抬举对不对?”江湖叫。
人的神经一旦被撩动,就如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势必要刺伤对方才可罢休。
徐斯用手松了松领带结,烦躁得两手叉了腰:“他妈的!”
江湖冷笑三声:“徐斯,好你个徐斯!我算认识你了。我是被你卖了还要帮你数钱的蠢蛋!”
徐斯自小到大,又何曾同女性这样争吵过,江湖软硬不吃,言辞犀利,早已让他头脑发胀,只恨她怎么就卯在一个问题上怎么都说不通。他在自己尚能克制的前提下,说:“我们今天可不可以不说这个话题?你需要冷静。”
他话音刚落,江湖就“腾”地转头就跑,还把他办公室的门狠狠碰上。巨大的撞击声,让徐斯又一阵头疼。
江湖踉踉跄跄进了电梯下了楼,站在大厦门口大口喘着气。
夜色已深,车流稀少,偶有路人路过,一瞥大厦门口站着个双颊红的不成样子,发也有些散乱的女孩不住喘气,都会感到奇怪。
但也只是一瞥而已,路人仍旧顾着走自己的路。在都市夜路里,每个人也只能顾的了自己。
江湖上了车,胡乱地择了个方向往前开,头脑依旧胀痛,分不清是同徐斯争吵过后的疼痛,还是酒后犯的痛。
黑夜里,云暮一层层压下来,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打在玻璃上,世界变得模糊而冰凉。
她的头脑也跟着变得冰凉,心头也变得冰凉。她以为她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昂首阔步走下去,没有命运的大手在父亲离去之后,主动权就已经不在她的手上。
想到了父亲,她的心几乎立刻剧烈地疼痛起来,她清晰明白地知道这样的疼痛是来源于——恐惧。她的这片天这片地似乎又被劈裂了,自今日下午到晚上。
江湖的泪水终于混着雨水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她原来是这么害怕,害怕着被一轮一轮的命运驱使着,必定会伤心,必定会屈服,更害怕——没有资格去伤心自己的屈服。
她还有着一层伤心,伤心着以为可以找到一个很好的伙伴,把往事撇开,可是这个伙伴——却如父亲一样,让她心惊胆战。
江湖悚然一惊,一踩油门,把车开回了家,几乎疯了一样上了楼,冲进父亲的房间,把所有的抽屉和柜子都翻了一遍。
父亲的抽屉和柜子里有不少文件,最重要的都被有关部门的调查组拿走了,剩下的东西都是无关紧要的,一些老资料老照片都是江湖看惯的。
江湖颓丧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她怎么还以为父亲会剩下什么东西?自从高妈妈的事情发生后,父亲应该已经警觉,不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家里。
江湖倒卧在冰冰凉凉的地板上,仰首看着天花板。
周围一片漆黑。
她好像回到了天城山那晚,黑魆魆的夜,冷淡的月光,鬼影的一样的山影,睡在身边的无情男人。
一夜又回到当初。江湖觉得冷,肩膀微颤,她抱搂住双肩。
她回想起那夜自己必死的决心,那时候死了,也不过是一只糊涂鬼,糊涂地来到这个世上,再糊涂地离开。
江湖怵然一醒。是不可以再糊涂了。
她头脑昏一阵醒一阵,原本是熟悉的家,竟也陌生起来。她看着这处,是熟悉的,可是又陌生,不知道父亲藏了哪些秘密;她看着那处,是熟悉的,又一定睛,又陌生了。
黑暗里擒住她的不仅是伤心,还有恐惧。而她整个人趴在地板上终于感到了冷,行尸走肉一样回到自己房里,盖了被子又翻来覆去没有办法睡好,直到有人来敲门。她翻个身,不想理。
敲门声响一阵停一阵又响一阵,间中手机和电话轮番响了起来,好像阵阵催她警醒的警铃。江湖只好爬起来,从猫眼里望了望。
徐斯板着面孔站在外头,冷着面孔,也是一副没有睡好的模样,领口开了两粒扣子,领子都没拉好,皱巴巴地耷拉下来。
江湖张了张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早上六点半了。她一夜几乎没怎么睡,再看到徐斯,竟能平心静气地问自己,是打开门再和他谈吗?可是又有什么好谈的呢?
