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中国艺术经典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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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绘画篇(1)

从顾恺之到吴道子

墓室壁画与帛画

现代历史学家钱穆(1895—1990年)曾经专其著作《中国文化史导论》中(见1994年商务印书馆修订本)表达过这样的观点:中国艺术,书法以外便推画——中国绘画发达甚早,但秦(公元前221—公元前206年)、汉(公元前206—公元220)时代的绘事大体还以壁画和石刻为主,应用于宫殿庙宇陵墓。魏(220—265年)、晋(265—420年)时代,绘事大兴,用纸和绢作画之风开始盛行。这一论断旨在说明,中国古代绘画最早是服务于贵族和宗教活动的,经魏晋南北朝(220—589年)至隋(581—618年)、唐(618—907年),才逐步兼容平民化的需求。

秦、汉时代或更早在地面上的绘画,大多已随建筑物的损毁而消失了。相形之下,留存于墓穴里的壁画不易损坏;而给美术史家带来更大惊喜的,是作为随葬品埋于地下的“帛画”的发现。于是,墓室的发掘成了中国早期绘画重见天日的最主要来源。1949年发掘于湖南长沙陈家大山墓穴的《龙凤人物图》,是现存最早的中国画之一,其出土的地点位于战国时期文化发达的楚国的中心,创作年代大约在公元前475—公元前221年。该画的载体,是一种古称“帛”的织物,故后人称其为“帛画”。

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非衣”从《龙凤人物图》的发现及其描绘的内容看,作为随葬品是当时绘画的一项重要功能,“绘画艺术”尚未走向自觉。帛画与墓室中常见的另一种随葬物陶俑一样,属于巫术用具。对《龙凤人物图》的画面可以有两种解读:其中的“人物”可能是一名“巫女”,正在为死者祈祷;但画中的妇女也可能是死者,即墓主本人。在这个女性形象的上方有龙、凤,这些是古人幻想的、象征“瑞”、“祥”含义的动物形象。龙、凤引导“升天”,正如基督教绘画中的“天使”,将逝者亡灵引向天国。

另一幅为画界津津乐道的经典帛画是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大约绘于公元前165年,呈“T”形。考古学家称之为“非衣”,因为它的形状像一件上衣,但并不能穿着。该画以“灵魂升天”为主题,由上而下,描绘了天上、人间、地下的景物,现实和幻想交织在一起。画的中段,即所谓人间部分,呈现的是墓主,据考证为一名叫“利仓”的贵族的妻子生前的生活片段。她身着华丽的锦衣,从体形和拄杖的姿态看已上了年纪,前有仆人跪迎,后有侍女跟随,在大厅中缓步而行。在这部分下方描绘了主人缺席的盛宴:有铺锦缎的食案、鼎、壶、钫等体现贵族身份的餐具和重叠的耳杯等酒具,在场的人不在饮食,而作拱手致敬的姿势,以对主人离席气氛的烘托象征与死者的告别,并祝福死者的灵魂早日升天。汉代人信奉“羽化升仙”,即人死后灵魂升华,成为神仙。画上的天庭,通过日、月、星辰体现,日中有金乌,月中有蟾蜍、玉兔,还有沐浴月光的扶桑树,在天体空隙中穿梭飞腾的应龙。月下一名女子,显然是解脱了尘俗生活的墓主,又回到了年轻和富有活力的状态,身姿矫健地驾御飞龙,在天庭里翱翔,可谓极尽浪漫想象之能事。可以看出,汉代人在自然天体与上述动物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联想,也因而创造出象征物。这幅富丽而缜密的汉代帛画,继承了我们在《龙凤人物图》中认识的战国时期的绘画传统。

