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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南聿舒服地窝进沙发里,又捶了捶腰,开始讲故事。
“从前有一对双生兄弟,他们长相相同,性格却十分不同,至少表面上不同。哥哥热爱冒险和刺激,很早就离家在外闯荡,弟弟则规规矩矩地在学校读书。他们所处的年代战火纷飞,人人朝不保夕,哥哥离家两年后,他们的父母在一次敌军的空袭中遇难,弟弟成了孤儿。
因为弟弟成绩优异,被免学费保送到师范学院,在当时的蔡丰英先生教导下学习。读书期间,弟弟受到蔡先生革命思想的熏陶,时刻不忘国仇家恨,但同样在这段时间,他遇到了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并且和她深深相恋。
兄弟俩十七岁那年,革命爆发,师范学院的师生们踊跃报名参加革命军。弟弟经过一番内心挣扎,最后狠心告别恋人,奔赴前线。”
司南聿顿了顿,轻轻叹息一声,道:“我不知道这对恋人临别前有多少海誓山盟,他们还只是孩子,他们当时并不知道,人世间的离别最残忍,而承诺,最不可靠。”
“女孩子苦苦等待恋人平安归来,等来的却是弟弟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消息。她崩溃了,恨不得自己也和他一起死去,但另一方面,她心里还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弟弟的尸体一天没有找到,就不至于完全绝望,他答应过她要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然后,某一天,她真的遇到了和恋人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曾布在司南聿开始叙述的时候就起身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他,司南聿看着他的背影,道:“她遇到了双生子中的哥哥。”
“据说双生子是生物学上最无法解释的奇迹,他们分开两个身体,可能外表性格看来有所差异,本质却仍是同一个人。就像故事里的双生兄弟,表面上只有哥哥追求刺激,可是弟弟毅然决定投身战斗,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追求刺激?
或许,正因为双生子本质上的相同,哥哥才会第一眼就爱上弟弟的恋人。”
司南聿道:“我不知道女孩子以什么样的心态与哥哥相识,但哥哥当时已经是一名侦探,他必然知道女孩子和他弟弟的往事,他伤心弟弟的死,却又对弟弟的死存有不可告人的庆幸。女孩子怀念着弟弟,一次次拒绝哥哥的追求,哥哥并不气馁,心甘情愿地守候她。
革命结束,崭新的民国建立,整个国家都在休养生息,一切似乎都有个崭新的开始。女孩子经过漫长的疗伤期,成长为成熟的女人,她终于接受了哥哥。
哥哥欣喜若狂,倍加珍惜这份得来不易的感情,他本来是个理性而智慧的人,却愿意为她做任何疯狂的蠢事。可是好景不常,哥哥怎么也没想到,‘战死沙场’的弟弟,居然活着回来了!”
曾布的背影不动如山,司南聿移开视线,定定地看着地毯上大片红得像血的牡丹图案,续道:“因为哥哥成为了著名的侦探,弟弟先找到了哥哥。兄弟俩叙过离别之情,弟弟托哥哥帮他找一个人。哥哥明知故问,答案正如他预想,弟弟要找的,果然是他以前的恋人。
哥哥很痛苦,他深爱着弟弟的恋人,又清楚明白地知道,那位女子真正爱的人一直是他的弟弟。
他在痛苦中煎熬了很久,无论如何割舍不下这段感情。最后,他开始恨,恨弟弟为什么要回来,他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要活着回来打扰他们的平静,破坏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
恨意和嫉妒吞噬了他的理智,终于,哥哥亲手杀死了弟弟!”
