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住颤抖。这个女人,竟然有着这样的手段,这样的方法。她背靠着花房的门,萎靡地虚弱地滑落到地上,用微弱的声音问:“高屹知道不知道?”
洪蝶说:“孩子,你从小就生活幸福,从来不知道世间疾苦。这是你的一份幸运,江旗胜作为父亲,是个好父亲。高屹作为哥哥,也是个好哥哥。他们不想让你知道,就绝不会让你知道。”她走到江湖的面前来,“可你也有和他们同样的洞察力,你只要想知道,也总能知道的。”
江湖用手背捂住嘴,死死地,想要把哭泣的意图堵住。
洪蝶慢慢蹲在她的面前:“在日本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在想你这么伤心,这些磨难就把你打倒了,你是不是能站起来?如果是江旗胜,一定能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江湖终能憋住了这一口气:“所以,你告诉了我半段的故事,其实,其实你一开始就想把我爸爸的——的——恶贯满盈全部告诉我,是不是?你只告诉我一半,就好像给我喝了一半的毒药,留我个活口,日后再流疮流脓。”
洪蝶只是微笑,那么善意的笑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恶意来,她说:“孩子,你不应该来找我的。”
她一步一步往前进,江湖往后缩着肩膀,双手反在背后扶着门框站了起来。
花房里光影缭乱,她看不清眼前的是天使还是恶魔,接踵而来的真相已超出她的神志她的心理所能承受的范围。她慌不择路地往后退,一直退一直退,一直到有人在她身后扶住了她。
徐斯面对着婶婶,沉声说:“您别再说了。”
他被江湖猛地推开了,江湖根本不去想为何徐斯会出现,就踉踉跄跄一路奔下了楼,夺门跑了出去。
徐斯脚步一动,洪蝶就在他身后说:“别追了,追上了你们也不知道要对对方说什么。”
徐斯定在原地,他慢慢转身过来:“您真的不能改变主意了?”
洪蝶又回到花房内,坐了下来,徐斯跟着进来。
她仰头看着窗外热烈的太阳。
她说:“我的大半生好像都在期待着这个结果。”
“叔叔会很难过。”
“他临终的时候,让我放弃过。但是我停不下来了。”
“婶婶——”徐斯伸出手来。
洪蝶避开了他的手,说:“你已能保全徐风,其他的都统统不关你的事情,我也不会再牵累你们。”
徐斯收回手,转过身去,走了出去,最后回头,他说:“婶婶,你的心里真的好过吗?为什么不把这些都忘了呢?”
洪蝶幽幽叹了一口气。
徐斯跨出一步,快速下了楼,也出了门。
江湖跌跌撞撞冲出徐家大门,上了车,发动了汽车乱不择路地开了出去。
从漠河知道了洪蝶和父亲曾经恋爱过的过往后,她敏感地联系到洪蝶曾说的那半段往事,这段过往所可能能牵连出的事实,就像生在身体内的癌细胞,每分每秒都在折磨她,让她顾虑,让她挣扎,让她战栗,让她痛不欲生,让她不忍面对。
而真相,就是这样一个鲜血淋漓的狰狞伤口,丑陋无比又疼痛无比。所有的疼痛又是不可宣泄的,正如她在之前隐隐然已经预料到的。洪蝶有着这样一段不堪的过往,她的父亲正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江湖的全身都在发抖,她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没有想到还是不行。世界就在脚下碎成了碎屑,她不知自己身陷何处。
她想到了高屹,她在想,高屹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又是怎样面对的呢?
而他,什么都没有对她说。
江湖调转了车头,一路疯了一般地飞速赶到了利都百货,把车停好,她就开始打高屹的电话,对方一直在忙音状态中。江湖穿过她做过活动的大堂,坐上员工电梯。她记了起来,“小红马”旗舰店开业的时候,她在这里见过和高屹并肩而立的洪蝶。
他们说过些什么呢?
