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你可是一个明察秋毫的人喽。”
“我只是害怕被欺骗,一旦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可就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了。”
“这可够严重的,从来都是这样吗?”
“从来都是。”
我看着悦子认真的表情,转而笑道:
“一个喜欢较真的女孩一般情况下都会让喜欢她的男孩敬而远之,但是对你,我却有一种说不清的依恋。”
“这么说,你……喜欢我?”
悦子眼睛向上一挑,做出一副滑稽的表情。
“可以这么说,为什么不呢?当然,这样的确很冒昧,但是,除此之外,不知道怎么说更合适。”
悦子看着我局促的表情和闪烁其词的语气,嗤嗤笑道:
“别说你没和女孩交往过,对着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
“当然,说没有和女孩交往过是违心的,但此一时彼一时嘛,何况当初只是泛泛的而已,再说,总不能一条路走到头吧?”
“真傻啊,怎么能对着自己喜欢的女孩说这些话?”
悦子脸上闪过愉悦的表情。两人心照不宣,以调侃的方式交流,反倒不至使双方尴尬。
“认识我才多久,就说喜欢我,你这个人啊,在恋爱方面真是太没经验了。”
“甚至是一见钟情,可别不信。”
“有这么严重?无法相信,我那副行头,怎么会让你一见钟情?”
“说不出所以然来,只是看见你穿着学生时的运动衫,那种感觉真好。所以……”
话还没说完,悦子突然将送到嘴边的茶碗放到桌上,我明显感到了她的不快。
我原想向她致谦,但又不知道以怎样的方式,一时间犹豫不定。
“对不起……突然有点不舒服。”
悦子说着,又端起茶碗,表情很快恢复如初。我给她添上热茶,两个人默默地喝着,先前的调侃和默契倏忽消失。
几天以后,我从房东太太那里得知悦子已于三天前回去的消息。
“这孩子可真倔得可以,说要走的时候,一刻也不留,着了魔似的。”
房东太太一边做饭,一边和我说话。她的腰部滚圆浑厚,使得胸部如同陷下去的山丘。我心里像被什么揪了一下,两手攥住栏杆,仰头叹了口气,折身回到房间。
公司通知我被录用的消息时,我没有表示出一点惊喜,相反,自己觉得这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面试时的出色表现使我早已势在必得。
只是,想到悦子的不辞而别,心里就有说不清的惆怅。但是,自己与她又算是什么关系呢?人家走时干嘛非得和你打招呼,正如悦子此前所言:在我来说你可还是一个陌生人呢。
真就是一个陌生人吗?我不禁自问。
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很快再见到悦子。
七月十五日是父亲的百日忌辰,我原想回去,踌躇了老半天,决定给母亲挂长途电话,解释自己不能回去的理由。
母亲在电话上并未抱怨,对我独立谋到职业感到高兴,让我只管安心上班即可。母亲在电话上的情绪似乎好了许多,这使我如释重负。
其实,关于记念的事情,我骨子里没有这样的热情,我为自己的低调感到不可理喻。但是,在父亲百日忌辰的这一天,我依旧以为应该做点什么,否则,人走茶凉的传统理念就从某种角度彻底断送了自己与父亲的情感。
坐在房间里,静静地听了父亲时代的几首老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怀念方式了,我想。
翻出相册,看到一张很普通的父亲的照片:父亲坐在朋友所在的一家村镇的储蓄所里,面前是防盗窗,他伏在桌上看报,相信这是不经意间拍下来的。在父亲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很大的日历,正好翻在七月十五日这一面,这个时间让我触目惊心,甚至怀疑这是上帝的刻意安排,这一天是父亲的百日忌辰,非但如此,自己何以竟将从不翻看的相册在这一天拿出来,并且照片上显示了这一日期。对着照片看了很久,一种宿命感使我一阵阵心悸。
