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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月光下的白马(5)

我小时去巴林右旗,多年后再去,景色依旧。太阳出来,把房子东山墙照得如敷金箔,房后几尺宽的小河里有尺把长的肥鱼在水草里睡觉,好像这是鱼缸。我不会矫情地指责这里没有变化。变化一般就是破坏,破坏了大自然原来的样子。我的大姑姥姥和姑姥爷都去世了,他们的故乡还跟他们活着的时候一样清新,可能他们童年时就是这样子,绿草一望无际,苇草穗子到秋天变得像纸一样白。山的轮廓在夜色里融化,星星又趴在玻璃罩上看这边的事情。凌晨,曦光吐露少许,星星散了多半,它们去什么地方溜达去了。蒙古人在去夏营地的路上架锅做饭,挖一个土坑,用拣来的三块石头架锅。吃过饭,他们用好土把坑填实踩严,要不就不长草了。架锅的石头扔向四面八方,不让其他旅人继续用这些石头架锅。他们说,石头被烧过了,应该休息,不能再用火烧了。

青 海 的 云

青海的草原像一块被雨水淋湿的毡子,太阳升起后,开满鲜花。白色的道路和毡房兜在上面,像刚刚打开的一幅地图。小鸟儿翻飞,挑选地面上哪一朵花开得更好。河流四肢袒露,是大地脱去衣衫露出的银白色肌肤。

大地洗浴时,身体在阳光下闪光,它波浪的肋骨里藏着鱼的秘密,沙蓬和旱柳走到岸边看石子底下的金屑。

我开车去扎陵湖,路边草滩站着两个小女孩,手里拿野花。她们用腼腆节制笑的热烈,原来是鲜艳的衣裤被太阳晒褪色了,而腮边如胭脂那么红。这里没有人烟,两个孩子像从地里冒出来的。这里的土地生长异乎寻常的生物,包括胭脂红的孩子。她们如同欢迎我,虽然不知我之到来。看到这样的孩子,为之情怯,仿佛配不上她们的清澈。

所谓“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这句歌词在青海极为写真。大城市的人不会对外来者生出这样的邀约。纯朴的牧民,特别是孩子们笑对远方的来客,敬意写在脸上。茫茫草地上,不需要问谁是远来的人,一望即知。

说起来,想都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尊敬与爱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呢?

这与他们的价值观相关。牧人们在草场支蒙古包,地上钉楔子系绳。搬走的时候,拔出楔子,垫土踩实,不然它不长草。不长草的泥土如同有一处伤口,用蒙古人的话说——可怜,于是要照顾土地。他们拣石头架锅煮饭,临走,把石头扔向四面八方,免得后来的牧民继续用它们架锅。它们被火烧过,累了,要休息。这就是蒙古人的价值观,珍惜万物,尊重人,更尊重远方的来客。

在湖边,我下车走向拿花的女孩。她们犹豫一下,互相对视一下,扭捏一下,突然唱起歌来,是两个声部,蒙古长调。

如此古老的牧歌,不像两个孩子唱的,或者说不像唱出来的。歌声如鸟,孩子被迫张嘴让它们飞出来。鸟儿盘旋、低飞,冲入云端。在这样的旋律里,环望草原和湖水,才知一切皆有因果,如歌声唱的一般无二。歌声止,跟孩子摆摆手上路,这时说“你们唱得真好”显得可耻。

脚上的土地绿草连天,没一处伤口。在内蒙古,由于外来人垦荒、开矿以及各种名目的开发,使草原大面积沙化。沙化的泥土不知去向,被剥掉绿衫的草原如同一个丰腴的人露出了白骨。失去草原的蒙古人,不知怎样生存。八百年来,他们没来得及思考放牧之外其它的生活方式。

青海的云,是游牧的云。云在傍晚回家,余晖收走最后的金黄,云堆在天边,像跪着睡觉的骆驼,一朵挨着一朵,把草原遮盖严密。不睡的骆驼昂首望远,是哨兵。到了清晨,水鸟在湖面喧哗,云伸腰身,集结排队。云的骆驼换上白衣,要出发了,去天庭的牧场。

牛比草原更远

看草原的辽阔,不是看地平线,也不是看飞鹰融化在蓝天里,连个黑点都没剩下。看到远方的牛群,才觉出辽阔是无法用脚丈量的远。一群牛在天际如甲虫般蠕动,觉得牛比草原更远。

