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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别急着下定论。”镇明冷静地说着,“此事保不准是白虎暗中指示,引诱出幕后捣鬼的人。倘若果真如此,只怕落伽城主已经被确定为背叛者了。”
“假若他不知道呢?”玄武反问,“那是不是意味着有人联合起来打算反太元山?都说了暗中拿下!只怕白虎现在内外皆忧,太元山一旦颠覆,神界数千年基业,就此摧毁了!”
“那就摧毁吧。”清瓷淡淡打断了他的话,玄武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清瓷!你当真这样想?”
清瓷笑了笑,轻道:“难道还有假的不成?何况就算现在不摧毁,以后也会摧毁,和麝香山一样,渐渐败坏。神界算什么?数千年算什么?只怕我们在历史上,也不过是转瞬即逝的过程。兴衰胜败,你不是已经看清楚了吗?原来还是放不下所谓神的包袱。”
“这不是兴衰胜败!”玄武正色说着,“这是********!有违天理!”
“天理是谁订的?果真有天理,岂会冷眼看凡人被众神压迫。时代不需要神的存在了,凡人想自己做王,这道理就和当年神界建立一样,他们想做神,所以推翻之前的老化权力。不同的就是你们拥有异能,他们却永远是普通凡人。”
清瓷缓缓卷着手指上的头发,一面又道:“那次去灵泉,看了门前的石像,我便猜到,只怕初代麝香王隐瞒了当年的实情。神界到底是怎么建立的,有没有人反对,这些到后来都成了禁忌之话。你我之前的推测,也没有任何依据。但神原本就是人自封的,这话总没错吧?”
镇明叹了一声,“二位别急着争辩了,现在说初代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他望向辰星,希望他也说两句话打圆场,谁知他却脸色苍白地转过头去望窗外,装作什么也没听到。镇明无奈,只好又道:“神原本是拥有异能的人,在下就是其中一个。但现在的问题是,目前的背叛者并没有任何异能,他们是绝对普通的凡人,妄想称帝弑神,长期以往,神界还能叫做神界吗?”
非嫣一直保持沉默的,忽然喃喃道:“神界在凡人眼里,只不过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家,麝香山的破败,也意味着信仰的消失。人对神没有了信仰,神界也不过就是可以肖想的富贵场所……哦,我只是猜的。”
众人一片沉默,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过了一会,玄武清瓷非嫣辰星四人,同时看向镇明,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办,镇明?”他们四个第一次如此默契,互相看着对方,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镇明向来稳重睿智,相处久了,连玄武二人都习惯将决定权交给他。四人这一问,把镇明问得呆住。
非嫣笑吟吟地拉住他的胳膊,笑道:“说话啊,我们都等着大人的指示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镇明吸了一口气,沉声道:“留在岷山,继续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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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陀罗和落伽的暴动好像一点都没有影响到宝钦,城外驻扎的四千禁军也没有令松林的脸染上一点忧色。他在书房里用小狼毫勾勒一朵红梅,神态专注却又悠闲。
勾勒红梅用的是最好的朱砂,产自青杨山,其色如血,夺目之极。他好像不小心多蘸了一些,乍一看雪白的纸上几团小小的血滴,甚是怵目。身旁的侍女为案旁的紫铜鼎里加了一把龙涎香,又沏来一杯香雪茶,一时间屋内幽香袅袅,令人心旷神怡。
书房门突然开了,一个身影带着惶恐快步冲进来,“松林大人!”他的声音是愤怒而且惊惶的,“城外四千禁军又逼近了一里!您当真一点都不在乎么?请上书太元王!不要让宝钦百姓徒受惊扰!”
