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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对岸的云彩(3)

宁布不管我问话,按自己的思路说:猫想念总统,月圆之夜在屋顶嗥叫。今年牛蒡草比去年多,你看路边。总统喂猫牛奶,他认为每个猫前生都是艺术家,并且更喜欢喝羊奶。总统呼麦唱得好呢。小孩子死去了,总统会流眼泪。他是德国的博士,但没有孩子。他养了五十个猫,每个星期三给一个猫过生日,给猫带那种帽子。这个俄罗斯老太太的儿子醉酒淹死了,她每天早上在这里等儿子。总统送给我一个指甲刀,韩国的,这么宽。原来这里是俄国兵营,撤了。可是总统死了,猫离开了他的房子,也没人给猫过生日。后来,我站岗,下午两点钟天突然黑了,乌云像树那么低。一个闪电从天上掉下来照亮地面,总统在广场孤零零地站着,看见我,他一转身跑了,四脚着地,尾巴是白的。你明白了吧?

没等我说明白,宁布说到了。两扇灰色铁皮门,门环用柳条系着。打开,空场堆着无数废骨头(不废的骨头堆不到这儿)。上面趴着一群猫,纷纷跳下来。宁布把皮囊放下,对着两米长的铁槽倒下去,牛奶。小猫们粉薄的舌头轻快飞舔。宁布掏出花生米大的奶球喂那个黄猫。宁布抚摸它的毛,说:总统的灵魂不在它身上了。

我问宁布:它经常去总统府吗?还有别人知道它是总统附灵吗?宁布把手臂横着劈过去:信,就信了,没这么多问题。其实我不清楚他是不是总统,也许是副总统,也许是副部长,有什么区别吗?他用细长的突厥式的眼睛看我。

我只是问问,图瓦是俄联邦六十多个结合体之一。它的政体是共和国,首长叫总统。这里的人信喇嘛教,同时信萨满教,相信天人合一。宁布又说,我觉得总统把灵魂转移到向日葵上面了,你看到没有?那只猫的眼没有灵气了。你知道向日葵吗?

我说知道一点。

他拎着空瘪的皮囊,领我向叶尼塞河边走去,经过一个二战烈士塔。河边,一片向日葵垂着沉重的头颅,它们躯干的白芒还挂着露水。向日葵像路灯,像花洒,像厨娘一样低头沉思。

宁布说了一通图瓦语,用蒙古语翻译给我:总统啊,你的灵魂藏在哪棵向日葵上,就让它抬起头看看我吧,我是宁布。

宁布坐下来,双手抱膝等待。我也坐下,等待某一个向日葵慢慢抬起沉重的脸盘子看我们。葵花的花蕊大多脱落了,用手一拂,将露出挤在一起的葵花籽,像排字工人的字盘。有的花盘垂得比枝干都低。一棵小向日葵站在队伍里,身材只有它们一半高。它的脸就是脸,不为结籽,新鲜光润。唇形的花瓣整齐地张扬,像儿童混在大人逃荒的队伍里。我指着小向日葵问宁布:会不会是那棵?宁布走过去,单腿跪下,用手指摸它的花蕊和花瓣,站起转到它后面查看,掐一块叶子捻碎在鼻下闻闻,说:最有可能的了。然后他与它对视。

这场景,别人看了也许觉得他们好笑,但我喜欢宁布“离奇”念头后面的认真。人为什么不可以有灵魂?灵魂为什么不可以附于向日葵身上?只有幸福的人才有这种毫无功利的念头。图瓦国家很小,很家居,人民善良。

宁布用双手的食指拇指拉住小向日葵的叶子,用图瓦语悄悄说什么。他后背汗渍,鞋带乱成了一团。

我越听德语越像蒙古语

我越听德语越像蒙古语。德语是印加语系条顿语族日耳曼语支,与英语、荷兰语是语言近亲,两千年前是一家。语源学认为,现代英语单词的60%是古日耳曼语,是一些根基的农业社会和血缘的词根,如父、母、土地、河流、兄弟、锄头。而英语中关于政治、艺术的词来自法语。关于战争抢夺的词来自西班牙语。

“来自”的意思是侵略者送去的。词汇不是要来和花钱买来的。

从语音学说,语言由词汇和语调确立,后者由发音位置和重音决定。

德语怎么听起来像蒙古语呢?