傍晚,这群牛摇着尾巴回到家,步伐慢得不成样子。难以置信,它们就是天边那群牛。

到牧区,城里人的空间与时间观念都被改变。牧区的一切都缓慢,像太阳上升那么缓慢,然而什么都没耽误。

回家的牛一脸憨态,所有情况下,牛的表情都显出茫然。好牛的皮毛比锦锻更有光泽。吃饱的牛,两肋撑得比骆驼肚子还圆。一回,我跟公社干部从堤坝边的小路走过,对面来了一头牛,两肋更宽。牛倌喊:让路了,让路……公社干部闪到树后,我学他也闪树后。宽肋牛气定神闲地走过,没理我们行的注目礼。我问公社干部为啥给牛让路,他说这头牛怀孕了。

蒙古人对人畜草木给予同等关怀。到夏营地的牧民,秋天撤蒙古包的时候,把拔出楔子的土坑重新填埋踩实。按蒙古人的民间传说,土地扎了一个洞,洞里会钻出魔鬼。现实中,这种传说保护了草原。牧场的土层是草根编织的网状保护层,扎一个洞,在理论上说会导致沙漠化。如今,草原上大规模开矿,其后果说也别说了。

放牛比放马更艰辛。牛倌常年无人说话,在烈日和暴雨中奔走,像化石的人。跟牧牛人说话,他惜话如金,好像暗示你采用眼神交流。无论问什么,他点头或摇头,表情却生动。我想问牛倌,你从早上到晚上,在漫长的一天里想什么呢?我没问,这样的问话说不出口。牛倌洪扎布对我笑,好像知道我想问的话。他坐地上,揪一片草叶在嘴里嚼,默默看着远方。胶鞋露出比煤还黑的脚肉,鞭子搭在胳膊上。洪扎布衣服、裤子的双肩和膝盖的布磨薄了,露出经纶线,城里人扔掉的衣服也磨不破肩头。他说回家挑水浇树,跪地下弄树苗,磨破了衣服。他用胳膊抱住膝盖,感到羞惭,胳膊肘还有两个洞。

夏季的晚风吹过,草地像打了一个激灵,又像一只无形的手从草叶抚过,如抚猫的毛。西天热烈的云阵伸臂迎接夕阳,洪扎布的脸镀上一层金。我想,我的脸也有金色,终于跟金子挂上钩了。草色转为金碧,空气更透明。嬉戏的鸟儿一头栽进草里,挑头又飞起来。牛群回家了。

我和牛倌洪扎布放了一天的牛,相互笑了无数次,没说几句话。洪扎布像草原上的树、石头和河流一样,安于沉默,像听古典音乐应保持的沉默一样。牛犊子步小,在母牛后面跑。它不情愿回家,时不时回头看这片金碧的牧场。

后退的月亮

在乌兰扎德噶,我中止了早上跑步的习惯。所谓草原并不平坦,草下面的地势深浅摸不准,容易崴脚。跑步招狗叫。狗只见过牧区的马跑,没见过人跑,它急躁地告诫你停下来。第三是我回答不出牧民兄弟的提问:你跑什么?什么东西丢了?我不好意思说这是锻炼身体。他会问:身体还用锻炼吗?干活就行了嘛。我告诉公社的厨师,我跑步是跟美国总统布什学的,他六十多岁还在跑步,很坚强。厨师回答我,你说这个总统我听说过,他吃饼干噎昏过去了,霍日嗨(可怜哪),他的精神不正常。

为了保持精神正常,我改为晚上走步。沿西拉木伦河岸往东边走,月亮刚好从宝格达山顶上升起来,把路照得清清白白。

山上的月亮,称之为白嫩也是可以的。它别无所依地停在海底一般深蓝的夜空,好像拿不准要不要继续向上升。不升是对的,月亮现时的角度恰好俯瞰西拉木伦河在夜色里的清明。河如静止,与月对望。河上漂过一片叶子,把水中的月亮从中间划开。月亮摇荡几下复原,比刚才更白。

