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我向她请教有关我的名字的问题。
“大概是重阳节生的吧,干嘛不叫重阳而叫双九呢?”她似乎有点理直气壮。
“原本,”我对她说,“父母觉得重阳好,可叫重阳的人又太多,而双九和重阳差不多,所以就舍去通俗的重阳而取双九这个更加通俗的名字。”
“说话可真逗……”她抿嘴一笑。
“那么,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牡蛎……”她向我作了一番自我介绍,就这样,我认识了这个叫牡蛎的女孩子,她姓陈,陈景润的陈。
学期快结束的时候,高考临近,六月初,我在校门口与两个月前认识的牡蛎不期而遇。
“考出好成绩呀。”
这是牡蛎见我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谢谢啊,希望。”
她退后几步,和同伴分开。我们来到校门外的铺面前。
“目标选定了吗?”
“我母亲让我报考师范大学,可我想去北京念书,当然,结果只能看考后的成绩再说了。”
“嗯。”她点点头。
相互看着对方,显得熟悉而又陌生,时间已经不早。
“我进去了。”她说。
牡蛎说着便往校门口走去,我在原地看着她走去,心想她能否回头看我一眼,跨进校门之后,她果然回头,冲我无声一笑。
自此以后,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子,这喜欢本应该有根有据,但我却找不到答案,在高考临近这个要命的时候,自己竟然喜欢上一个小女孩——不可思议。
那么,梦中出现的牡蛎,就该是当天晚上,情景自然是校园,具体的说就是在校长办公室的背后,据说新来的校长不喜欢坐办公室,往往现场解决问题,其雷厉风行可见一斑,所以,他的办公室常常没有人在,梦中选择的这个场景,相信与现实的环境不无关系,我约了牡蛎在此会面——好像又没有事前约定,梦境很自然地将我们推在一起,或许是自己心情急切的缘故吧。
虽然只是梦境,但确切地说应该是某个晚上,镜头是含情脉脉的牡蛎站在我面前,我忐忑地酝酿着一个计划,那就是亲吻生命中初次结识的这个清秀淡雅的女孩子,就在我将要将嘴唇放在她脸上的时候,蓦地发现她嘴唇上有淡淡的胡须,女孩子怎么会有胡须呢?别胡思乱想了,我这样告诫自己,打消这个念头之后才知道,那是夜的树影遮在她唇上的缘故,我试探性地将嘴唇凑近她的脸上,梦中还未有任何体验和征兆的时候,突然被现实的声音惊醒,醒得异常果决,身体不敢动一下,希望能将梦境延续下去,越是努力,效果却适得其反。
现实的情况是,大姐的小狗进了我的卧室,掀翻了书桌前的椅子。
我坐起来,望着那只小狗发呆。
“想什么呢,快高考了,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大姐进来,抱起小狗问道。
“嗯,可能是吧。”我淡淡地应道。
而现实生活中,几天以后,我真的与牡蛎约会了,——那是一个月明风清的晚上,地点是离学校不远的体育场,具体的说就是在体育场看台一侧的花椅上。
比肩而坐,是的,只能是比肩而坐,我说得一点儿也不夸张,两人的肩膀间或挨在一起,让我的心房“突突”跳个不休,而牡蛎自己呢,或许也很激动吧,如果这属于两个人的初次约会,那么,她的心房应该比我的还跳得厉害吧。
月明风清的晚上,那早春的微风可以拂进人的骨髓,我陶醉在这有如梦境的微风中,想说的话,全都卡在嗓子眼上,重新把它们咽进肚子里,这或许是明智的,因为醉心其中已是最美,多余的话题肯定会大煞风景的。
体育场并没有多少人,暗淡的灯光营造出更加使人惬意的氛围,而街市的热闹与此无关,后来我们相约着在四百米跑道上走了几圈,语言最终成了沉默的羔羊。
晚上九点以后,体育场的人渐渐少了下来,多是附近医学院的大学生们,旁若无人——其实身旁本就无人——地接吻,整个场面就是围绕爱而进行的。
我自顾回想几天前的晚上所做的那个梦,眼睛有意识地游移在她的唇上,自然,那分明的胡须是没有的,在夜色的衬托下,只有隐约可见的茸毛而已。
“在看什么呢?”很久,牡蛎开口道。
“没看什么,你戴耳环了?”