她望望父亲的房间,房门大开,里头遍地都是她翻出来的父亲的衣服、资料、信件、相片等等等等,乱糟糟地如她此时的心。她不记得自己到底看了多少,有什么结论,也知道现在面对徐斯也无法给出结论。
手机又响了起来,江湖还是接了。
徐斯在外头说:“我们再谈谈。”
江湖说:“我们彼此冷静一下吧!”她把手机挂了,靠在门框上缓了好一会儿神,再往猫眼里张乐张,门外已经没有了人影。
江湖扭头,清晨的阳光洒了进来,海棠花在阳光下翩翩飞舞。她醒了醒鼻子,逼着自己再度走进父亲的房间里,再乱,再惊惶,再恐惧丛生,也要把所有的头绪理一遍。
江湖把全部的资料又顺了一遍。找出七十年代的几封信件,仔细核对信件上的往来地址。
至少有一点,江湖知道自己进步了——就是不会再武断地伤害自己。
在一切疑点未能解除之前,她需要弄个明白。
江湖给岳杉打了个电话,说自己要请几天假。岳杉有些奇怪,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江湖说:“没什么,日本回来以后没怎么休息。”
岳杉道:“你之前可不是这样。”
她有些担忧,江湖听了出来,她把话题岔开了,问:“岳阿姨,你什么时候开始为我爸爸工作的?”
说起这么个关于当年的温情话题,岳杉的心思果然被转移走,她把当年的事情记得很牢,讲:“你爸爸从温州进货开小专柜的时候,那时刚把腾跃还给你外公家。他从温州进了一批衣服,想新做一个牌子,就是后来的自由马。街道里分配我去了他的小加工厂做女工,我学过会计,又给他兼出纳。”
江湖问:“为什么要叫‘自由马’呢?”
岳杉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红旗所有的牌子都是你爸爸想出来的,自由马,小红马什么的。也许是取千里马跑的快的意思吧!”
千里马的意思?江湖哂笑,也许。
她还瞒着岳杉的是,她托人托关系去见了那位以前只有几次交道,却和父亲关系匪浅的沈贵。本来江湖以为探沈贵的监应该很容易,没有想到沈贵一案又牵连出一些其他领域内的经济犯罪,故对要探监沈贵的人员做了十分严格的审查。
江湖心急如焚地等了两天,才收到通知可以去探监。
又是一个下雨天,冬风瑟瑟,冷雨潇潇,刺人心骨。
江湖进监狱看守室的时候,外套的肩膀处淋湿了一片,出来时,淋湿的地方没有干,而天气倒是放晴了。只是天空仍旧阴鸷,世间万事万物都变成了灰色。
江湖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走着,这天她没有开车出来,手里的擎了伞,伞倒是慢慢地干了,她才发觉自己竟一路走回了家附近,已是到了甲级医院门口。
她抬头就看到医院大楼上鲜红的红十字,就像一座凛然的十字架,刺入她的双目。江湖撇开头,慢慢走了进去。她不知怎么就进了两腺科的病房,正是探病的时间,人进人出的,没有医生和护士来拦阻她。
江湖走到了海澜的病房门口,门微微敞着,海澜的声音传出来。她零零碎碎听懂她唱的是粤语,歌词是这样的——
“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
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远在前面
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
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
愉快悲哀,在身边转又转”
她的嗓音还是这么动听,江湖记得海澜有一把好嗓子,做过酒吧的驻唱。这是她旁观过的苦痛人生,原来别人的人生里也有理想和不亚于她的苦痛,但仍能惦记住那一份愉快是多么荣幸。
江湖停驻在门外,听着海澜把这首歌唱完,一直到里头的人问了一声:“谁在外面?”