我年幼的时候,曾记得父亲有一次捏住自己的手腕对我说,他恐怕只剩十多年的黄历了。他或许这么无意间一说,反倒在多年之后应验了,父亲作古后,这句话犹在耳畔敲响,但我此前见他酒量很好的样子,竟一直不能相信他的话,所以,父亲的作古是我不能原谅的。
第二天是个周末,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天,到晚上仍然没有要停的意思。
父亲于清明节去世,停灵的时候下了三天雨,按照老家的说法,人们认为这是一种不吉利的现象,倘若入殓之后下雨,死者才能安息,他的后人也会因此而得福无穷。
通宵失眠之后,六点钟起了床。
从住所出来,我决定先到书市转转,见识一下新近刚出的几本书,聊以慰藉空洞的灵魂。
在书市稀疏的人群中转了很长时间,买了一本《忏悔录》,其实,今天并没有买书的想法,但不知为什么,一看到这本书,就不由地开始拷问自己的灵魂,卢梭是这方面的典范,至少比一般人更有勇气剖析自己的一生。
这个钟表匠的儿子,以自己的坚毅和愤世忌俗赢得了他在上流社会的席位,他生活在充满虚荣和奢侈的社会环境中,却保持了清高的态度,把贫富置之度外,除此之外,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供选择。
看到这里,我将厚重的《忏悔录》捧在手里,反倒觉得像是托着瘦弱的卢梭本人一样。
我坐在书市外一张花椅上读完译本序言,将书装进塑料袋,靠在椅背上休息,一直坐到下午五点,迷迷糊糊好像睡了一觉,揉揉惺忪的睡眼,感到口渴得要命,起身到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瓶矿泉水,一口气喝完。
我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在商业区一家并不怎么高档的茶馆坐下喝茶,直到茶水淡而无味的时候,才出来付了账。
夜间醒来——压根未能踏实睡去。从书桌上翻出一本杂志,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列夫·托尔斯泰也是在妓院失去童贞的,那时他才十六岁……
关于一个男人如何处置自己的情欲,他曾在日记里做过这样的总结,对于性的欲望,最好的办法是〈1〉在内心彻底摧毁它;其次是〈2〉和一个天性善良的女人一起生活,和她生儿育女,互助互爱;〈3〉当欲火中烧而难以忍受时,到某家妓院去一趟;〈4〉和各种各样的女人发生短暂的关系,一个也不长久;〈5〉和年轻的姑娘发生性关系,然后抛弃她;〈6〉和有夫之妇通奸;而最糟糕的〈7〉跟一个不忠贞,不道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
作者在他的文章中引用了这段文字,他自己感慨道:
“我读完之后久久没有说话,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但我又知道,一般人不会去造这样的谣。在他的书里,他对女性是那样的同情和尊重,他通过他的书展示给人的那一面,是那样的美好。可原来……
坐在我脑子里的那个托尔斯泰在摇晃中倒掉。”
但是,作者在文章最后还是原谅了托氏的行为,他写道:“难道一个作家一生里不和情欲搏斗就好!原先那个被自己神化了的托尔斯泰像在脑子里倒掉后,他作为一个十九世纪伟大的思想家和艺术家的凡人形象反而更清晰了。我依然对站在世界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天地中最后一座也是最为高大的山峰顶端的托尔斯泰充满敬意。……因为我从托尔斯泰的作品里获得了他的一些宝贵的劝告。”
我将这篇文章从头至尾又读一遍,悻悻地放回原处。
找到悦子,与她成为恋人,但这可能吗?悦子的不辞而别使自己如坠云底,她那样明朗无暇的女孩,难道会有什么被伤害的隐情吗?