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动落地门窗,“砰”一声,一扇窗撞拢,玻璃震响的“嗡嗡”声不绝,强风搅动着白纱窗帘扑进室内。曾布缓缓转身,司南聿看着他,曾布白色洋服的衣角被风吹得拍打在身上,发丝凌乱,遮住了眉目。
两人无声地对视,曾布淡淡地道:“继续,你的故事还没完。”司南聿仍然看着他,半晌,续道:“杀死弟弟以后,哥哥心慌意乱,不小心留下很多破绽,而这些破绽,使得弟弟的恋人意外得知了真相。
她没有当面质问他,只是暗中下定决心要为恋人报仇。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任何失去所爱的女人都是危险的,何况一个聪明女人。她选择的复仇方式非常决绝,她不但要哥哥的性命,还要他身败名裂。
哥哥和女子继续交往,渐渐发现她变了,变得爱慕虚荣,贪图奢侈的享受,衣食住行、首饰、香水,每样都要最好最贵的。哥哥开始也有不满,但除此之外,女子又没有其他的恶习,对他也更加温柔体贴,哥哥就狠不下心责怪她,最后甚至纵容她。他想,他爱她爱到能亲手杀死自己的弟弟,其他又算什么?
很快,哥哥的积蓄被女子挥霍一空,他不得不想办法赚钱,但他焦头烂额赚回来的钱,根本不足以维持女子挥金如土的生活。哥哥是个很骄傲的人,眼看自己心爱的人因为得不到想要的生活而沮丧失望,他觉得同时受伤的还有自己的自尊。在这种刺激下,他决定铤而走险,捞偏门。
就在这个恰当的时机,女子向哥哥提出,绑架他出身富家的弟子,勒索赎金。
哥哥一开始断然拒绝,过后却越想越心动。他的弟子只有十岁,对他全然信任,要绑架他易如反掌,事后也绝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经过反复思量,哥哥同意了女子的提议,拟定计划,成功地绑架了他的弟子。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一切都在女子的计划中,最后,他果然身败名裂,死在自己弟子手中……”
司南聿声音渐低,无声地叹口气,曾布却神色如常,甚至笑道:“这只是个故事。”
司南聿看他一眼,点头,道:“的确,这只是个故事。”他继续道,“可是任何故事都有三分真实,就像《圣经》里说,‘日光底下无新事’。”
“我看过曾先在师范学院的档案,知道了你们的身世,档案里还有一张照片。”司南聿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照片。
照片记录的是某次学生运动的集会场景,曾先正站在高台上演讲,台下是群情激昂的学生。他们占了照片的大部分,却并不是照片的主角。照片的主角在右下角的远景,任何人第一眼看到这张照片,都会注意到那里,于是所有其他都成了背景。
那是人群中一个少女的侧脸,柔软的刘海遮住洁白的额头,秀气的眉,柔和的眼,淡色的唇轻轻抿合,含情脉脉地看着台上的曾布。
骤眼看去,这少女的面目不很清晰,皮肤太白,白得像有一团柔和的光淡淡地笼罩着五官,似乎谈不上美丽。但只要你看了她一眼,就忍不住再看一眼,心里只剩下想把她看清的念头。她的面目也真的每看一眼便清晰一分,于是你满心欢喜,却不知她的形容在你不知不觉间已经深深地铭刻心底,即使你闭上眼,仍能准确无误地描绘她的眉,她的眼,她浅浅含笑的唇……
照这张照片的人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如果有心,他必然深爱着这名少女,如果无意,这张照片就是意外的杰作,就如这名少女的美是上天恩赐的奇迹一般。
“我没想到会在照片上看到罗丝小姐。”司南聿反转照片对着曾布,感慨道,“她看着你弟弟的眼光,即使最无知的人也能看出她对他的情意。而师傅你曾经说过,财富和美人,从来最易招惹祸端。”曾布的表情终于发生变化,他定定地盯着那张照片,眼神中恋慕、自卑、哀伤、坚定、痛楚……种种情绪飞快地变换,他缓缓伸出手,似乎要触摸照片上的人。司南聿不知道,他想触碰的,是死在他手中的人,还是害死他的人。