有个剃了光头脸色苍白穿着小病号服的小朋友跑了出来,看见江湖,笑眯眯地拉住她的手,说:“姐姐,你也觉得海老师唱的很好对不对?”
江湖再要回避也不得时了,只得被小朋友拉进了房内。
海澜比上一回还要清瘦,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髓,随时都会枯亡。
江湖见之一惊。
但是海澜转过脸来,面对江湖的表情却是充满了善意,显得她的脸庞有一种美丽的光辉。
海澜房内还有两个小朋友,都穿着小病号服,乖乖坐在海澜病床前的椅子上。
海澜说:“你们快回病房吧,爸爸妈妈都要来看你们了。”
门外有护士进来,说:“孩子们,可以走了。”
小朋友们都依依不舍地同海澜道别,看得出来,海澜很有些孩子缘。她也是依依不舍地看着孩子们。此情此景,太令人难过了。
江湖心下恻然。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她同海澜两个人了。
而海澜招呼她:“江湖,这里坐。”
江湖骇异地望住海澜。
海澜只是慈蔼地看住江湖:“上一次,我一下没认出你。你长高了,人也漂亮了,就是娃娃面孔没有变,不过也比中学的时候显得长了些。”
江湖默默地走到海澜病床跟前,她还挂着点滴,旁边放了座什么检测仪器,看起来病况并不乐观。江湖不晓得自己该说什么,她暗暗懊恼一束花一个果篮都没有买。
海澜只是很温和地说:“我很高兴你还能来看我。”
江湖嗫嚅了一声:“海老师。”
“也很高兴你还叫我老师。”海澜轻轻喟叹,“我实在不怎么配这个称呼。”
江湖的心一抽,她突然在想,高屹的一些事情,海澜到底是知道呢,还是不知道呢?于是,她试探地小心翼翼地开口:“海老师,你会不会怪我?”
海澜仍是温和地瞅着她:“为什么要怪你呢?你当年和我说的话都很对,人做错了事情,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做错事情,就不用有任何的愧疚。”她伸手过来,握住了江湖的手,她的手很僵硬,但是却很有力,“我后来听高屹说,这些年你的心里也不好过。其实我一直想找你,想跟你说,高屹妈妈的去世是和你没有关系的,那都是我的错。高屹也没有怪过你,他怪的其实一直是我。”
江湖心自一沉,几乎脱口而出:“不——那不关你们的事!”可余下的话梗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海澜笑了笑:“所以你是个善良的孩子。把别人的错揽在自己的身上。不要这样,这样不好。”
江湖望住海澜,她温婉的笑容还有昔日的影子,让人望之平静。她想,她有点懂了为什么高屹会爱她。高屹一直无法平静的内心,是需要这样的眼神安抚的。
海澜同她讲:“我没有资格来怪你,或者其他任何人。在这件事情上,我的年少轻狂和不知轻重,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对高屹,对他的妈妈,还有——对你。得到任何惩罚,都是应该的。而因为这个病,让高屹可以重新回到我的身边,已经是最大的救赎了。”
江湖眼内起了蒙蒙的白雾。
原来每个人都在用他(她)的方式为自己的错误而偿还代价。海澜说她没有资格责怪任何人,因为所有的错误时她造就的。可是——整个事情不是这样的。
江湖很想这么说出来,但——她知道自己无法说出真相。她甚至要掩盖这个真相。这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实在是太纠结太自疚了。
海澜被江湖吓到了,抽出餐巾纸递给她说:“真的,江湖,你不要难过。我听说你家里出了很大的事情,你一个人挺过来很不容易。但是但凡站了起来,就不要再跌下去。人生是一道一道坎,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江湖只是不停点着头。
出了医院时,天已经擦黑了。海澜本来想留江湖等到高屹,可江湖却是在想,还要见高屹吗?她哪里有立场去见呢。
她找了借口出了病房,走出了医院。
她又走到了社区里的小花园,坐在石凳子上,独自一人,无神地看着暮色落下,路灯一处一处亮起来。有老人吃完了饭,在花园里下棋聊天,身边放着收录机,播着故事广播。
江湖的身边多了人气,毕竟人还在现实生活之中。她用双手捧住脸,重重地叹了口气。
海澜说没有资格怪任何人。
江湖在心内想,我又有没有资格怪任何人呢?