她匆匆进入百货楼的前台,问前台小姐:“我找高总。”
前台小姐犹犹豫豫答:“高总离职了。”
江湖蓦地一惊,扭头就想往高屹家中赶,突然惊觉自己根本不知道高屹住在哪里。
她略略镇定,问前台小姐:“可否告知高总的地址?”
对方十分警觉,江湖又补充道:“我有个项目一直同高总接洽的,请您帮帮忙,真的很紧急。”
前台小姐不管江湖如何哀告,就是不愿意告知高屹的地址。
江湖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办公区。
外头是热闹的商场,对面就是“小红马”的旗舰店,年轻的父母带着可爱的孩子在里头开开心心挑选衣服。门头上跳跃的红色马驹,有一种浴火奔跑的姿态。
江湖看到徐斯迎面朝她走来。
他说:“我知道高屹住哪里。”他抓着她的手,不容分说地拉着她坐电梯下楼,进地下车库拿车。他把她塞进车里,自己坐在驾驶位上。
江湖的眼圈红着,发也凌乱,就一忽儿的功夫,又回到了天城山那夜的样子。
徐斯把车前的餐巾纸盒递到她的面前。
江湖哑着声音说:“我不会再哭了。”
徐斯收回纸盒:“一切都会过去的,只要你愿意,就没什么不可能。”
江湖拼命摇头,她说:“徐斯,我不是你,江旗胜是我的爸爸,我的爸爸。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她狠狠抿紧了唇。
但徐斯说:“江湖,你最后选择了主动找婶婶,应该做好心理准备去面对一个最坏的真相。”
江湖抓着胸前的安全带,过了半会儿,她问他:“今天你既然在家里,我想,你应该是知道了这些事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徐斯叹了气:“我和你一样,一开始知道的都是一些蛛丝马迹。最早应该是在叔叔临终前,他和我聊了好几次婶婶。他说,婶婶有极高的管理能力和资金运作能力,能和我妈配合得很好,她们可以成就徐风的事业。但是,他又很慎重地提醒我,要我一定要注意婶婶的投资方向和交际圈。除此以外他就什么都没有说了。我猜他应该非常了解婶婶的过去,但是他爱她,所以不忍心在任何人面前说她的旧创。
“叔叔去世后几年,婶婶和舅舅一度走的很近,舅舅为了她和舅妈离婚是我们家心照不宣的秘事。我妈一直忌讳这些事。我以前以为婶婶没和舅舅有结果是因为我妈,一直到你爸出现在她身边。我开始觉得奇怪。尤其是沈贵的项目和利都的项目都很可疑,我试探过婶婶,搅黄了和沈贵的合作。后来,我才发现婶婶在香港早就有了自己的投资公司,还和你爸爸在海外注册公司做了私募。她对徐家毕竟是有感情的,没有让她的私仇影响徐家的产业。
“我找的私家侦探把你在哈尔滨和漠河的行踪报给我,我就去查了你查过的资料,比你查的更彻底。然后我瞒着我妈私下找婶婶谈了,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徐斯转头望了望江湖:“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把你知道的这些告诉我呢?干嘛非要一个人承受?我建议婶婶和我妈去国外旅游,她们都去意大利好几个月了。现在只要高屹是安全的,她作为一个母亲就有可能把过往全部抹掉,安心生活下去。我希望她可以放下过去,也不要再牵涉到其他人了。况且,我舅舅在这件事情里也有脱不清的关系。这也是我的私心。婶婶回来参加完海澜的葬礼,又被我哄走了,可我没想到你最后终于还是打电话给她了。”
江湖扭头望着窗外,低喃:“你在怪我,是不是?”