她下意识在耳垂上摸摸,将头转过来对我说:
“这边没有嘛。”
果然,她的左耳没戴耳环,我这人,喜欢走别人的右侧,刚好撞上了。
“其实早就有洞了,只是一直没戴,家里不让,老师也不允许,再后来,便赌气只戴了一边,这耳环是我妈妈的,我从她的梳妆柜里偷偷拿出来戴上的,她知道后也没有特别反对的意思,慢慢习惯以后,就无话可说了,前几天还让我把左边的也戴上,我说先就这样吧。”
“嗯,挺好看的。”我不失时机地赞美一句。
“坐会儿吧。”已经走了好几圈,我提议道。
“嗯。”她听话地点点头,很是顺从地跟在我身后。
这一次,我有意识地选择了一个更为隐蔽的地方——台阶角落的一条躺椅上,牡蛎迟疑一下,没有表示出明显的异议。
坐下后,离我们不远处的一对大学生模样的恋人正在热火朝天地亲吻着,男的用手在女的臀部上摸来摸去,“吭哧吭哧”的声音隐约可闻,牡蛎转过头,不好意思地和我相视一笑。
我们笨拙地进行了第一次接吻。
可以这样描述我们的初吻。
首先,它几乎只是唇与唇的碰撞而已,实质性的感觉几乎没能捕捉;其次,心理上两人都是害怕的,同时又充溢着好奇,在此基础上;第三,吻的美妙没有品尝到,带给自身更多的是忐忑不安;第四,初吻更多带有无奈和假象,肢体上没有接触,只有我的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而已,拥抱在稍纵既逝之后就放弃了,而她的双手,却不安地背在后面。
这便是我们的初吻,是相互的初吻吧,肯定是,这一点上我有很自负的预感。
所以,初吻是失败的,却又无疑是我们相识的升华,也无疑成了生命中值得永久怀念的一部分。
吻完之后,我甚至来了劲,想进一步深入,将适才的遗憾找寻回来,但牡蛎很自然地拒绝了我。
“嗯,第一回。”我说。
“什么,是自言自语呢,还是在问我?”
“算是自言自语吧。”我含糊其词。
“那我呢,也算是自言自语吧。”
“我是说,你我都是第一回的。”
“不知道。”她说。
“什么意思啊?”
“没有什么意思啊。”
话题就此打住,我甚至在离开之前一直怀疑牡蛎话中有话,意即我本就不是初次与一个女孩子接吻,我想她是对的,因为没有必要对一些事情像坚守贞操一样去对待它,轻描淡写反倒更有意义。
牡蛎家在市政府那幢直冲云霄的大楼上,不用说,她父亲在市政府任职,职位虽然不比市长,但也差不了多少,用牡蛎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政客。
搭乘公交车将她送到楼下,我仰望大楼,后又张开双臂作拥抱状,几乎所有的窗户都亮着灯,整个大楼通体透明。
“在11层,上去坐坐。”她说。
“可不敢,这么晚了,再说,怕你爸爸骂我。”
“怕什么,我爸爸不会把你当阶级敌人看的。”
“这倒不是,怕他打断我的腿啊。”
“哟,有这么严重吗?”牡蛎说到这里,咯咯笑出声来。
“可不是,他要是能相中我还好,要是不中意,恐怕就会出问题的。”
“扯远了啊,陈家有女未长成,还没到那个份上呀。”
“嗯,记住了,等你长大成人,我就上你家提亲。”
“好啊,我等着呢。”
“再见吧,明天早起,做个好孩子。”
“晚安。”她着,向我挥挥手,进了电梯。
我乘车返回体育场,在看台下徘徊了十分钟后回到家。
大姐和二姐依旧未睡,一边看电视,一边将瓜子皮嗑得满地都是,这两个秉性各异的人,竟然能在看电视节目时候相安无事,这还是少有的情况,再一看才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什么导演新近导出的新片。
电影里正上演一场激情戏,我刚进门,赶得及时,便驻足观看,钥匙仍提在手里。
“把眼睛闭上,儿童不宜。”大姐嚷道。
“我是儿童呀?”我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
“总之你还是小孩子嘛。”二姐补充一句。
“至少,”我说,“你不也是小孩子吗,你的经历比我能多多少?”我对二姐说。