故事广播内的播音员抑扬顿挫地播着老故事,这么巧,是金庸先生的《神雕侠侣》。柯镇恶真在向杨过讲述他的父亲曾经的恶贯满盈,于是杨过面对有杀父之仇的郭靖,再也无法下手。
江湖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她慌乱地站起身来,不愿意让自己心内的怀疑加上沈贵留给她的只字片语连成连贯的情节。
可是仍是要面对的。似乎是片刻之间下了个什么决心,江湖坚定地走出了小花园。
大楼的门口停着辆老别克,有人斜靠在车身上抽着烟。他这一次衣衫齐整,人也精神了很多,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等的久了,整个人有种萧肃的落寞。
江湖叫了一声:“徐斯。”
徐斯把头转过来:“怎么都不开机?把电话线也拔了?”
这几天,江湖只想让自己头脑安静,所以把家里的电话线拔了,手机也关掉。看起来,徐斯对于他们的这一段感情,用的是一段较为认真的态度。
江湖心内不是没有起了一波翻涌。
然则,不过几天,他们之间除了本身的误会,还有那些夹缠不清真假不明的怨怼。她感到很累,在想,罢罢罢,也许一切该就此终结,若不终结,她早晚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怨怼,不知会做出怎样的事情来。
江湖说:“我想休息几天。”
徐斯掐灭了香烟,问:“你想好了吗?”
江湖平心静气地讲:“我已经全都想明白了,我们的开始本来就是从交易开始的,这是一场博弈,我技不如人就应该愿赌服输,现在鸣金收兵,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吧!”
徐斯在静静地看着她。
江湖自嘲地笑了笑:“徐斯,我知道你也觉得委屈,明明很正确的商业计划,被我搅合成一团乱麻。好好谈个恋爱,也会无端端多这许多烦恼。好了,我不跟你争了,就这样吧。”
徐斯狠狠盯着江湖,见江湖说完就要进楼房,他及时伸手过去拦住了她:“江湖,你是什么意思?”
江湖又笑了笑:“我只是想,我们这样你猜忌我我猜忌你,你算计我我防备你有什么意思呢?要不了多久我们都会怨恨对方,何不现在做个了断,大家都免除了后患。”
徐斯忽然也笑了笑,缩回了脚,眼神犀利:“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江湖平静地看着徐斯。
徐斯抬手扶了扶额头,再放开手:“我倒是真不该费这个心。”
江湖说:“是的,我们都不是第一次和情侣分手了。”
她说完,徐斯已经摔门坐进了别克,一踩油门,飞驰而去。
他没有看到江湖呆呆地站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脸,原来是泪,不知何时落下。
夜了,又是冬季,这个城市的夜变得凄清寒冷。
徐斯的别克犹如迷途的马,莽莽撞撞地在马路上盘旋了好几个路口,都没有离开江家的小区太远。
他在一个红灯口,刹停了马达。
不是不窝火的。那位任性大小姐,从一开始,就根本不理会也不了解他的立场,他的退让,他的隐忍,更无从付出她的体谅和她的退让。
何曾有一段感情会让自己颠倒让步至此?
就在同她冷战的这几天,他都惯性地去拨打她的电话,无果之后,按捺不住的自己寻了过来。得到如此结果,只可以说自己自作自受。
他没有想到她会如此决绝,果真是有架势敢担当的江旗胜千金。
只是——徐斯想,如果刚才自己一个箭步上前,对着她吻下去,用抵死的缠绵是不是能化去她的决绝?