徐斯只是唤:“江湖——”
她一直看着窗外,于是他选择暂时沉默。
徐斯把车开到了离百货公司不远的一处酒店式公寓停下来,他们并肩进去,到服务台询问高屹的房号,得到的答复是高屹前天已经退房并且结算了租金。
他们从酒店式公寓出来,天空一反常态地阴了大半。风挟带着尘土飞扬起来。
走到车前,江湖拦住了想上车的徐斯,她说:“你回去吧。”
徐斯把手插到裤袋里,看牢他。
他果然是已经知道了,他俯身过来,一把将江湖抱在怀里。他说:“江湖,你不应该再用这些事情折磨你自己了。”
江湖把头扭开,不能面对他的眼睛:
江湖在他的怀里说:“徐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也不知道你现在对我的爱和怜悯会不会因为这些前尘往事而终有一天变质,你——本来也不是容易妥协的人,如果你因为今天的妥协,而在日后生出加倍的后悔,我也是不情愿的。”她又一次慢慢慢慢推开了徐斯,“我们都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把这些发生过的事实全部抹杀。我的亲人,你的亲人。徐斯,我过不过去。我在今天之前,我在还不知道全部真相的时候,只要一想起我们两家之间可能存在的恩恩怨怨,就没有办法再坦然地面对你。你之前追问我,我都没有勇气告诉你这些事情,告诉你我能猜到难堪往事,告诉你我的爸爸——我的爸爸——我——我不知道该如何再面对你的婶婶,你的妈妈,你的家庭,现在还包括你的亲戚。新的矛盾旧的矛盾,每一个矛盾都是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我没有办法跨过去,真的没有办法。”
徐斯就站在她的对面,凝神望牢她。
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无辜而深情的表情,她也终于相信了他对她的情之所钟。
可是错的时间错的对象,只有千般悔恨万般遗憾。
徐斯沉沉出了一口气,他缓缓地说:“江湖,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反复想着一个问题,我没法再骗我自己——江湖,我爱你。”
江湖忍了很久的眼泪,没有办法面对这样的徐斯再忍住:“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再跨到你这里,用一句重新开始,开心地接受你的爱,再过以前的轻松富贵的生活。你的婶婶她——在今天之前,我只是凭借猜测就已经没法面对了。但是今天,就在刚才,一切都落实了,我连回避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更加没有办法回到以前了。是的,这都是我自找的,我是可以回避的。可是我没有办法,那是我的爸爸——他——他再怎么样——也是我的爸爸。你心里也是有数的,我们——就不要再互相欺骗了,别的人——也绝对不会允许我们这样互相欺骗。与其继续痛苦下去,我们——不如不见。”
她说完,狠下心,咬下牙,钻进车内,把门重重关上锁住,踩下油门,将徐斯远远抛离,好像也能将所有有关的甜蜜的悲伤的回忆全部抛离。
当她在父亲的命轮轨道内继续父亲延续下的命运时,江湖想,自己就已经失去了很多自由。
她流下了眼泪,天空也落下了雨。
江湖是在两天后,才从岳杉那里得知原来高屹去了香港,向香港律司商业罪案调查科自首,环宇金融和利都百货在两年多之前的内幕交易正式浮出水面。
江湖问岳杉:“我想去香港一次,能不能见到高屹?”
岳杉说:“原则上是不可以的,他还在被调查期间,除了律师,谁都不能见。但是我听说高屹根本没有找律师。我想不通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是无法再承受陷害生身父亲致其死路的良心谴责。江湖没能把这句话说出来。
这晚,她跪坐在父亲的相片前,望住父亲。
她对着相片说:“爸爸,爸爸,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无人答她。
她说:“爸爸,我很累。”她伏在了沙发上,看到了橱上摆设的那些奖状,昭示着父亲曾有的煊赫。
他可以豪掷千金,帮助那些生活在贫困之中的人们;他也可以极尽君子之道,温柔体贴,用男性特有的豪情和细心关爱女性,解救其困其窘而不乘人之危。
可是,在另一面——
他用尽手段获取利益和荣耀,他忘情弃爱置恩人恋人于死地,最终,他踏上巅峰,然,山峰下头早已堆积了累累血债。
念及此处,江湖几乎再度心碎。
父亲泉下可知他的儿女为他吞下的苦果偿还的苦泪?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昭昭日月,谁都不能幸免。
江湖抱紧了自己,缩成了一团。只留在相片内的影像,只留在记忆中的父亲,只能在相片里抓牢着她的两条小腿,在现实的路途上,再也不能带给她任何一片庇荫。
江湖还是在第二天动身去了香港,同岳杉约好碰面。
隔了好几个月之后的再相见,岳杉几乎大吃一惊,江湖整个人不是清瘦了,而是曾有的神采走了大半,仿佛经历过什么浩劫一般。
她摇摇江湖的手:“你到底怎么了?”