河水在远处分为两岔,铺开犄角似的银白光带。河水浅处,微凸搓衣板似的网,拦截水里的碎银子。鱼从河面跳出来,“啪哧”一声,传得很远。同伴吉雅泰告诉我,鱼打架。我听了疑惑,鱼还打架?黑天还在打?同伴说,鱼最不是东西,特别是草鱼,爱捣乱。我说,那就把草鱼全都抓起来吧。吉雅泰笑了,他是分管政法的副苏木达(副乡长),说派出所里没有网。

夜鸟从灌木中惊醒。它们有夜盲症,没飞多远又落下,嘎嘎叫,明显在抱怨。月光照亮了沙地的蜥蜴,它出溜出溜爬,扭着尾巴。我特想踩住它的尾巴。小时候,我跟父母住五七干校,祸害过它的尾巴。这种不文明行为源于一个传说,说蜥蜴掉了尾巴自己能安上。传说造孽,蜥蜴哪有这个能耐,它又不是张悟本。

好看的是草叶上的露水。草在后半夜才结露水,透明的露珠在月光下变得莹白。远看,草披挂周身珠宝,摇摇欲坠。这哪是草?每一株都是君王,琳琅锦绣。

我跟吉雅泰走了很远的路,却见月亮一步步向后退。人往前走,月亮向后撤。你停下,它也站脚。我们绕过宝格达山,月亮退到了沙金山顶上。月亮怕人啊,吉雅泰说。

走牧区的夜路,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坏人都在城里面,这里只有纯朴的、已经睡觉的牧民。大自然也睡了,留下月亮看守天庭。沼泽里传出鸟叫,如青蛙的叫声。吉雅泰说这不是鸟,是虫子,在树上像蝉一样刮翅膀。

月色越发白净,牧民的房子看上去比白天矮了,毛茸茸的。如此明澈的夜空,看得见细长条的云彩。云彩想把星星藏起来,但星星在云后偷偷露出了眼睛。

我的精神还正常吧?我问吉雅泰。他说正常,但你不应该穿皮鞋出来,露水把皮子都溻软了。还是不正常,我心里说。

勃 隆 克

雨滴钻进沙漠里就再没出来过。铅色的低云下,沙漠由耀眼的白色变为明黄,好像穿了一件新衣裳。

雨在沙漠上一个脚印也没留下,没有滴痕,没有水洼,雨水没了。

不一会,雨停了,太阳出来,空气立刻蒸发一股潮湿气味。太阳如同开了一个玩笑,拉开铅云的门帘对人们笑,好像在沙漠下雨是个笑话。

这个地方叫勃隆克,是沙漠而不是沙地。我自己觉得,草原被耕种、被开垦、被采掘造成的沙化是人插手自然形成的荒漠化,叫沙地。草原表面由草的根须织成的保护层被撕破,土没有根须的保护被风刮跑,变成尘。沙地死去,流沙成了统治者。而沙漠是另一回事,它是大自然的杰作之一,像河流、岩石、土壤一样,古今如一。它哪儿也不去,只留在原初的家园。沙漠有自己的生态系统,生长只在沙漠存活的红柳(红柳在沙地里活不成,什么植物在沙地里都活不成),有动物和昆虫,也有草。没下雨时,我的手像铲子一样嗖嗖插进沙漠,不到二十厘米,手觉出清凉,铲出来的沙子全是含水分的湿块。

鸟飞过沙漠上空,最是好看,即使没读过柳宗元的诗也能体会出“千山鸟飞绝”的意境。鸟飞得太孤单,好像有人从沙漠后扔出一块抛物线的石头。站在沙峰上,风大到人站不住脚。看见鸟在下面逆风飞(顺风早被吹跑了),它抬着胸,几乎站起身子。这样的鸟留一头长发会飘得多么好看,套一件裙子更好看。鸟来这里纯粹是玩来了,像人一样。

人从沙的悬崖上如八女投江一般头朝下栽下去,结果变成了长距离的滑行。在沙漠戏耍,没有摔伤、磕伤,沙子有巨大的缓冲力,还干净。

人说,七八月份,游人戴墨镜躺在沙子上,用滚烫的沙熨腰,既舒服又治腰伤。当地人用细腻的白沙做婴儿的尿不湿,如猫砂一般。

沙漠表面有一层矩阵的花纹,像海浪凝固了,一排距另一排二十多公分。用手在沙漠里掏玩,边缘的沙子以人眼看不清的速度塌下来,保留顶端均匀的圆形。

勃隆克沙漠方圆十多公里,有冰川时期漂来的巨石,石褐色,方形。有一个湖宛然泊于沙漠谷底,蓝色,不沉也不涨。湖里有野鸭子,它们从此岸往彼岸游,脚蹼分出水波的“八”字越划越大。它已游到对岸,“八”的水痕还在,见出湖水的静。我觉得在这里当野鸭子比当人强多了,尽享世间胜景;不用装,但比装拥有更大的美感。湖里的鱼没人捕,蒙古人不吃鱼,鱼在湖底比闹市的人还多。