曾布没有碰到照片,他收回手,闭上眼睛,依旧一言不发。
司南聿又拿出那本日记本,道:“你在日记中记录了一个神秘的陌生人,他提到你弟弟的下落,你非常重视。我当初以为你的表现是兄弟情深,没想到恰恰相反,你怕的是为情杀弟的事被揭穿!”他迅速向后翻,翻到“鬼脸人”出现时被风翻到那页,低声读出上面的字迹:“‘我知道你爱的是他,一直是他,哪怕我们长着同一张脸……我绝不会让他把你夺走!绝不!绝不!绝不……’”无数个“绝不”。司南聿合上日记本,轻轻放到沙发上,道:“师傅,你这个思考时乱涂乱划的坏习惯仍是改不了。也多亏你的坏习惯,我才能把所有的人和事串连到一起,组成完整的故事。”
曾布仍然站在落地窗前,司南聿站起身,慢慢走到他身边,没有看他,转头看着落地窗。透过数层白纱窗帘,像隔着白蒙蒙的雾气,只看到一遍空茫。
“我现在来回答你的问题,师傅。”
“你绑架我的动机:因为你需要钱。不错,你可以轻易向我父母要到五十万,可是一次可以,下一次呢?而且师傅你是如此骄傲的人,就算我父母不介意,你的自尊也不允许你向人‘乞讨’。”
“你要的证据有三。”司南聿竖起乔安妈妈三根短短胖胖的手指,一根一根往下扳,“第一,我的证言,时至今日,我仍然能够肯定当时绑匪的声音就是你;第二,罗丝小姐只用Chane1No.5,我在女绑匪身上闻到同样的香水味;第三,也是最重要的证据。你想必不会有闲情从鬼门关回家拿日记本,那么,拿走那些记录你所有真实心事的日记本的,只有一个人。”司南聿扳下最后一根手指,忽然伸手,一把推开落地窗。
迎面一阵无遮无拦的风,白纱窗帘被吹得四散飞舞。司南聿抬手撩开遮住视线的纱帘,向着空无一人的露台沉声道:“我知道你在那里,带着你的证据出来吧,曾先。”
无人的露台上,司南聿的声音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并不气馁,又道:“墓园只有一个出口,你的脚印有进无出,我们挖开坟墓时,你根本没有离开。一路上我都发觉有人跟踪,我知道是你。”
“你既然引我去你的墓前,证明你也有意了结这一切,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站出来?”
“啪!”露台边沿上忽然出现一只手。
那是一只皮肤黝黑粗糙的男人的手,与白色打磨光洁的边沿对比鲜明,指关节粗大,青筋突出,虎口处有厚厚的茧。
司南聿心中一动,他想起一个人,瞥了一眼曾布。
曾布木无表情,只有一双眼眸泄露了情绪,紧紧地盯着那只手。
司南聿转头的一瞬间,那只手在露台边沿借力一撑。一条人影从露台下冒出来,高高跃到空中,落到阳台上,发出“嗒”一声响亮的声音。仅凭这一招,司南聿立刻知道来人的轻功比孟蹈仁差得远。
来人原来有两名,一个是三十余岁的男子,高大健壮,左脸上有一道蜈蚣形状的暗色疤痕,使那张算得上英俊的面孔显得狰狞恐怖。
果然是他,司南聿忍住又去看曾布的欲望,面前这个男人应该就是曾布最后一篇日记里描述过的神秘陌生人。
刀疤男背上背着另一个人,头脸都被布包得严实,只露出眼睛和口鼻。刀疤男站稳后,他就从他背上滑下来,伸手到脑后解开缠绑的布条,一圈一圈地松脱。
于是司南聿和曾布眼前一点一点出现一张脸,一张受过严重伤害,仿佛重叠着上下两层皮肉,夜里骤然看见能将人吓疯的恐怖“鬼脸”!
“鬼脸人”扔掉布条,看着司南聿,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曾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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