他摇了摇头。江湖有刀锋一样的刚烈,一时的欢愉无法溶解江湖的决绝。
他捏着方向盘,差不多要懊恼自己的优柔寡断和牵肠挂肚。
天底下不是谁少了谁就活不下去。
尤其他徐斯更不会是。来来往往的感情,不过是过眼的烟云,吹一口气就可以散了。
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对方讲:“徐斯,今晚有没有空?我同你们的代理公司已经签署好下一季广告合同,是不是可以过来庆祝一下?”对方还温柔地补充,“大家都在等你。”
瞧,只一下子工夫,就会有人主动来缓解他的寂寞,纾解他的郁闷。
徐斯重新握紧方向盘,把车子开动起来,终于远离这处闲气地。
在另一处世界里,他自为王,人人唯他是从。齐思甜仍是温柔的可人的,小鸟依人的在他的身边,为他排解烦恼。
仿佛又回到毫无烦恼,无心无肺的从前。
徐斯不知同多少个广告圈娱乐圈的伙伴碰了杯,最后他们都从齐思甜的香闺散去,剩下他们两人站在落地窗前对着黄浦江景对酌。
齐思甜一直比江湖漂亮,徐斯是清楚的,尤其一头长发光可鉴人,非如今短发江湖可比。他伸手摸摸她的发。
齐思甜也一直比江湖善解人意,在这个时候,她是这么说的:“你看上去好像很累,要不要我给按摩?”
齐思甜还有一手很好的按摩手艺,她告诉过他,她的父亲是个老中医,她这手是家传绝学。她也是个有良好出身的良家子。
徐斯就势坐在落地窗前。
齐思甜使用的力度很巧,每一下都能让徐斯舒缓紧绷的神经,跟着就有一股暖意涌进心里头去。
她连抚慰他的手法都比江湖的亲吻来的温柔。
徐斯伸手捉住了齐思甜的手腕,她很熟练地捕捉到他的唇。他抱紧了对方,可忽而睁开了眼。
入眼处,是浦江两岸的黯然夜景。因为节电节能,如今的两岸霓虹夜景并非日日都能见着。他猛然想起那夜在滨江大道,江湖倒卧在他的膝头,他看着江面对岸的万国建筑璀璨耀眼,她馨甜的气息在他身边萦绕。
就一刹那间,徐斯仿佛被人兜头狠泼一盆凉水,全部热情速速退却。他双手抓紧齐思甜的肩,把她缓缓推开。
齐思甜的眼睛也比江湖的漂亮,瞳仁儿极大,睫毛又长又卷,根本不需要美瞳和假睫毛来修饰。
这样一个妙人儿,却让他无法再从容地沉迷和放纵下去了。
他已经回不到当初的状态。
齐思甜的眼内瞬间就蓄满了泪,盈盈望住徐斯:“真的已经不可以了吗?”
徐斯放下推开她的手,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他说:“谢谢你,不是你的错。”
齐思甜是个好演员,她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不该哭。这个时刻事关尊严,是绝对不可以哭。她把泪生生逼回,说:“好吧,我愿赌服输。”
今天两个女人都对徐斯说了“愿赌服输”这样的话,徐斯不由啼笑皆非。
他出了齐思甜的香闺,开着车又在马路上转了几圈。
他嘲笑自己,“愿赌服输”,原来输脱光的那个人是自己,然则,口不能言,冤不能报,是自己哑巴吃黄连。
接下来,是不是该让步还得是自己?
徐斯回到浦东的小别墅里。
这里处处都有江湖的痕迹。就在前一阵,他们还时而这里做饭看碟。
江湖没有好厨艺,只会炒个鸡蛋做个面包吐司,他抱怨两句,她就把眼睛一瞪:“爱吃不吃。”
她实在是有太多的缺点了,可是,每一个都让他印象足够深刻。
徐斯打开电脑,把所有的工作邮件看了一遍,然后抽着烟思索到半夜。
他是在一周后,私下招来任冰,交给他一份计划书。
任冰看了第一页就皱了眉头,再看第二页,他不禁问:“这样好吗?董事长会不会答应?”