江湖能镇定地对岳杉讲:“阿姨,我很好。您放心。”
她已下定决心,不管岳杉问还是不问,她都绝对要维护好岳杉心中的父亲形象,不能生一丝一毫的损伤。江湖咬住这个关口,没有向岳杉透露。
他们在香港走了一些江旗胜旧时留下的人际关系,终于得到一个在合理范围内的通融,可以同高屹通个电话。只是一切需高屹同意。
正被拘留调查的高屹很快给了回应。江湖可以在调查科的办公室里,同拘留所内的高屹通电话。
当拿起话筒,江湖的手不自禁地颤抖,她紧紧握住话筒,贴到耳朵上。
那头传来高屹稳稳的,熟悉的一声——“江湖”。
她唤了一声:“高屹——哥哥。”
高屹在那头沉默片刻:“你已经都知道了?”
“哥哥。”江湖又唤了一声,突然之间,胸中纵有万语千言,只不知这一切该从何说起。
高屹说:“不要难过,就像之前那样,倒下去你还是可以站起来的。你已经做到过了,不是吗?”
江湖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边的高屹没有答,停了一会儿却说:“小时候在你家里,看到你爸爸对你百般疼爱,你提的所有要求他都答应,到哪里都会带着你。纵然是在开会,也把你安置在身边。有一次他把我叫到工厂给你补课,我看到你坐在他的大腿上趴在他的办公桌上做作业。他在打盹,但是双手还没忘记抱着你。我知道他是一个好父亲。他的孩子会是他最大的弱点。”
江湖握着话筒,只是听着。
“我的爸妈对我也是这样疼爱。在黑龙江的时候,我爸每天到学校接我放学,回到家里,妈已经烧暖了炕,我写作业的时候,她坐在炕头给我捂脚。爸被判死刑的那天,妈旧疾复发得了肺水肿。你爸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妈就对我说,是这个人害死我爸,要我记住。
“她——”高屹迟疑了一下,“她来找我合作时,我以为是个好机会。这个机会我等了很久,你爸爸的强大超乎我的想象。我不知道这辈子可能不可能真正超越他,但是我做的选择和他当年的所作所为,不分轩轾。”
江湖难过地说:“不,这——也不是你的错。”
高屹继续讲道:“她说的很对,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账买单。我按照我的账本走下去,这怨不了别人。”
江湖问:“你恨不恨——她?”
高屹轻轻笑了声:“如果我处于她的境地,和她的选择会一模一样。我哪里有资格恨她?”他停了停,“她——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可怜的母亲。在日本的时候,你来质问我时,我已经觉得奇怪了,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回到上海以后,我查过当时的一些线索,查到了她。她——那时常常会出现在我的公寓楼下,出现在海澜的医院里。
“其实——我一直知道我是我爸妈抱养的。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小时候我们家亲戚之间就传过风言风语,爸妈才决定迁居到深圳去的。但是他们一直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我才更要帮他们讨回公道。我回老家给爸妈扫墓时,老家的人告诉我有两拨人来打听过我,一拨就是当年把我抱来的夫妻,另一个,就是她。再回上海的时候,我直接去找了她。”
江湖泪盈于睫:“哥哥,你太辛苦了。”
高屹说:“江湖,你经历的苦难不是因为你的错,你一定要好好保重。”
江湖的眼泪如泉一样涌了出来。
时间已经到了,高屹挂上了电话。
调查科的警官上前问道:“江小姐,可否核对你的证件?”