“怎么说我也是大学生了,你一个高中生懂什么,唉……”二姐夸张地叹息一声。
说到这里,激情戏过去,其实我压根儿就没觉得什么,至少我已满十八岁了,并且我本人对激情戏这类骗人的东西没多少兴趣,它对我的蛊惑仅仅像一阵风一样,不会在体内生根发芽的,何况现在我正和一个小女孩息息相通呢。
当晚入睡前,一遍遍重温着与牡蛎的初次约会,同时也想象着高考结束后与她往来的情景,夜里一点以后才进入梦乡,至于客厅里的两位姐姐看电视的一概情况,我都浑然不觉。
过几天,母亲从学校回来,开了一个小小的家庭会议,主题是我的去向问题,按母亲的意思,我的自理能力相对差一些,去北京念书她不太放心,何况古城大学林立,很多都不亚于北京那边的,说来说去,最终还是让我报考她所在的师范大学,至于专业,由我自己来决定,她不会强人所难。
我答应了母亲,决定报考古城的师范大学,个中原因很多,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如果我留在古城,至少有两年的时间可以和牡蛎相处,到她报考大学的那个时候,我会想办法将她拉进师大的校门。
一旦下定决心,我便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想法通报给牡蛎,由于功课的繁重和考前的压力,我在七月一日考前放假休息的这一天才去找牡蛎,而得到的回答是:牡蛎休学了,下学期回来参加年级升学补考的告知,这告知出自她的班主任老师之口。
休学?休学!
高中生里很少有休学的情况,除非出了什么意外,要不是不会轻易休学的,首先想到的是她可能生病了,其次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情,总之,休学对一个高中生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
连想都没想就乘车赶往牡蛎家,坐电梯上到11层,一张封条赫然贴在她家的防盗门上,封条上的时间是六月二十五日,略一计算,就是我们约会之后十天发生的事情。
出事了!我心里这样想,并且我也深知贴在门上的封条的威力和不可抗拒性。
牡蛎此时寄身何处?我的脑袋旋即塞满东西,沉重得使我有些站立不住。
检察机关的封条,正面有国徽,没错,肯定是她父亲出事了。
我犹豫着敲开对门,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头打开门,问我找谁。
“这家人去哪儿了?”我问。
老头没有说话,打量了我老半天,问我和他们的关系。
“亲戚。”我简断地回答。
“是亲戚啊,”他满腹狐疑地望着我,“我也不太清楚,主人犯事了,听说是工作上的原因,你是他们的亲戚,还不知道哇?”
“一个远房亲戚,刚刚得到一星半点就赶来了。”
“听说已经被审查了,母女两人去向不明。”
“哦,是这样……”我故意表现出震惊的样子,试图从他嘴里多挖出一些相关的信息来。
“可怜可怜。”老头说着,也没让我进去,自顾把门关上。
从牡蛎家出来,我不禁忧伤万分,蓦地以为这是自己与牡蛎的永诀,是的,这种感觉特别强烈,我甩着手默默前行。
回到家之后,倒头便睡,以此驱赶莫名其妙的困倦和慌乱,直到晚上,大姐做好饭后,在客厅里喊我出来吃饭,我答应一声,身体懒懒的,根本起不了床,本想去卫生间小便,可连坐起来的精神都没有。
一会儿,二姐从学校回来,两人在客厅里嘀咕了几句,二姐推开我的卧室的门,站在门口叫我起来洗漱,并说饭菜都快凉了。
我勉强起床,看都没看二姐一眼,径自去卫生间洗漱完毕,回到饭桌前闷着头吃饭,饭量反倒大得惊人。
“别老闷着,适当放松几天,一天用三个小时复习功课就可以了,考师大对你来说不会费太大的精力吧?”二姐调侃道。
“没有,只是心里烦躁而已。”我说。
“考前综合症。”大姐道。
“嗯。”我点点头。