这几天德语满耳。并没有许多德国人争相与我谈吐,我一句德语也听不懂。我在听收音机——调频10.57,斯图加特古典音乐广播台。该台除播音乐,还播德国人说话。想调台,又怕他刚说完上句就播音乐,一打包把德语也全听了。

听来听去,这不是蒙古语吗?他语尾的重音,卷舌音,A与U的发音,像说蒙古人听不懂的蒙古语。又,德语一些与蒙古语相通用的词。如人名中的巴特,布赫。还有女人名中的“根”,我姐叫额尔根塔娜女士。德语和蒙古语在地名上都有“图”,现在我住的地方叫“舍力图”,古堡所在的地方。图在蒙古语也是“……的地方”。

我这番比较,并无学术依据。从词源说,蒙古语属于阿尔泰语系通古斯语族蒙古语支,和德语不发生关联。但是,它们的语调有很多相近处。恳切,言说费力。

我打开斯图加特风光图,见“乌兰山”,和蒙古语相同。蒙古男人起名有叫“布赫”的,意思是“结实,敦厚,抗摧残”。德语人名的“布赫”是向上长的很高的树,又和“书”有语源联系。西方用木头造纸,蔡伦用烂渔网造,不一样。我在阿克曼家见到德国诗人布赫,他喝了一些红酒,神色如古罗马将军,手抚腰侧踱步。布赫请阿克曼教他一句汉语:我不是傻子。练习:我——不——是——傻——鱼。子音发不爽。布赫为什么不学“毛主席万岁”而学“我不是傻子”呢?他应邀去杭州诵诗,一出租车司机三公里路程向他索车费一千元,这不是拿布诗人当比尔·盖茨,当巴菲特,当傻子吗?

我教他一句更简单的。他要一千元,你问:是日元吗?

布赫开始练:日元……

说了半天,德语还不是蒙古语,这两个国家也合并不了。我的感受可用心理学解释——人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大脑将努力寻找此境和原境的相似点。然而,这里和我在的沈阳一切都不一样,人与物。虽然月亮一样,我还没见到。大脑找到一个假信息,把它献给我,让我认为德语像蒙古语,满足我的归属感。

我揣摩,像巴特、乌兰、舍力图这些人名地名,非德非蒙,是古老的突厥语,蒙古语有许多突厥词,后来传到欧洲。突厥散了,作为语言的唯一继承是维吾尔语。

看到马一霎忘记这是德国

蒙古长调也挤到嗓子往外看马

马引颈触地走一小步都抬高蹄子

马的样子

磨灭了我在异域的隔膜

我看到马肩膀松开了

坐下来像自己的土地

刚才还小心踩过

怕踩坏别人的国土

在很远在古堡门廊

看到树叶间移动的白是马

我看马比看电脑汽车机票都准

跑过来看马离这不远有蒙古包吗

林中走过来一帮贫穷的亲戚

他们的草场早已沙化

胡四台的马没见过大片的草

吃上级发的饲料

该唱蒙古歌了

有人拎着鞍鞯

走向这两匹马

到公社去

是我老家的马

只是腿长一些

它们见我怎么不惊奇

它们并没吃草听草说话

草的歌声波长只有马听到

今天说好了

明天还来看马

直到离开德国

马知道吗这地方有一个蒙古名叫舍力图

怪不得有马

西伯利亚的熊妈妈

去年夏天,我到南西伯利亚采风,走到小叶尼塞河与安加拉河交汇的一个地方过夜,住在原来的地质队员的营房。房子里茶炊、被褥完好,方糖和旧报纸仍放在那里。二十年了,没人动。

正喝茶,向导霍腾——他是图瓦共和国艺术院的秘书,胡子须永远沾着啤酒沫——说领我们见一个人。

我们开车走进森林,在一幢木房子前,一人远远迎接。

“这是猎人德维—捷列夫涅。”霍腾介绍,“他想见中国人。”

德维—捷列夫涅60多岁,粉皮肤,楚瓦什人,生就三岁婴儿般好奇的眼睛,缺左小臂。这个名俄语的意思为“两棵树”。

他家墙上挂着熊的头颅标本。熊的眼神像德维一样天真,脸上挂着各种各样的纪念章。它微张着嘴,一边的牙齿断折了,顶戴一只新鲜的花环。

德维在熊面前述说一大通独白。翻译告诉我,“两棵树”对熊讲的话是:“熊妈妈,安加拉河水涨高了一尺,森林里又有五种野花开放,拜特山峰从下午开始变青。”