松林挑了挑眉头,放下毛笔,缓缓捋了捋胡子,笑道:“啊,是素景!快来看看,老夫的红梅画得可好?这青杨山产的朱砂果然十分妙用,比市面上的色泽鲜了许多。”
被叫做素景的男子,是白虎亲自指派去辅佐宝钦城主的神官,平时在行宫内由于身份特殊,所以无论去任何地方都不敢有人阻拦。人人都不是白痴,白虎表面上说是辅佐,其实谁都知道那是安排的明眼线,一面监视松林,一面震慑他不许他有任何异动。他是个二十五岁上下的青年人,眉清目秀,神色间很有些骄纵,然而此刻平时的骄纵全被惊惶所取代。
他见白虎大发禁军驻扎城外,眼看就要大祸临头,而城主居然还在书房里优哉地画什么劳什子梅花,不由怒上心头,一步踏上将那幅红梅扯个粉碎。
“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情画画!你将宝钦数十万城民置于何地,你又将自己这个城主的职责置于何地?!”素景厉声说着,一眼瞥见松林还在捧着杯子喝茶,干脆一巴掌把茶杯掀去地上,咣当一声杯子碎了,茶水撒了一地。旁边的侍女吓得赶紧跪下,大气也不敢出。
松林皱了皱眉,叹道:“素景,你冷静一些。太元王自有他的打算,你我二人空在这里着急有什么用?”
“什么叫没有用?!难道城主不该负起责任吗?自禁军逼近,就没见你去过正殿!也不见你送信给太元王询问!还是你又暗中搞了什么鬼,要整个宝钦给你赔罪?!”素景气极败坏地吼着,几乎要跳起来。
松林正色道:“此事一定与曼陀罗暴乱有联系,太元王自有安排,岂是你我能够干涉的?何况自古以来,法不治众,宝钦如此大镇,就算犯了任何过失,自由我一人承担!莫非你以为太元王是如此昏庸之人么?!”
“你……!”素景辩他不过,不由涨红了脸,厉声道:“好!当真如你所说,为何要派四千禁军驻扎城门前?每日逼近一里,城内现在上下皆惶恐不安!你说得好听,一人承担!怎么不见你去大军前放豪言?!”
松林顿了一下,方轻声道:“不需我去请罪,一切皆在太元王掌握之中。我静候王的责问旨意。你下去吧!松林虽然不才,好歹也是一城之主,还轮不到你来给我指名定罪!”
素景大怒,偏偏也不敢真的与他就这个问题争辩下去,自顾自踌躇了半晌,只得讪讪离去。侍女赶紧取来抹布水盆整理地板,松林挥手让她出去,然后自己稍稍整理了一下,便坐去椅子上看书。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松林取来火石,点灯,烛火明灭跳跃,他的影子也在墙上摇晃。四下里无比安静,从这股子安静里,却透出仓皇不安的味道。
桌上烛火忽然猛烈一跳,松林缓缓放下手中书卷,门口静静地站着一个人,月光映在他的长发上,朦朦胧胧地,看不清脸庞。他在看他,也不知来了多久,却一字不说。松林眼神缓缓一动,站了起来,轻声道:“太元王应该是让你暗地里观察我,而你就这样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不怕被怪罪?”
那人依然不说话,他往前走了两步,烛火映上他清秀的脸,松林倒吃了一惊,“居然是女宿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贵干?莫不是太元王有密旨?”
女宿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幽深漠然,竟好似里面完全空了,看不出半点思绪。松林更加吃惊,一时摸不透白虎的意思,便住嘴不再说话。女宿走至近前,突然张嘴低声道:“不若梦里相见。”
松林几乎是本能地接了一句,“相见也是惘然。你……”
女宿喃喃道:“暗星大人有话要我转达,你听仔细了。”
松林赶紧摆手,“等等!你到底是怎么了?暗星大人她……怎么会……”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女宿漠然的脸,女宿向来是白虎身边的心腹,他怎么会知道暗星大人与自己之间的暗语?他怎么会突然投向暗星一方?
女宿轻声道:“暗星大人有话转达,你听仔细了。”还是那一句。松林突然觉得奇怪,于是仔细看着他的眼睛,却见女宿的瞳仁变做尖细的一条,仿佛兽的眼睛,那瞳仁还在灼灼跳动,仿佛在做什么痛苦挣扎。他恍然大悟,原来他被暗星抓住了空隙,施了瞳术!