我赞叹的不是沙漠,是胜景。给自然造成灾祸的是土地荒漠化,而不是沙漠。沙漠是大自然的儿孙之一,它一直呆在自己的故乡,有其它地方看不到的美。

马如白莲花

起雾的时候,红嘎鲁湖像被棉花包裹起来了。草地边缘出现鹅卵石时,前面就是湖水。湖水藏在雾里,好像还没到露脸的时候。雾气消散,从湖心开始,那里露出凫水的白鸟,涟漪层层荡过来,在雾里清路。雾散尽,我见到湖边有一匹白马。

白马从雾里出现,近乎神话,它悠闲地用鼻子嗅湖边的石子,蹄子踏进水里。我觉得,刚才散去的白雾聚成了这匹马,它是雾变的神灵。马最让人赞许的是安静,它似乎没有惊讶的事情。低头的一刻,它颈上的长鬃几乎要垂到地面。

它是牧民散放的马,会自己走回家。我走近马,它抬起头看我。马的眼神仿佛让我先说话,我不知说什么,说:“马,你好”,显得不着边际;说“多好的马呀”,虚伪。马见我不说话,继续低头嗅水浸过的石子。马默默,我也只好默默。人对真正想说话的对象,比如山,比如树,比如马,都说不上话来。等我走到高坡的时候,马已经徜徉在白桦树林的边上。它用嘴在草尖上划过,像吹口琴,我估计是吸吮草尖上的露水。马的身影消失在白桦树林,一个眼睁睁的童话蒸发了。那些带黑斑的白桦树如同马的亲戚,是马群,一起走了。

牧民香加台的孩子盎嘎十二三岁,他给马编小辫。香加台有一匹白马、一匹带亚麻色鬃毛的枣红马。盎嘎给枣红马编六个小辫,垂在颈上如同欧洲古代的英雄。盎嘎把枣红马头顶的鬃发编成一个粗榔头,像一锭金顶在头上。我管这匹马叫“秦始皇”,盎嘎说“始”字不好听,像大粪,他管这匹马叫“火盆”。

火盆走起路来筋肉在皮里窜动,面颊爬满粗隆的血管。一天傍晚,才下过雨,草尖反射夕阳的光,盎嘎骑这匹枣红马奔向西边草场,白马并排跑。

两匹马奔向落日,让我看了感动。落日的边缘如融化一般蠕动,把地平线的云彩烧没了,只剩下玫瑰色的澄空。马匹和盎嘎成了落日前面的剪影,他们好像要跑进夕阳之中。最终,马站下来,风吹起它的鬃发,像孩子挥动衣衫。

盎嘎牵着两匹马回来时,天空出现稀稀落落的星斗,夜色还没有完全包拢草原,天空一派纯净的深蓝。马儿走近了,白马走在黑糊糊的榛柴垛边上站住脚,如同一朵白莲花。马竟然会像白莲花?我奇怪于这样的景象。大自然的秘密时时刻刻在暴露,露出旋即收回。我走近他们——火盆、白马和盎嘎,他们变得平凡,各是各,只有盎嘎手上多了一朵白野菊花。

青 草 寂 静

早上,山坡上的青草刚刚醒来,张着晶莹的眼睛向四外瞭望。山下的小河拐弯流过去,好像故意不肯走一条直路,我外甥阿斯汗小时候,如果在路边发现一个坑,大喜,一定从坑上纵身跨越才称心如意,小河跟儿童差不多。早上的河水连一丝波纹也没有,白云在河心庄重地移动。河岸的青草纷纷探过头来观看云影。

在微风没有吹来之前,青草上的露珠是它们的眼睛。山坡上,常有鸟儿飞过来,像抢什么东西,不到一秒钟又飞走。鸟儿落下时,翅膀向前兜拢。如放出降落伞增加阻力,像小扇子一样打开的翅羽精巧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