江湖把随身带的身份证、港澳通行证和护照都交给警官,警官一一核实,然后说:“关于高先生私人账户的经济调查已经结束,清算工作也已完成。他拜托我们交付一些物品给你。”
警官把一个纸包递上来并打开。
“这里是高先生在国内银行的存折和密码,股票账户,所有的金额在这张申请单上已经由他本人和律师签字确认,他希望他在本案以外的财产全部由你保管。”
桌面上放着的是薄薄的几页纸和几个小本子,警官为她核对金额,剩余的金额并不是很多。高屹在恨和爱之间,几乎倾覆了自己的所有,而剩下的,就是高屹所能给她的,他全部给了她。
原来她从小对他的倾慕和依恋,源于他们牢不可破的血缘。她自小到大,一直想要亲近他,走进他的世界,当她终于跨进了他的世界,却是因为这样惨烈的一个真相。
他在知道了真相以后,又经受过怎样的一番挣扎和纠结呢?在这个过程里,他不动声色地竭尽所能地在暗中助她一臂之力,他把全部真相隐瞒,宁愿背负她的怨恨,也绝不向她吐露半个字。
江湖把高屹留给她东西一一塞进了纸袋,用心扎好,抱在胸前。仿佛这是她过去的一切,现在的一切,未来的一切。
再次回到上海,江湖仿佛是走过了长云,跨过了山岳,万里迢迢崎岖道路,让她身心俱疲。
岳杉没有陪着她一起回来,只是把她送到了机场,然后握紧了她的手,说:“江湖,我就陪你到这里了,以后岳阿姨不能再帮你了。”
江湖拥抱岳杉。
岳杉拍抚着她的肩膀,就像对自己的小女儿那样:“岳阿姨走了太多的路,再回去只怕会胡思乱想的。只有往外走,才能开阔心胸。我一直怀念着和你爸爸一起创业的日子,我会一直怀念下去,这是我毕生的财富。”
江湖在她的肩头流下眼泪。
飞机准时起飞,穿过云层,翱翔天空。朝阳堪堪升起,海岸线如此美丽。
江湖整个人靠在机窗前,望住外头。她不能自己地想象着当年洪蝶是怎么从中国最北面的漠河县一路一路走到了上海,又一路一路走到了深圳。餐风露宿,孤寒凄冷,绝望在她身边如影随形。
从浦东机场出来,有一望无际的田野,碧蓝的天,世界依旧广阔。
江湖望一眼,生出微微的晕眩。
任冰打了电话过来,声音有些犹豫,他说:“江湖——徐家出事了。”
江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任冰说:“洪总向检察机关自首了,供认曾经和你爸爸一起参与的经济案件和境外的非法私募,这次连方墨剑都被牵扯进去,可能会被双规。”
江湖往后重重一靠,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把手机翻到了“败类”这一条目,但是望了很久很久都没能够摁下拨号键。
她是从电视里看到了徐斯,他穿着一身庄重的深色西服,接受财经媒体的访问。他说:“我对这次事件给大众造成的困扰表示抱歉,徐风的投资公司早已和洪女士管理的投资公司分拆,洪女士涉入的经济行为和徐风的投资公司没有直接的联系。有关部门已经查实。关于未来,徐风依然会立足本业,做好实业,再图发展,能为中国的消费者提供优质的产品,一直是徐风坚持的经营准则。这个品牌成长了二十年,我们的目标是期望继续朝着中华老字号的方向可持续发展……”
电视里的徐斯瘦了些,脸颊生出些胡茬,并没有剃干净。这样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他代表这个实力雄厚的集团,对最近发生的事件做出公众道歉,态度诚恳,说话实在,证据也是确凿的。他用沉稳的气度力挽狂澜于势危。
人人都会对年轻、英俊、气派、实干、敏锐、谦虚、严谨的企业家产生好感。他还交出了良好的销售业绩和更多的市场份额,让市场对他的能力充满了信心。在风雨飘摇时刻,徐风的股票不降反升。也许人们都认为更新换代才有更快更高的发展,旧物去了新的才能冲进新的天地。
也许过不了太久,人们就会忘记徐风曾经的二女称霸的历史,把洪蝶的过往抹杀,就真的是一个新的时代了。
而洪蝶,她的经历,她的过往,她所做的——江湖似有所顿悟。
她决定再去看一次洪蝶,是在打听好有关洪蝶最重要的调查已经结束,原则上准许外人探视。
江湖是带着满心的惶惑和最后一点谜团,进入了拘留所。