徐斯摆手:“你照办就是,所有的制度包括薪酬都不会更换,对你个人的职业发展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只是看你是不是愿意再跟着我这个门外汉继续干。”
任冰笑:“对我这样的打工仔来说,只要老板足够稳定,又给予足够的投资,都无所谓。”他试探地问,“江湖知道不知道?”
“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
“她这两天去哪里了?”
徐斯惊骇地站起来:“什么?”
“江湖这两天没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
“天。”任冰抚额,“裴志远这两天在传你和江湖好事近了,要卖了腾跃。岳杉着急的不得了,前天去找江湖,没想到在江湖那儿扑个空,江湖留了个口讯给她,说要出去旅游一阵。我以为你知道。”
“我不知道。”
任冰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徐总,你和江湖在谈恋爱吧?是不是为卖‘腾跃’的事情闹矛盾了?”
徐斯苦笑:“是,所以才做出这么不理智的决定。”
任冰由衷地说:“虽然我一开始也建议你不要过早告诉江湖要卖‘腾跃’的事,她是大小姐脾气,又为‘腾跃’付出很多精力,在心理上一定不能接受下来。但是我又想,其实你们两人合作,也许结果不会比把‘小红马’和‘腾跃’卖给老外行家差。”
徐斯讲:“那得先找到她再说,诚如你所说,她是大小姐脾气,闹起来很让人头疼。”
足够徐斯头疼的事情还不光这一件,方苹得知徐斯更改之前高层管理会议决议过的提案,把徐斯叫到跟前耳提面命。
“项目一直是你跟进,我相信你不会意气用事,而且你也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徐斯把“腾跃”和“小红马”的财报递给方苹:“半年来,两个品牌销售业绩都可圈可点,作为集团的多业务战略,也可算为成功案例。”
母亲重重唤他:“徐斯——你已计划卖了‘小红马’和‘腾跃’以后增加奶粉生产线,如今奶业恶性竞争,两大巨头正斗的你死我活,我们正可以用这个时机扩大市场份额。”
“妈,让我试试两手抓。”
方苹没有好气地指着大门:“给我出去。”
徐斯一一收好资料,走出门外,Jane过来垂头丧气地汇报:“‘腾跃’的岳总监还是说没时间。”
徐斯点个头。他寻了好几回岳杉,对方对他根本不理不睬。他能够理解。
Jane说:“莫先生约你晚上吃饭。”
晚上在约好的餐厅里,莫北见到徐斯,愣着打量了他好一番,而后笑了:“是个失恋的样子。”
徐斯不耐烦地骂了一句:“滚。”
莫北说:“我老婆找过好几个江湖的旧同事和旧同学,他们都没有江湖的消息。”
徐斯怅然地坐下来。
莫北笑着说他一句:“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徐斯摇头叹了气:“是,我是自作孽。”
“你当时就应该把你的计划告诉她,一般的女孩谁受得了感情里的欺骗?”
徐斯把莫北讲的“感情里的欺骗”琢磨了一两遍,才说:“这点我想到了。我当时想了不少办法,用怎样的方式告诉她,怎么避开她的命门。她有商业头脑,也极能理解一般的商业行为,孰赚孰亏,她自己心里都清楚。”
“你是太高估了她的清楚。如果她真清楚理智,那就不叫闹恋爱了。”
徐斯摊手:“反正现在亏大的是我。”而后又问莫北,“帮我介绍个靠谱的私家侦探吧!”