帛画中墓室主人的肖像,必定是作为陪葬物的、尤其作为葬仪用物的“非衣”的主体内容,而且所有的此类人物肖像都是侧面的。也许古代画家认为通过侧面更能表现一个人的特征,从面部到身形都是如此。汉画比战国帛画复杂,后者追求的基本上仍是单纯的象征图式,前者在保留这种象征意图的同时,还试图对天上、人间、地府等景观作具体的呈现。利用“非衣”的特殊形式,汉代画家将“天上”、“人间”、“地下”按上、中、下布局,纳入竖长形构图中,其中的局部,如“人间”的前后关系,也纳入类似的构图:过去在下,未来在上,供观者自上而下、或自下而上阅读。汉代帛画在技法上的进展十分明显,画家用墨线勾形,用色彩平涂或渲染,尤其在敷彩方面,发明了朱砂、石绿、石青、白垩等矿物质颜料,以致历经两千余年而色泽犹新。

顾恺之最浪漫的画卷

汉代朝廷豢养宫廷画工,称之为“尚方画工”;不能进入宫廷的民间画工,作画于各州、县厅堂、墓室。汉代皇帝“创置密阁,以聚图画”,旨在以绘画“表功颂德”,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中国最后的封建王朝,即大清朝。汉朝皇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画工的任务之一,就是提供宫女们的画像,皇帝按照所画“召幸之”。许多宫女都向画工行贿,希望将自己描绘得更美些。一则民间传说流传甚广:有一位汉代著名的宫廷画工叫毛延寿,他在给宫女画像时,遇见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美人之一王昭君,王昭君未向毛延寿行贿,以至皇帝不仅没有召见她,还将她作为礼物送给前来请求和亲的匈奴的单于。王昭君临行前,皇帝才亲睹其面,发觉王昭君原来“貌为后宫第一”,十分悔恨,追查责任,宫廷画工毛延寿难辞其咎,遂弃用他(也有一种说法是将他处以死刑)。

从这件事看,汉代时,绘画充其量仍只是个谋生的职业,画工的社会地位相当卑贱,即便进了宫廷被封为“尚方画工”,仍仅充当一种御用工具,身份并未因此得到更大的提升。到了魏晋南北朝,社会文化发生着巨变,其中两个现象最值得关注:一是佛教及其艺术形式的传人;二是文人士大夫阶层异常活跃。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混乱、分裂、动荡的时期,也是佛教在中国迅速传播、发展、进入鼎盛阶段的时期。大量佛教石窟的开凿、大批寺庙的建立,使绘画的功能得到极大的扩展和发扬,画工也多了一项新“业务”。政局的动荡使得当时更多的文人选择全身避祸,他们钟情于将佛教原理与清谈玄学合一,作为避世生活的精神寄托。在这个思想空前活跃的时期,涌现出一大批千古流名的文人,比如,嵇康(224—263年),能诗会画,擅长音乐和棋术;被后世尊称为“书圣”的王羲之(321—379年,或303—361年),以绘画著名、同时也是文人的画家有曹不兴、曹仲达、戴逵、顾恺之、陆探微等人,他们的真迹大多未能留存下来。而为后人津津乐道的顾恺之在当时的画坛已享有极高的声誉,其画作是他同时代以及后世画家崇敬、摹仿的对象,以致今天的人们可以通过唐代画家的摹本,大致了解顾恺之作品的面貌。

顾恺之(346—407年),江苏无锡人。传说他为人“痴黠各半”,“好谐谑”,“好矜夸”,却又“率直通脱”,正体现了魏晋风度。他出生高贵,曾做过无须承担责任的官员,实际上只是在位高权重者的门下充当“清客”。早年的顾恺之并不耻于与画工为伍,似乎从开始便超脱政治抱负,将人生意义寄托于绘事,二十岁左右已承担佛教寺庙的壁画,成为远近闻名的丹青高手。顾恺之的画迹,见诸唐、宋两朝的官方记载中,但留存至今的仅有四幅,全部为后人摹本,即便如此,也是研究中国古代绘画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现存顾恺之的画作,以《女史箴图》和《洛神赋图》最为著名。