这天很热,烈日灼烧,江湖流了一脸的汗。这时已是初夏,锐不可当的热气扑面,逃也逃不掉。
在探视间坐定以后,洪蝶被女警带了出来。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对女警说的:“麻烦找一张餐巾纸给这位小姐。”
江湖赶忙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来,说:“不用了。”
洪蝶笑着看着她把脸上的汗抹净才坐下来。她说:“你长得像你的爸爸多一点。高屹和他的弟弟长得似我多一点。”
江湖把手垂下来。
“我没想到你还会再来找我。”洪蝶说。
江湖手里捏着纸巾,她说:“洪姨——”
洪蝶抬手:“你爸爸欠我的,你赎不了,所以请忘记这份歉意。”
她的姿态依然潇洒,依然坦然,依然美妙。她清丽的面孔有一种超越了年龄的美态。
江湖几乎是痴痴地望着。
这样的美丽,父亲当年是如何能狠心离弃?
她敛了一敛心神,说:“我去香港探过高屹了。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想你说的那句话,伤敌五百,自损一千。你——”
洪蝶微微闭上双目,几乎经年累积的疲惫由此被拂扫。
怎么会是这个女孩,跨越岁月,跨越血缘,跨越仇恨,在咻乎之间,能够理解到她的内心深处?
江旗胜怎么生的出这么一个女儿?
江湖把声音放的很低很低,像是在内心深处的自述:“您,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好了用同归于尽的办法来夺回自己的公道?”
洪蝶舒缓了双眉,温和地微笑着。
“如果我爸爸没有去世,最后,你也会亲口指控我爸爸,陪着他一起坐牢。是吧?”江湖又问了一句。
洪蝶才开了口:“你爸爸的猝死,确实在我的预料之外。”
江湖吸了口气,深深地,她说:“洪姨,你通过这几年的苦心经营,资本积累和收集证据,还不惜放下身段引诱了方伯伯,分化了他和我爸的关系。你应该在方伯伯面前挑唆过,让已和我爸爸有了矛盾的他影响当地政府在红旗股权方案上的决定。你利用了人性中的贪财贪色把他们一网打尽了。也许,沈贵也是你布下的一颗棋,最后——”她直逼逼地看住了洪蝶的眼睛,“你是计划好当一系列事件发生以后,你有了足够的证据可以自首,彻底扳倒我的爸爸,让他倒台。可是,你没有想到会发现高屹是你的儿子,所以你心软了,不能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下去,你要保住高屹的安全。”她停下来,想了想,又继续说下去,“你一开始忍住没有告诉高屹真相,但是忍不住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思念而频频出现在他的面前。最终他开始怀疑了,自己查出了真相。你——一定是一直在阻止高屹自首,可是高屹过不了自己的良心关。而高屹自首了,所以——所以你也——”
洪蝶“哈哈”大笑出来,仿佛这辈子都没有笑的这么畅快过,她说:“小江湖,我真是没有想到你竟然会是我的知己。高屹的弟弟死了以后,我已经死了一半了。世间所有的公义于我来说,都已经死了。”她唇角的笑纹渐渐舒展成一朵苍茫的笑意,“可是,上天安排我见到了高屹。”
江湖缓缓地握紧了双手:“洪姨。”
“高屹他一直后悔着年少时面对爱情的盲目,用和爱人的分离惩罚自己对养母的歉疚。”
江湖有气无力地说:“那——都是因为我爸爸。”
“有一点,高屹像你的爸爸。当他认为自己身负大仇,自己完全清醒的时候,可以毅然决然抛弃爱情。这样的绝情,可是又有绝对的情痴。大仇得报后,他找到海澜想要弥补亏欠的爱情。”
江湖渐渐有了因血缘而生的直觉,说:“高屹,他,知道一切真相以后,早就做好了自首的准备的,如果海老师没有生病,也许他会安顿好海老师就去自首。海老师生病了,治不好了,他就照顾着海老师,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洪蝶的笑容隐没了,她作为一个母亲的忧伤浮上面容。她摇摇头:“江旗胜他这么冷血,怎么竟生的出你们这样的儿女?”