松林忍不住呵呵笑出声来,这算不算天也助他?他笑道:“在下洗耳恭听!请说。”
女宿轻声道:“关于城外四千禁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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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未到,白虎又收到公文——「曼陀罗连同周边纹瀑,苍雀,冢首山,北方数个大镇暴乱皆平,城主各司其职,暴民皆已关押至地牢,等候裁决。落伽情势稳定,并无异常。宝钦城门始终不开,四千禁军令城内百姓惶恐不安,经查,城内依旧没有任何异动,城主松林每日只在房中饮酒作画,不思庶民之苦。」
白虎陡然笑出了声,“宝钦的公文是素景写的吧?他对松林意见一直很大,这番上书,只怕一是求朕退兵,二是要求撤了松林的职。”
玉阶下众神官皆叩首请求,“恳请太元王退兵,以安抚民心。”
白虎挑眉望着下面一干新老神官,之前叫他们决策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推得厉害,个个都说自己无才无德,现在情势稳定了,又得意起来,做出大贤的模样。堂堂神界太元山,怎么养了这么一群两面人物?
他朗声道:“依众卿所言,传朕口谕,令尚婴,赋绮,玉成烟三人接旨之日即刻返回太元山,路上不得扰民。地牢中的暴民若有悔过自新的,一一好生放出,倘若执迷不悟,斩立决!”
阶下一片颂德之声,白虎权当不闻,挥手退朝。尚婴三人接到圣旨是三天之后了,立即领旨返回,浩浩荡荡的神界禁军骑着骥兽,又令凡人产生了不小的骚动。
班师回朝当夜,白虎安扎在曼陀罗,宝钦,落伽三城的眼线,统统被暗杀,竟无一人知晓。三城广开城门,令暴动城民趁夜流窜,相聚宝钦稳固势力,主要暴乱领袖聚集在宝钦城内,只待一人令下,随机而动,降服各地驻扎兵力,得逞大业。
当然,这些白虎都不知道,城主们纷纷上报斩了多少暴民,降服了多少人。白虎暗中派出女宿去访查,果然如此,终于放下心来。神界十分安宁寂静,再无人生事,也无人上报暴动,看上去情势一片大好,安静到……仿佛暴风雨即将来临。
神界禁军回太元山的时候,非嫣他们还在岷山镇无所事事,每天数着茅草玩算卦。大军经过岷山,飞得极低,战士的衣角仿佛都可以划过头顶。非嫣胆子向来很大,眼看大军行过却也不惧,站在街心仰头看。
“你看什么呢?小心被骥兽抓!它们的爪子很厉害的!”镇明向她走去,打算把这个惹事精提回去。非嫣忽然抓住他的袖子,大声喊了起来——因为骥兽飞过的时候声势很大,她不得不喊——“你不觉得这些禁军有点不对劲吗?”她指着上面快速飞过的骥兽。
镇明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正要说话,却听辰星说道:“没有什么啊!都穿着神界的盔甲,上次不也一样?”
镇明沉声道:“不!等等!发色不一样!”神界之中,做禁军的有许多都是散妖,有一点小妖力,却不足为惧。妖炼成人形,需要两百年,然而发色和眸色却只有在修炼五百年以上才会变做与凡人一样的墨色。禁军多是五百年不到的小妖,因此当时出兵,骥兽上的士兵头发五颜六色什么都有。
“……他们的头发都是黑的!”非嫣叫了起来,难道派出的禁军与回师的禁军还分两拨不成?
言语间,骥兽快速飞过,不一会,大军就飞去了烟雾渺茫的太元山外,再看不见踪影。非嫣几人怔怔地站在街道上,半晌,清瓷忽然轻道:“偷梁换柱?莫非落伽城主与赋绮商量的就是此事?”
当时他们的谈话里提到了「换装而归,就此拿下」,莫非禁军三将领早就被人收买,趁出兵的机会将禁军全部散去,换成了敌对方的人马?