同莫北吃完了晚饭,徐斯怅怅地回到浦东的别墅,把橱内衣衫稍作整理,翻出了江湖曾经买的那套白衫白裤。
这套衣衫并不符合他的商务衣着需要,故穿着机会不是很多。但是衣服舒适而服帖,色调和款式也是他一贯钟爱的,这是他第一套收入旅行箱的衣服。
徐斯在徐风大厦的办公室内给自己辟了一间单人房,买好简单的床具。自这日后,他肩头的担子百上加斤,恐怕不去费个九牛二虎之力,母亲不会满意,自己也不会满意。
洪蝶都纳罕了,直说:“似乎并没有什么卧薪尝胆的必要?”
徐斯笑笑:“奶粉的市场份额到不了妈妈的期望,我是需要有个卧薪尝胆的决心的。”
洪蝶笑笑也就罢了。
方苹不曾想对儿子厉言一番,他就发下这样的志向,再多责难也不能出口了,对洪蝶叹道:“也许真是孩子们的世界了,我想我是管的宽了,好也罢,歹也罢,也该是他自负盈亏了。”
洪蝶不知发了什么呆想着什么事,好半会没有回她的话。
方苹端详着洪蝶。
从小舅子徐向云第一天把洪蝶带回家中,她就从有着无比美貌的洪蝶的眼中看出一种同自己相类的坚毅。那时,她想,很好,会有个好臂膀。
胼手胝足这么多年,再美丽的洪蝶也经不住岁月的流逝,眼角唇尾被岁月刻下痕迹。曾经乌黑的眼睛也不若年轻时候明亮,一头乌发更因岁月而清减了,不能如她年轻时那样扎粗粗长长的麻花辫。
她拍拍洪蝶的手,说:“是该放手了,是他们的世界了,我们这批老人老的老,死的死,以前我似乎是想的不够开。”
洪蝶自自己的冥想中反应过来,笑道:“大嫂,明年春天我们去地中海吃海鲜好不好?我看徐斯踌躇满志,应该给他空间,他会处理好自己的问题。”
方苹长叹一声:“希望如此。”
两位老姊妹互相安慰一笑。
确实也可安慰,自徐斯搬入办公室三个月,一天工作足十五个小时,除非应酬媒体和商业合作伙伴,否则活动范围绝不会跨出办公楼、工厂和各腾跃投资的企业。这是自他入徐风集团任职之后,从未有过的勤奋。
徐斯按照自己的计划,将“小红马”和“腾跃”合并为全新的服饰事业部,由任冰兼任总经理,又挖了一两位红旗的旧日大员来充实人力资源,这样他的精力便可腾了出来处理徐风的事务。
全新事业部的新管理团队也是颇有建树,不过三个多月,任冰就做好关于腾跃鞋往北方市场拓展的商业计划。他讲:“江湖开了一个很好的头,芳汀穿腾跃鞋的照片最近火爆各国外时尚媒体,已成明星街拍时尚焦点。我们正好趁胜追击。这个计划是同哈尔滨的大学生运动会合作。”
徐斯很爽快地给了个批复,而后任冰报告说:“岳杉提出辞呈。”
任冰这样汇报,已说明他尽过全力挽留,然,结果令人遗憾。
徐斯只是问:“她有什么新的打算吗?”
任冰答:“她说想出去旅游。”
江湖走后的这三个月,岳杉对待公事仍可算兢兢业业认真负责,但此心已志不在此,徐斯就不强人所难了。他说:“这样也好,她这一年多来帮助江湖做了很多基础工作,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接着又是谈公事,徐斯布置了任冰新任务:“去哈尔滨的时候,联系联系远大购物中心,听说他们招商部开始新一轮的工作,对我们也许有益。”
任冰得令。
徐斯起身,站在二十八层的高度俯瞰这个城市,窗外寒风的凛冽,他一定不会感受到,但马路上依然如故的车水马龙是不因任何节气的变化而改变的。
这个城市的人们,依旧以自己的快速节奏跟随城市运转。不管怎么说,冬季总是要过去,而春天仍然是要来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