我听过脊背发紧,太神秘了。

霍腾告诉德维:“中国人给你带来了青岛啤酒,你喝了之后会觉得日本啤酒简直是尿,连洗屁股都不配。而他们是来听故事的,把故事告诉他们吧,中国人都是很性急的。”

德维新奇地端详我和翻译保郎,从箱里拿出五罐啤酒摆齐,“啪啪”打开,一口气一个,全喝光。

“故事,”德维用歪斜的食指在空中划个圈儿,涵盖了弹弓、琥珀珠、地下的木桶和铁床,“它们都是故事”。

“讲熊的故事吧。”保郎说。

“这是熊妈妈的故事。这是我第三次讲这个故事,对中国人是第一次。”德维又喝三罐啤酒。“不喝了,剩下的让野兔养的霍腾喝吧。那一年,我领儿子朱格去萨彦岭东麓的彼列兑抓岩羊。朱格喝了山涧的水之后就病了,估计水里有黑鼬的尿。我们只好住在山上,住了七天,吃光了干肉。野果还没长出来,我们快要饿死了,朱格会先饿死。他身上轻飘飘的像云彩一样,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

“那时候动物也没有食物,春天嘛。它们不出来,我打不到猎物。有一天傍晚,运气来了。我在一个岩洞边发现一只熊仔。它饿得走不动了,舔掌、喊叫。我架好猎枪,这时候空气震颤,刚长出的树叶跟着抖——母熊在树后发出低吼,就是它(德维指墙上的标本)。我明白,这时枪口不能指向它的孩子,于是放下枪。母熊转身走了,它走得很慢,也是缺少食物引起的虚弱。我看它走的方向,突然明白,那是我儿子躺着的地方。我摇晃着回去,见朱格躺在地上的树枝上。他看看我,转回头。我手里什么猎物都没有。在离我们十几米远的树后,母熊看着我们。过一会儿,它走了。母熊回来时,带着熊仔,站着看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保郎问。

“意思是,它们没食物,要饿死了,想吃掉我们。我们也没食物,想吃掉它们。但是,我没把握一枪打死母熊,它会在我装子弹的空隙扑过来。我可以一枪打死熊仔,母熊也会一掌打死我儿子。然而我有枪,它不敢。”

保郎问:“熊知道枪的厉害吗?”

“当然。熊像你们中国人一样聪明。我们就这样对峙。它们母子、我们父子,静静坐着,谁也不动。我儿子朱格已经昏迷过去了,腹泻脱水,加上饿。我心里懊恼,但没办法。我一动,母熊就会扑向我儿子。”

“母熊的眼睛始终看着我的枪。它的小眼睛对枪又迷惑又崇拜。好吧,我举着枪,走到悬崖边上——我身后十步左右是一处悬崖——在石头上把枪摔碎,扔下去。母熊见到这个情景,头像斧子一样往地上撞,这是感激,我能看到它流出的眼泪。这回公平了,我想,搏斗吧,要不然你们走开,像陌生人那样。”

“熊不走,也不上来扑我们。这下我没办法了,我毁掉枪,表明伤不到你们,还要怎么样?再想,母熊是想为幼仔谋一点食物。为了让它们走,也为了我儿子,我闭着眼用刀把左小臂割断扔了过去。上帝啊!熊仔撕咬我的左臂,上面竟然还有我的手指。你们想不到后面的事情,母熊走过来舔我的伤口。它的带刺儿的舌头舔着上面的血,我闭着眼睛对熊说:吃掉我吧,但别伤害我的儿子。”

“可能我昏了过去,总之被母熊的吼声弄醒。它看着我,然后,疯一样奔跑,从悬崖扑下去。我费了很长时间才弄明白,母熊自杀了。要知道动物从来不自杀,但熊妈妈从悬崖跳下去了。我胆战心惊地爬到悬崖边往下看,母熊躺在一块石头上,嘴和鼻子冒血。它死了。”

德维用残臂抱着头,说了一大段话,保郎翻译不出来。我想问“后来呢?”没敢也没好意思问。

霍腾说:“告诉他们结局,德维。”