公司分给每个职工一间单人宿舍,我没在宿舍住。现在的住所到公司,乘电车只有半小时的路途,加上我已习惯了乐居场的环境,假如住在公司,每天醒来就上班,晚上又住在那里,如此循环往复,自己岂不成了囚在笼中的鸟儿了吗?甚至连出去散步的机会也没有了。
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能在乐居场与悦子不期而遇,虽然我不知道悦子今后会不会再来,或者什么时候来。
上班几天来,我一直处在一种浑浑沉沉的状态之中,下班后就去喝酒,然后顺便在外面吃晚饭。虽说京下有几个熟识的人,但我从来不愿打扰他们的生活,仿佛已经刻意地在自己周围筑起一道与过去隔绝的高墙,我在这个高墙内感到了自己的存在。
母亲来电话,询问我上班后的情况,言语中包含着许多忧虑,希望我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去,以摆脱丧父之后的悲伤。挂掉电话后,我不禁忧伤万分,好像已全然将父亲遗忘一样,是母亲的及时提醒,才使自己又一次回到过去之中。父亲得病三年直到故去,母亲都表现出惊人的坚强,在父亲的丧事上,她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事情,悲伤从未溢于言表。或许,母亲已将丧夫之痛深埋于心了吧,想到这里,我对母亲的坚强感到不寒而栗。
二
从京下到平西,大概六百里的路途,坐汽车须五个小时,从此也可搭乘火车,但每天两趟车次,自然挤得厉害,坐汽车反倒落个清净,山地的风情可一览无余,而火车钻进隧道又钻出来,普快列车如同一条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就是到了平西,再好的心情也会大打折扣。
我一身旅行者的行头,坐在靠窗户的座位上。虽然此行结果不能预料,但从坐上汽车开始,心情变得明朗起来。汽车驶了近一百里路,过了一个浅浅的隧道,就等于是出了京下城,公路两侧的葱葱郁郁的树木欢欣地在晨风中生长。
快到平西时,眼前一条不知名的河流进峡谷,远远看去,反倒以为这河是从峡谷中流出来的,时至初秋,越近平西时,气温越发凉爽,使人误以为这里的气温比京下以北的气温低,实则不然,平西素来以北方的一叶肺而自居,全因其树木和植被的种植和保护有力而得益,也因了这些原因,在树木已成气候的平西,它如天然空调一般使此地的气候宜人而亲切。
汽车经过一座铁架桥时,临窗而坐的旅客将头半伸出去,或者舒展胳膊伸出窗外,好像要与这优美的空气做一次久别重逢的问候。
一条宛若银河的湖环绕平西城,远看竟如环形的飞机跑道,以湖为背景,平西如同美丽的岛屿,在黄昏的笼罩下,静静地迎接来自远方的客人。湖内鸭鹅成群,一些头戴斗笠的居民划着仿古的小船接送进城或出城的旅客。这情景如中国画里的古代水乡一般。
我心里暗自赞叹:好一个养人的所在。
汽车在城外的工业园停下,不进站的旅客下了车,有的途经水泥大桥进城,更多的则选择乘坐小船。
河岸边,早有几条小船在迎候旅客,我踏上一个老年男子的的小船,感觉身体稍微摇晃了一下,船家笑道:
“你是北边来的吧?尽管把眼睛投向城里,不要往水里看,这样会好一些。”
我生平第一次坐船,像一个打坐的僧人一般盘腿席地而坐,依照船家的建议,眼睛看着城里的方向,船家在我身后摇起撸,小船缓缓前行了。
他唱起了曲子,我无法听得很懂,平西口音绵而且醇,不像京下以北的地方高亢而粗悍,眼前的景象使我如同古代进京赶考的书生,途径一带水乡时,心里有说不出的缠绵和惆怅。
小船靠岸后,我付了钱,从临岸的石台阶走上去,看表,已是下午一点的光景。
城头临河的公园里很多旅客背对着河岸拍照留念,不远处,几个小学生在划旱冰鞋,互相追逐嬉闹。我从一条街道穿过去,在就近一家旅馆登记了一间房子,环境还好,又是临街,虽然吵闹了一些,但可以欣赏街面上的风景,女侍在门上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后,告辞出去,我放好行李,洗漱之后,在床上躺了半小时,全无一点旅途的疲劳,迫不及待地想出去走走。