镇明只觉背后冷汗潸潸而下,他怔了良久,才喃喃道:“那些……莫非都是凡人?”神界禁军八千人,统统换成暴动的凡人,潜入太元山……那么真正的神界禁军去了什么地方?难道太元山这些人早有反意?他们什么时候商量的?八千凡人混入太元山,究竟要做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诡异,忍不住心惊肉跳。莫非以暴反暴,趁白虎不备将太元山上下杀尽?他们忘记了太元山还有个被白虎吃得死死的暗星么?八千人算什么?当年司月一人一剑便斩杀了三万铁骑!他们太小看神的力量了!
“只怕这次,白虎难逃一劫。”玄武的话打断了他的深思,“我总觉得这次暴动来的快去的快,显然是被高人操纵。目的恐怕也不是真的要反,而是借此混淆白虎的注意力!我猜不光太元山禁军被换,只怕三大城镇早就做好了准备!白虎还被蒙在鼓里!”
他说完,看向镇明,“怎么办,镇明?我们就此冷眼观看,还是……?”
众人都望向镇明,这一次,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怎么办?这个问题,他也在问自己。让神界就此崩溃消失,还是继续白虎的太元天下?他承认,一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凡人要的是什么。
幸福,对每个人来说或许拥有不同含义,不光是吃饱喝足,与爱人相拥而眠那么简单。再想想,凡人追求的,果真是幸福么?推翻神的王朝,仇恨一切异能之人,这是幸福还是奢求?满足这个词,他从来没在凡人身上见过。他们,难道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做满足?
他怔怔看着太元山的方向,很久很久,才轻道:“我……不知道,我们该维护的人和事,究竟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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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千禁军回朝,白虎自然免不了勉励一番,又赐了美酒金花给三将领。他从来也不是武将,与神界禁军接触几乎没有,因此这般玲珑心思的一个人,居然丝毫没发觉禁军的异常。待众人各自归位之后,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看看澄砂。
暴乱一事如此顺利解决,其实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纵然抱着警惕的心思,却觉得捏紧了拳头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造成扑朔迷离的人,到底是谁?白虎觉得现在草木皆兵,然而周围太平静了,平静到他几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怀疑。
他想去看看澄砂,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澄砂住的行宫是当年司月的月华宫,清一色的黑色地板,干净空旷。他刚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新派去照顾她的牛宿在大喊大叫,“暗星大人!请把饭吃完!暗星大人!您要不好好吃东西,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属下啊!您别为难我们了好不好?”
白虎忍不住勾起嘴角。牛宿总是喜欢做出一付可怜的样子,用同情心来打动别人。没想到他居然还把这招用在澄砂身上,只怕她根本不理会。
果然,行宫内传出澄砂哈哈笑的声音,她的笑声听起来那么爽朗,好像之前的一切一切,她真的全部忘记了,就好像初识的那些日子,她笑得那么天真。白虎心头微微一酸,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殿前忽然跑出一个人影,白色的裙子,好像一只蝴蝶。她的头发微微有些凌乱,大概是因为一直在笑,脸上红红的,双眼如同秋波慢转。是澄砂。白虎的嘴唇动了动,想去唤她,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回到了从前,一见到她,心情就明媚起来。
澄砂跑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她猛然回头,立即看到站在门口的白虎。她微微一笑,却不说话,也不过来,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是一种几乎温柔爱怜的眼神,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看他了。白虎有一种幻觉,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存在过,它只是一场噩梦,他的澄砂,就站在前面等他回去,等他去拥抱,将她全心全意地,抱在怀里。
爱上一个人,究竟是怎么样的滋味,他一直也不知道。但,对于澄砂,他承认,拥她入怀的那一刻,自己是绝对真心的。一心一意,没有任何企图。可是放手之后,便是致命的一刀。
她死没死,伤没伤,他从来没有勇气去想。他们之间,怎么会走到今天,是他不能理解她,还是她无法明白他?