一夜几乎未眠,第二天早早醒来,依次将功课走马观花一遍,中午以后,便来到街上,试图在市井之中听取一点关于牡蛎父亲的消息,但到下午才知道此举是徒劳无益的,诺大的古城,一个中层官员接受审查似乎是微乎其微的一件小事情,各种媒体对此也没有点滴的报道,或许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媒体也不便就此插手或捕风捉影吧。
晚上,在古城电视台社会新闻里无意间看到了牡蛎的父亲接受审查的报道。
“……我市交通局长陈立清,日前因挪用公款等嫌疑接受检察机关的调查,事态发展本台将予以追踪报道……”
紧接着是一条关于护城河遭遇恶意破坏的报道,我几乎没注意这条报道的内容,思维仍旧停顿在刚才关于陈立清的报道之中。
看来事情是严重的,媒体初次公开这个消息,至少可以想见陈立清本人的问题并非捕风捉影,事态究竟如何,在事实清楚之前谁也不能过早地下结论。
而牡蛎和她的母亲身寄何处,这反倒成了我此时最关注的问题,如果事情不是很严重,房子是不会被查封的。
“这些个当官的,拿着纳税人的钱,不知道做点好事,就知道贪污。”大姐说。
“是挪用不是贪污。”二姐纠正一句。
“反正一个意思。”
“也算是刺激消费的一种方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而在我看来,牡蛎的父亲不会是那种渎职的官员。这样一想,反倒有一种爱屋及乌的嫌疑。
直到高考前,媒体对此三缄其口,古城电视台追踪报道的承诺没有宣告继续或者完结,七月七号至九号,三天考试在蒸笼一样的古城结束,我整个人蜕了一层皮,最后一天考完后,母亲和两个姐姐在考区外等着我,看来她们所承受的煎熬比我还要大。当二姐将手里的纯净水递给我的时候,我没有接。
“想喝冰镇啤酒。”我说,“只想喝冰镇啤酒,感觉身体都快燃烧起来了。”
“好啊,就去广场上的太阳伞底下去喝吧,那地方的散装啤酒口感很好的。”
二姐指着考区对面广场上撑起的数十把太阳伞对我说。
一口气喝下一大杯,无论身体还是心情,蓦地缓和下来,我咂咂嘴,有些神经质地笑笑。
“我决定报考师大,只选择一个志愿。”
“不是已经讨论好了吗?”母亲有些纳闷地问道。
“前些天是这么定下的,但在正式填报志愿之前有反悔的权利,到今天是真的决定了,并且只报师大一个志愿,如果上不了的话,明年再考。”我说。
“这鬼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像我的儿子啊!”母亲笑道。
“男孩子嘛,就该这样,要有主见才是。”大姐说。
“嗯,我同意,但你不怕到师大后经常被妈妈管着吗?”二姐问。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大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母亲差点将一口啤酒喷出来。
“你这个孩子,妈妈什么时候约束过你们的自由,我相信你们才从来不太过问你们姐弟的事情,老三上了大学,该好好交往几个女孩子。”母亲笑道。
“几个?”二姐瞪大眼睛问道。
“我是说他该交女朋友了,并不是让他同时交往几个的。”母亲补充道。
“哦,是这样啊。”二姐夸张地嘘一口气。
三个女人一台戏,我心里这样说道。
其实我心里想的更多的是——假如牡蛎的父亲审查之后身陷囹圄,那么牡蛎家终究人去楼空,母女两人今后的下落我不得而知,何况自己至今不知道她的母亲的职业和具体情况,碍于情面,相信牡蛎绝不会重返第四中学读完高中的,而我,若有缘与她重逢,或许只能在师大了,虽然我对和她在师大重逢的几率没多少信心,但不管怎样,这是唯一可供选择的路了,至少我曾对她说过自己去师大的可能性很大。
我出神地想着这些事情,杯子放在嘴边,老半天没有动。
“发什么愣啊?”二姐拽拽我的胳膊问道。
“啊,没有啊,什么都没想。”我说着便坐直身体。
“有心思了?”母亲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