我在街道的一家饭店旁的公用电话上给房东太太挂了电话,说明我因事出去,所有电话包括我母亲打来的,一律回说我在公司加班,同时请她帮我留言,她欣然应允。虽然我知道不会有什么人找我,包括母亲这段时间也不至于有什么事,做完这一纯属多余的事情之后,我得以更加安心地在此呆些日子了。
我在平西大街上徜徉到晚上才回到旅馆,饭后独饮三瓶啤酒,夜里早早就醒了,每次都是这样,口渴得要命,先喝了几杯热水,之后又是凉水,折腾了大半夜,胃里才稍稍消停了一些。躺下再睡,不知什么时候,楼道上传来一阵嘈杂声,我披衣下床,见几个消防人员正提着灭火器从门口经过,女侍见我出来,向我道歉并解释了原因。
“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有个客人卧床吸烟,不小心引起了火灾,已经没事了,请放心。”
我睡意正浓,没有答理她,回到房间又喝了一杯水,竟全无睡意。天已放亮,街道上的清洁工已将街道清扫得差不多了。早餐店也开了门,我洗漱后又冲了澡,打开窗户,觑眼看着开始忙乱的街道,做了几次深呼吸,此时已经饥肠辘辘了。
一家早餐店门口聚集了很多人,根据经验,这里的早餐一定可口非常,我下去的时候,顾客已经开始自动排队了,有的坐在店里吃,更多的则提着边走边吃,我跟在队伍后面,很快就轮到了,要了两袋豆奶,一笼渗出油花的包子,坐在店里吃完,许多天以来,第一次胃口大开,又要了同样的一份,再次一扫而光。
来时带了两本书,川端康成的小说集《雪国》,另一本是《道德经》,时下读《道德经》又成了一种潮流,对于里面的东西,很多是无法弄清楚的,我自己没有良好的语言文学基础,加上这个版本又无注释,索性不去读它。《雪国》这个集子里收了川端的四篇小说,依次是《伊豆的歌女》、《雪国》、《古都》、《千只鹤》,四篇小说我都很喜欢,分不出好坏来,但每每读的更多的是《千只鹤》无疑,由此得以了解日本的一些古旧风俗,尤其是川端本人对茶道和花道的细腻培育。读川端的小说,往往如同午夜做了个温柔的梦一般。
上午重读一遍《千只鹤》,时间已经不早,午睡至下午四点,醒来后,才知道睡了个安稳觉。女侍敲门,问我要不要收拾一下房间,我说不必,她将一壶热水放下后退出了。
我去邮局查看了当地的电话簿,学四胡同只有一家姓欧阳的,便记下了号码。
晚上七点,我在旅馆附近的公用电话亭里拨出这个号码,电话响了几声,悦子接起电话,声音有些困倦,互通姓名之后,电话另一端便不再说话,两三秒之后,“砰”的一声挂断了。我迟疑了一下,再次拨通电话,如此几次,就是没人接,取出磁卡准备离开,电话铃骤然响起,我连忙抓起听筒,情知是悦子,喂了几声,她才开口说话了。
“唔……”
“我到平西了,能见见面吗?”
“你……什么时候到的?”
……
我们约定第二天上午在城头临河的公园见面。
第二天一大早,我匆匆吃过早饭,在一家花店买了九朵茉莉花,八点钟,我已经捧着茉莉花坐在堤岸一棵垂柳下的石条椅上了,半小时后,我在一块石头上蹲下来,把清水往花上淋了一些,等我起身回过头,身穿浅蓝色牛仔裤的悦子已经站在石条椅旁边,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笑。
我从石头上一大步跨上岸,回头看了一眼湖面上热闹的景致,已经到了她面前,我将花递过去。
悦子接住花,冲我嫣然一笑,她的眼圈微黑,不知是化状的效果还是休息不好的原因,左侧的头发自然地梳到耳后,且别着一枚蝴蝶结。
我努力做出微笑的表情,想必那样子一定很难看。悦子如同湛蓝的天空,带给我一种遥远而无法触及的印记,我只能仰头而立,在甘甜的空气中呼吸她的气息。
之后,我们相互无语,坐在石条椅上看着飘在湖面上的小船和伸长脖劲“咕咕”叫个不停的鸭子。
我点燃一支烟,轻轻吐出去,风向正好从悦子的身旁吹过,将我吐出的烟吹散,没有使她也跟着受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