《女史箴图》是顾恺之根据西晋文人张华(232—300年)撰写的《女史箴》创作的,这是一部标榜儒家伦理思想的文章,通过抨击西晋惠帝朝(290—306年)贾后南风的不检点行为,劝诫有身份的贵妇遵守“妇德”。顾恺之参照《女史箴》的故事情节,为皇帝、皇后、贵妃等人物的描绘提供叙事场景和舞台。唐摹《女史箴图》现存九段,每段均题写《女史箴》原文,绘画技法古朴,笔墨秀润,以如诗的语言,展开故事情节,通过人物的动作神态,描述其精神状态和人格。《女史箴图》现有传世摹本两件,一件藏于伦敦大英博物馆,传为唐代的摹本;另一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为宋代摹本。

《洛神赋图》取材自魏文帝(220—226年在位)之弟曹植(192—232年)的同名爱情诗《洛神赋》。顾恺之通过这幅图卷将诗人之思转换为可感触的视觉形式:洛水之滨,处于惊疑、恍惚中的曹植与洛神遥遥相对,可望而不可及,清风微拂,河水泛流,从人物衣袖襟带到山水衬景,莫不生动谐调,将空如梦、凌波信步的洛神描绘得娴雅脱俗,对其他细节的描绘,如惊鸿游龙、云霞映月,奇禽异兽,车船马乘,亦结合想像与现实,将神人世界融成一片,充满浪漫诗情。整个画面传达出无限缠绵与哀伤的情调。

我们从上述帛画中,已初步认识了中国早期绘画艺术以墨线勾勒为主要造型手段、赋之以色彩充填、晕染的样式。顾恺之的绘画,既是对战国以降绘画传统的延续,也是对早期中国绘画形式的总结。唐代美术史家张彦远论述顾恺之的画:“紧劲连绵,循环超息,调格逸易,风趋电疾。”犹如王羲之的书法,出自画家之手的线条除了表现相关的人物和景物,其自身也拥有严谨的结构和丰富的韵律,体现出形式的完美性。顾恺之对仕女、山峦和射猎场面的描绘,似乎完全因袭汉代帛画、画像砖(汉代流行的以阳线或阴线镌刻于砖、石上的绘画,多出土于四川、河南)的概念化表现方法,这一点并不是说顾恺之缺乏创造力,而表明程式化的表现方法在那个时期已经受到推崇。但此种表现方法,加之山石树木的描绘,限于单线勾勒,画出的人与物比例有失严谨,魏晋时期的山水画也因此呈现着尚嫌稚拙的普遍面貌。作为一代宗师,顾恺之对其所处时代绘画中的优秀元素加以提炼和总结,其作品也因此成为难以企及的典范,引后世画家竞相摹画。从隋、唐两代最重要的画家展子虔、吴道子的画迹上,都可以找到顾恺之画风的影响。

“传神”论

中国绘画到汉朝末年,才有知识分子参与,至魏晋时代,文人从事绘画,几乎与画工平分秋色,并因此有了绘画理论。顾恺之不仅是中国绘画自觉的体现者、其所处时代绘画技法的集大成者,而且是最早的画论撰述者。顾恺之的画论现存三篇:《论画》、《魏晋胜流画赞》和《画云台山记》。在这些著作中,顾恺之首先提出绘画的目的在于“传神”的理论,画之优劣最终亦取决于传神与否。《论画》云:

神属冥芒,居然有得一之想。

美丽之形,尺寸之制,阴阳之数,纤妙之迹,世所并贵。神仪在心,而手称其目者,玄赏则不待喻。

尽管魏晋时期谈玄之风盛行,但顾恺之首先是一位朴素的艺术家。在他的诠释下,绘画传神是目的,仍须通过模仿自然,即“写形”而实现。因此要潜心研究“美丽之形”、“尺寸之制”、“阴阳之数”、“纤妙之迹”,做到“以形写神”,通过绘画描绘万物,得“神”韵之一二,乃是上天给予的一种奖赏。顾恺之在此表达了重视人的“尊卑贵贱之形”,而不是外表和一些琐碎的外物的思想,他强调画家要抓住人的精神状态、气质和风度,并通过对人的眼神的捕捉体察其思维修养等,从而表现对人之本质的揭示与传达。《论画》还提出“骨法”、“置陈布势”等论点。“骨法”即以人的骨骼特征比喻人的内在精神的显现,将其运用于绘画用笔的评价中;“置陈布势”强调绘画对题材内容的剪裁布置。