白虎定定地与她对望,隔着十八丈的黑色水晶地板,她的笑容依旧温暖怜爱。白虎突然有一种近乎感动的心情,很久没有见到她这种表情了。澄砂,无论你现在是真心的,还是虚伪的,能再见一次你的微笑,实在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暗星大人!求求您把饭吃完吧!属下给您磕头了……”牛宿嚷嚷着从后面追了上来,手里还狼狈地捧着碗筷,一见到白虎,他唬了一跳,赶紧跪了下去。
“见过太元王!”牛宿把碗筷丢去一旁,颤巍巍地行礼。
白虎默默走过去,从地上拾起饭碗,歪着脑袋看澄砂,“要我来喂你么?”他柔声问着。
澄砂笑吟吟地走过去,乖乖地拉住他的袖子,“好啊,我们先进去再说。这个人吵死了,让他在外面歇着吧!”她拉着白虎进了月华宫,可怜的牛宿只好呆呆地留在外面,委屈极了。
白虎进了卧厅,却见女宿垂手站在墙边,不由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不该去烟水楼守着胃宿奎宿么?”
澄砂抢着说道:“我要女宿陪我!”
白虎无奈地笑了笑,“也罢,你向来喜欢缠着他。”他伸手将澄砂搂住,忍不住抚上她隆起的腹部,喃喃道:“快了吧?澄砂,这孩子就快出世了……”
澄砂的声音听起来突然有些冷酷,“是快了,该是四月出世的,不过我看他好像等不及想马上出来。”
白虎顿了一下,澄砂忽然笑了起来,“你不是要喂我吃饭么?你到底是来抱着我不放的,还是心疼我让我吃饭?”
白虎默然拿起勺子,小心地开始喂她吃饭。
空荡荡的卧厅,忽然没有人说话了,女宿站在一旁像个影子,白虎觉得有些窒息。他低头去看澄砂,谁知她脸色忽然一白,捂着肚子开始发抖。白虎大骇,有生以来第一次完全被吓到手足无措,手里的碗筷咣当一声掉去地上。
“澄砂!”他叫了起来,赶紧将她扶住,只觉着手处一片汗湿,不由也开始跟着发抖。澄砂紧紧抓住他的手,颤声道:“扶……扶我去床上!好像……他已经想出来了!”
白虎顾不得许多,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小心放去床上,然后回头厉声道:“女宿!去请稳婆!快快!”
女宿默然地垂手行礼,立即飞奔出去。白虎整颗心都在抖,眼看澄砂脸色惨白,大约是痛极了,她的嘴唇已经被咬破,却硬是撑着不叫出来。白虎颤抖着替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轻道:“你……你想说什么?别忍着,告诉我……想叫也叫出来……别怕。”
澄砂忽地猛然抬头,死死地瞪着他,那目光,专注又浓烈,冷酷又惨然,他一时竟无法分辨她究竟拥有怎样的情绪。
澄砂一个字一个字地喃喃说道:“我要你……离开这里……现在我不想……看到你!”
话音刚落,却听窗外忽然“砰”地一声巨响,好像有人平空放了一个爆竹,两人同时转头,却见已然黄昏的天空,一道白色闪光如同巨龙一般窜上天空,遥遥望去,几乎要窜上陡峭的断念崖。然后,“哗啦”一下,巨龙粉碎开来,居然变做五彩斑斓的焰火,开满了半天天空。
白虎怔住,却听澄砂压抑地笑了一声,喃喃道:“事情……不是来了么?你……你还不离开……?”
他愕然地低头去看她,只觉她的笑容那般虚幻,却又是那般妖异,天空里无数绚烂焰火倒映在她漆黑幽深的眼眸里,最后统统沉入最深远的下面,被吞没熄灭。她那张秀丽妩媚的面容,他忽觉极度陌生,竟仿佛今日初见。
“白虎大人!稳婆来了!”
女宿在门口的叫声唤回他的神思,白虎慌忙起身,眼怔怔地看着女宿把颤巍巍的稳婆带去床边,她一揭开被子,下面是触目惊心的血液。白虎的心猛然一抖,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烧灼,他近乎逃一般地快步走出月华宫,脑子里嗡嗡直响,完全混乱。
天绿湖畔忽然传来阵阵喧嚣,仔细听去竟仿佛杀戮之声。白虎心头一沉,直觉事情不好,赶紧快步走去。没走两步,前面忽然冲来两个浑身是血的神官,一见到他,他们惊惶失措地叫道:“太元王!大事不好!神界禁军……反了!”