“结局就是,我们活到了今天。我儿子朱格去铁匠家取火镰,明天回来。”

“说熊。”霍腾提示。

“唉!我们吃了熊的肉,活了过来。我又趟着冰水给熊仔捞来很多鱼,它吃饱走了。熊妈妈(指标本)被我带回来。我的伤口被它舔过之后好了。”德维给熊的嘴边塞一支红河牌香烟,往它头上洒一些啤酒。

“这是哪一年?”我问。

“普京第三次到我们图瓦打猎那年。”

“2006年。”霍腾说。

之后,德维问:中国还有皇帝吗?长城上有酒馆吗?中国女人会生双胞胎吗?我一一作答,却不敢看墙上的熊妈妈的眼睛。为了熊仔,它竟有那么大的勇气。

他 乡 月 色

我越来越想念图瓦,三年前在图瓦我就想到会想它。

国宾馆是一座安静的三层小楼,靠近大街。大街上白天只有树——叶子背面灰色的白杨树,晚上才有人走动。人们到宾馆东边的地下室酒吧喝酒。我坐在宾馆的阳台下,看夕阳谢幕。澄澈的天幕下,杨树被余晖染成了红色。你想想,那么多的叶子在风中翻卷手掌,像玩一个游戏,这些手掌竟是红的,我有些震骇。大自然不知会在什么时候显露一些秘密。记得我在阳台放了一杯刚沏好的龙井茶,玻璃杯里的叶子碧绿,升降无由,和翻卷的红树叶对映,万红丛中一点绿,神秘极了。塞尚可能受过这样红与绿的刺激,他的画离不开红绿,连他老婆的画像也是,脸上有红有绿。

图瓦的绿色不多,树少。红色来自太阳,广阔无边的是黄色,土的颜色。有人把它译为“土瓦”。我年轻时听过一首曲子,叫《土库曼的月亮》,越听越想听。后来看地图,这个地方写为“图库曼”,就不怎么想听了。土库曼的月亮和图库曼的月亮怎么会一样?前者更有生活。象形字有一种气味,如苍山、碧海,味道不一样。徐志摩一辈所译的外国地名——翡冷翠、枫丹白露,都以字胜。

图瓦而不是土瓦的月亮半夜升了上来,我在阳台上看到它的时候,酒吧里的年轻人从酒吧钻出来散落到大街上,在每一棵杨树下面唱歌。小伙子唱,姑娘倚着树身听,音量很弱。真正的情歌可以在枕边唱,而不是像帕瓦罗蒂那般鼓腹而鸣,拎一角白帕。我数唱歌的人,一对、两对……十五对,每一棵树边上都有一个小伙子对姑娘唱歌。小伙子手里拿着750毫升的铝制啤酒罐。俄联邦法律规定,餐馆酒吧在22:30之后禁止出售酒类。而这儿,还有乌兰乌德、阿巴干,年轻人拿一瓶啤酒于大街上站而不饮乃为时尚,像中国款爷颈箍金链一样。

图瓦之月——我称为瓦月——像八成熟的鸡蛋黄那样发红,不孤僻不忧郁,像干卿底事,关照这些人。它在总统府上方不高的地方。我的意思说,总统府三层楼,瓦月正当六层的位置。所以见出总统府不往高里盖的道理。

书说,人在异乡见月,最易起思乡心。刚到沈阳的时候,我想我妈,见月之高、之远不可及更加催生归心。而月亮之黄,让人生颓废情绪,越发想家。我从沈阳出发到外地,想老婆孩子。而到了图瓦,一个俄联邦的自治共和国,我觉得我之思念不在我妈和老婆孩子身上,她们显得太小,所想者是全体中国人民。我知道这样说有人笑话,我也有些难为情,但心里真是这样子。虽说中国人民中,我所相识者区区不过几百人,其绝大多数我永世认识不到,怎么能说“想念广大中国人民”呢?而我想的确实就这么多。比如说,在北京站出口看到的黑压压的那些人(不知他们现在去了哪里),还比如,小学开运动会见到的人、看露天电影看到的人、操场上的士兵、超市推金属购物车的人。我想他们,是离开了他们。在图瓦见不到那么多的人,也显出人的珍贵。早上,大街尽头走来一个人,你盼望着,等待着这个人走近,看他是什么人。但他并不因此快走,仍然很慢。到跟前,他一脸纯朴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