六朝(220—589年)是奠定中国传统绘画美学基石的时期,也是绘画批评活跃的时期。顾恺之的“传神”论是当时最著名的绘画思想,为当时另一位活跃的画家谢赫(479—502年)在其著作《古画品录》中总结的绘画“六法”论提供了理论基础。所谓“六法”,即“一曰气韵生动,二曰骨法用笔,三曰应物象形,四曰随类赋彩,五曰经营位置,六曰传移模写”,其中,“传神”论是核心。受其影响,一代画家无不把“传神”作为人物写真的至上标准,人物画似乎有了正确的道路,接下来,山水画、花鸟画也都提出“传神”的标准。

存世最早的山水画——《游春图》

隋代的绘画风格承前启后,具有张彦远所概括的“细密精致而臻丽”的特点。来自各地,集中于京城的画家,大多擅长宗教题材和描写贵族生活。对于作为人物活动环境的山水,由于重视了比例,较好地表现出“远近山川,咫尺千里”的空间效果,山水画成为了独立的绘画品种。

展子虔(550—604年),历北齐、北周入隋,在隋朝时曾入朝任散大夫、帐内都督等职。展子虔的绘画,画史评价“描法甚细,随以色晕”,显然继承了顾恺之的画法,《女史箴图》和《洛神赋图》中犹若春蚕吐丝的纤细描法,在展子虔的《游春图》中演化出明丽、壮阔的风景画面。在展子虔的时代,山水画尚未成为独立的画种,与顾恺之一样,展子虔也是一位全面的画家,但他对描绘自然景物表现出更大的偏爱。《宣和画谱》说他画山水“远近之势尤功,故咫尺有千里之趣”,说明他在画中善于利用空间感表现自然山水的壮美。展子虔被认为是一位继往开来的画家,他一方面继承了魏晋时代的技法,一方面预演了新的画风,尤其是他的山水画,对唐、宋绘画的发展具有启示意义,元代书画评论家汤(生卒年不详),甚至评价他“可为唐画之祖”。

《游春图》经历代皇室和收藏名家的珍藏辗转保存下来,是展子虔仅存的作品,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卷轴画,也是中国存世最早的一幅真正意义上的山水画。真迹有宋徽宗(1082—1135年)赵佶手书画题“展子虔游春图”,画面左上方有清朝乾隆皇帝的题跋,并钤有多方皇室和收藏名家的印章。该画用青绿重着色法画贵族春游的情景,用笔细劲有力,设色秾丽鲜明。人马体小若豆,但刻画一丝不苟。此画已脱离了以山水为人物画背景的地位,独立成幅,反映了中国早期独立山水画的面貌。

《游春图》以描绘贵族游春情景为主要表现内容。春意盎然的郊野,春光和煦,山形耸峙,水波浩淼,万木复苏,祥云涌动。堤岸逶迤地向远方延伸,翠岫葱茏,远景中有拱桥庭榭,风雅之士策马、散步或泛舟,纷纷涌向山间水湄,在湖光山色中纵游。画面采用俯视法取景,将远景、近景一同向中景聚拢,使各种景物完整地统一在一个画面中,并呈现出纵深感。整体上以大对角线构图,青山与坡岸对峙、开阖,春水自右下向左上流动,变化有法,激活了潜藏于天地间的生命力,带来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画中的山峦树石皆空勾无皴,仅以色渲染,用笔甚细且极富变化。在色彩的使用上,因为要强调春山春树的青绿,故而形成了一种特有的风格,即为后人称道的“青绿法”。此法由于画面效果金碧辉煌,经后世发展,又有了一个美丽的名字:“金碧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