神界禁军反了。白虎猛然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多年的本能却令他迅速下达命令:“不许慌!你二人,一人去烟水楼将胃宿奎宿两位大人请来,另一人去召唤近卫军!”他摘下腰上的碧色小令牌丢了过去,“快去!”
那两人如同得了赦令,飞奔而去。白虎忽然觉得浑身发软,终于撑不住颓然坐倒在地。反了,他居然没有料到问题出在派出的禁军身上!莫非禁军三将领早有反意?他以手撑额,陷入深思,却怎么也找不出谋反的联系与理由。
那三人,唯一的共同点大约就是身世,都是来自青杨山的散仙。当初他广招天下异能智者,青杨山的人占了绝大多数……忽然,他脑中电光火石一般,想起了炼红夫人。她也是青杨山的人!难道他竟不该杀她么?!
“白虎大人!”
胃宿的声音急急传来,她情急之下,竟然用了旧的称呼。她飞奔而来,将白虎扶了起来上下打量一番,确定没有任何损伤,这才松了一口气。奎宿紧随其后,两人都是神色凝重。
白虎顿了一下,沉声道:“奎宿,禁军谋反的情况你去前方勘查一下,如果遇到近卫军,全权交给你处理,务必将叛徒清除,不许留一个活口!胃宿,你跟我来,我要去洗玉台看一下大致情形。”
奎宿答应了一声,立即消失在影子里。胃宿急道:“银牙阵没有人看管,万一崩溃了怎么办?女宿呢?”
白虎转身就走,一面道:“澄砂在生产,女宿去保护她。银牙阵的事暂时别去管,先把内乱平定了再说!”
澄砂在床上生不如死地挣扎着,腹痛越来越激烈,她浑身的气力好像都因为阵痛而消失了。那个稳婆一把撕开她的裙子,看了一眼,低声道:“你运气真不好,居然是难产,胎位倒了。”
澄砂乍一听这声音,只觉有些熟悉,忍不住抬眼一看,却见那稳婆揭开蒙住头脸的青布,露出一头乌黑的青丝,肤光胜雪,明艳不可逼视,一双眼亮若晨星,冷若秋水。澄砂大惊,喃喃道:“居然是你……你,你不是已经……”
那女子呵呵一笑,傲然道:“要怪就怪白虎孤陋寡闻!难道他竟不知道,嫣红山五代才出一个双头狼妖么?掉一颗脑袋,又有什么大不了?!”她扯开领口,果然右边肩窝上一个巨大的疤,还没愈合。
澄砂在一瞬间恍然大悟,“原来是你……难怪……难怪青杨山的人答应得都那么轻松……你,你做了手脚,对不对,炼红夫人?”
那女子正是炼红,她笑了笑,却不说话,坐去床边洗干净双手,替澄砂扶正胎位。
“你暂时安心生你的孩子,女人生孩子的时候,我可不会趁虚而入。”
澄砂咬牙忍住剧痛,喘息着说道:“你……推翻太元山……是想自己做王吗?”现在回想起来,松林答应与自己合作,叛乱的时候一切都十分顺利,果然是因为她在后面推波助澜。神界禁军三将领都是青杨山的人……不,不止,神界有近八成的神官都是青杨山过来的散仙!她竟然都能够买通?!
好像看出了她的疑惑,炼红冷冷说道:“白虎最大的错误,就是小看了我。他当初广招贤人,原本根本不会有那么多人去,若不是我在后面帮了他一把,将青杨山的人借给他,只怕太元王朝到如今都只是一个梦吧?现在人我该要回来了,仇我也该报了。嫣红山的血债,要太元山上下加倍偿还!我说到做到!”