江湖说:“洪姨,可你还是把江旗胜的女儿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洪蝶抬起了自己的双手,她说:“当我选择这条路的时候,我就不可避免地和你的爸爸走上同一条路。要达到这个目的,需要踩着多少人?环宇和利都一案,还有我为了取信你爸爸跟他合作的那些私募勾当,让无数人血本无归。沈贵的楼盘项目,我是明知道有许多猫腻,但是撺掇了你爸爸和他成了此事。那楼一倒,砸死了正在施工的民工,还有许多人一辈子的身家搭在里面。我早就欲洁不能洁了。”她长长地长长地叹出这口气来,“江湖,不是我想救你,曾几何时,我恨你和你妈妈恨的咬牙切齿。可是那晚你在徐斯的房间里,苍白的面孔面对月光,我好像看到了当年在监牢里无助的我。一夜之间,什么都失去了。我把你救回来,也没有安太大的好心。我还想看你的热闹和你的好戏。你能够重新站起来,确实靠的是你自己。你——毕竟血管里流的还是江旗胜的血。我并不意外你能逆境逢生。”
江湖按紧了自己虎口,狠狠按着,想着,想着,最后把心一横,说:“洪姨,我一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把股权自由的腾跃做起来以后还给外公。后来,我渐渐想明白了,因为腾跃不是他的,没有他的血液。只有‘红旗’,只有‘自由马’才是承载了他的血液和他的情怀。我爸爸,我爸爸,他有很多很多的不对,他害了很多很多的人。可是——他爱你。我一直不知道红旗的含义,自由马的含义,我的名字的含义,我小名的含义。现在,我全都明白了。他把你的姓你的名你的生肖全部镌刻在了他的生命中。”
洪蝶的脸上不出江湖意外地浮现出一种痛苦,使得她的神态格外的凄迷。她说:“所以,你爸爸并没有全然输尽。我讨回所有的公义,但没有办法否认的是我怨他最深最深的,是他对我一片情意的辜负。每每在背人之处,我都没有办法摆脱。他早已花光了我的每一寸爱和每一滴精血。我远远看着他,他的富贵他的荣耀,让我愤怒,让我仇恨。可是,我也彻彻底底地忘不了他。我的思想和我的行为,根本没有办法从这个枷锁里解脱出来。”
说完了这些话,洪蝶凄然地苦笑起来,她说:“同样爱着你的爸爸的裴志坚和岳杉要比我幸福太多了。重遇你爸爸以后,他对我说,纵然他自负可以赢尽天下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在他的眼内,可是,我一直在他的心中在他的梦中,让他每日每夜都不能安眠。”
江湖的脸上,也不住地扭曲而悲伤。
洪蝶潇洒地站了起来,这么居高临下对江湖说:“没有关系,我这辈子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枷锁,再加一道将自己毕生钟爱的男人置之死地的罪行也没有关系。这盘棋局从开盘开始,就不可能是活局。江湖,你这个聪明的姑娘知道这是我的命门,你替你的爸爸有再多的愧疚,可还是怨我对他下了狠手的。”
她示意女警要离开了,可是临走出门时,又回过身来,对江湖说:“我和你爸爸已经盖棺定论。接下来的路,是好是坏,是你们小辈去走的。江湖,祝你好运。”
讲完以后,她昂起头来,姿态仍是那样的优雅。她仍保持着苗条的身段,白皙的肌肤,根本不似她这个年龄的女人该有的,甚至,她的发也如缎一般厚密光滑,一身的风华仍是慑人。
江湖坐在原处,一动也不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