她又笑了一下,“至于王,我没兴趣。说起来,你也帮了我不少,假若没有你当初的鼓动,三镇的凡人只怕也不会乖乖听话。我只要说一句暗星被雪藏,太元王是恩将仇报的小人,他们便都激动起来了。你仔细听听——”她指向窗外,外面杀戮声震天,“那些都是为你而来的人哦,全天下马上就是你的了!”
澄砂喘息着,眼前阵阵发黑,生产的那种奇异的撕裂的痛楚,令她几乎要晕死过去。炼红拍拍她的脸,“别昏过去!加把劲,孩子快出来了!”
澄砂忽然尖叫一声,听起来好像受伤的幼狼,凄厉惨然,炼红手上忽然一重,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儿稳稳落在掌心,微微扭动。她笑道:“喂,你看看!你生了个儿子呢!”
她忽然愣住,澄砂面上露出一个奇异的,虚幻的笑容。“炼红夫人,”她轻轻说着,“你虽然很厉害,可是,你果然一点都不了解凡人的心呢……”她从枕头下面取了一把小刀,飞快割断孩子的脐带,看也不看一眼。
“我走了,你休息吧!孩子我洗干净了放你身边。”炼红说着,熟练地托着小婴儿,将他放去盆里匆匆一洗,拍了一巴掌,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声嘹亮。“嘿,倒是个好小子。”炼红笑着,取来床单将他裹起来,放去澄砂的身边。澄砂已经闭上眼睛,看上去好像睡着了。
炼红很快走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小孩子的哭泣声,女宿自始至终都垂手站在墙边,动也不动,好像一个幽灵。
澄砂缓缓睁开眼睛,低头看了一眼那孩子,他还没睁开眼睛,但是柔软卷曲的头发分明是灰白色的,眉目清秀文雅,与白虎有六分相似。她默默拿起匕首,抵去孩子的脖子上,刀尖立即迸发出闪烁的电光,她竟依然戳不下去。
澄砂颓然丢下匕首,半晌,她忽然哭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她艰难地在脖子上摸索了半天,终于取出一个红丝线栓着的玉色小角。她把玉色玲珑角缓缓套去孩子的脖子上,然后,犹豫着,似乎很艰难又很新奇地,用食指在他脸上轻轻一碰,抚摸了一下。
孩子很快就不哭了,安静地闭着眼睛,小小的嘴巴一动一动,本能地要喝奶。澄砂泪流满面,终于转头不去看他。她披上一件外衣,缓了一口气,然后从床上慢慢坐了起来。
“女宿……”她轻声唤着,“你过来。”
女宿很快走了过去,怔怔地问道:“暗星大人有何吩咐?”
澄砂坐在床上,仰头静静地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忽然抬手去抚摸他的脸颊,轻声道:“袭佑……我一直都没告诉你,你长得好像袭佑……”
话音一落,她的右手快若闪电,猛然捅去他腹中,微微一绞。女宿浑身一抖,面上的神色古怪又茫然,仿佛大梦初醒,眼怔怔地看着澄砂惨白的脸,她的眼神阴狠而又惨烈,然而声音却温柔地呢喃着,“感谢我吧,你有幸死在我手上。倘若不是你,倘若没有你……倘若我没有那么相信你……现在不会是这样的……你是我在世上第三恨的人。”
女宿的神情由惊讶变成痛楚,由茫然变得有些温柔,他慢慢伸手,抓住她的一绺淡金色长发,从指尖到掌心,一寸一寸地爱怜抚摸。他忽然柔声问道:“你第一恨的人,是谁……?”
澄砂居然笑了笑,那笑容里隐约还残留着往日的天真明媚,她说道:“那还用说吗?我最恨我自己。”
她把女宿用力推开,他砰地一下倒在地上,鲜血从身子下面蔓延开来,他的手脚微微抽搐两下,口中喃喃说着什么,可是谁也听不见了。他的眼睛还睁着,眼怔怔地看着她艰难起身,眼怔怔地看着她扶着墙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她白色的裙子上全是血,每走一步,就有血迹留在地上。
“如果还能重来……”他这样对自己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喃喃说着,如果还能重来……可是,世界上永远没有如果这一说。他自嘲地笑了一下,终于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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