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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对岸的云彩(5)

他跪下,我也跪下。洪巴图双掌托着酒和烟,说了一篇很长的带诗韵的祭辞,意思是“汉地(中国)人啊,你的灵魂伏在金鸟的翅膀上。你在天堂坐的椅子是檀香木的,因为你是医生。今天孔雀翎上的眼睛流下了泪水,因为你的同胞看你来了……”。

磕头,我头刚沾地,前额“嗖”地一阵凉风,见一条大蛇掠过,毛纹跟胡琴的蒙皮一模一样。我起身一躲,动作太大了,头撞在石头上,晕过去。

我醒过来,察觉自己坐在松树边上,洪巴图正用我的帽子给我扇风。

蛇……是你派来的吗?

他惊讶,转为大笑,说是的。

这里并没有三姐妹花,你骗我到这里为了祭祀这个中国人,对吗?

三姐妹?洪巴图手按太阳穴,表示正思考,说,也许有,也许没有。但是,明甘达赖高兴啊,我们相信有灵魂。他的灵魂正在高兴呢,中国人来看他了。不然怎么会有蛇出来呢?蛇代表灵魂。

他转身对坟的方向颌首,扎,白意拉间(啊,高兴呢)。

我也说白意拉间。我接过帽子戴到头上,却戴不进去了,脑袋磕了一个大包。

看过来,洪巴图从短袖衫里掏出一株花。百花、蜀葵和远志花朵插在野芹菜的茎里,红的、白的、蓝的。

三姐妹,他说。

兄弟花,我说。

沼泽里的歌声

洪巴图是我在图瓦国采风时的向导、朋友和冤家。他有琥珀色的眼睛、眉毛和坚硬的一字胡。黄眼睛有这样的效果——当对方直瞪着黄眼睛看你的时候,他分明已经把你看透了,而你根本搞不清黄眼睛里面在想什么。黑眼睛本来很深邃,但黑色——想一想吧——不跟黄皮肤搭调,跟白皮肤对比强烈,浑浊显得奸诈,亮显得凶,淡让人觉得傻。黑眼睛在我们眼眶里叽里咕噜一辈子并不容易。我们表情上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皆因眼黑,而黄眼睛已经把一切变得平静,像洪巴图这样。

我问洪巴图从蒙古国到俄联邦的图瓦自治共和国来干什么?他说,第一,图瓦人和我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第二,我来调查图瓦天空的星星。

洪巴图说的“第二”,我根本不往心里去,他随口说,是脱口秀。头几天,他对我说来图瓦是看一下公羊多还是母羊多。蒙古人、图瓦人、布里亚特人、楚瓦什人、埃温基(鄂温克)人都是北亚游牧民族,你不要问他们到这里干什么来了。这么问愚蠢,他们是游牧民族,他们自已也不知道到这里干什么来了。他们连什么时候来的都忘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生命一天一天捱过去,为什么要有目的?洪巴图对我说,他在乌兰乌德城里看到许多人登上一辆去远方的车,觉得他们是傻子。这些人在批发市场上了许多货,去别的地方卖。傻子,洪巴图说,生命不是用来做买卖的,也不是用来坐车的。他说,生命之正义是悠闲,反义才是功利。当然,洪巴图又对我补充一句,全世界最功利的人是汉地(中国)人,你们那么忙碌,你不觉着全世界的人都在嫉妒和嘲笑你们吗?你们为什么不觉醒呢?我如果说错了请不要生气,这不是我说的,是莫斯科出版的《生意人报》上说的。

不生气,我告诉洪巴图,三十年来,中国人吃的粮食里含有汉地科学家特制的化肥,对人体产生慢性的功效。第一种功效是停不下来劳碌,即使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也不会让中国人停下奔波的脚步。第二种功效是他们不太理会别人的讥讽、规劝和谩骂,听不出来。

真是好化肥,洪巴图说。汉地太发达了。

我们说话,坐着一辆驯鹿拉的车从克孜勒到阔腾。克孜勒是图瓦国的首都,人口两万。阔腾在山里,这里的山是萨彦岭的余脉,长满古代留下的松树。采松籽是图瓦国民的重要收入,会猫腰的人就会采松籽。人们去松林里采松塔,剥出指甲那么大的黄松籽,从入秋到初冬,每人可采一二百公斤,收入一到两千美元,政府收购。但大多数松籽还留在树林里,图瓦人成心不把松籽采尽,他们说这是动物的口粮,松籽腐烂了是大地的营养。动物口粮和大地的营养属于神圣的东西,图瓦人认为不可冒犯。把大地的果实全都收走,图瓦人认为这是“伙勒嘎西”(盗贼)的行为。

去阔腾是为见一个歌手,他叫帖木尔。洪巴图说他会唱21首“Daqing”(大清,即清朝)的歌曲。清末,图瓦归清朝管,有衙门官吏和乐队,帖木尔的爷爷X5代是乐队长。我带了一支录音笔,打算录下这些大清的歌,回国给满族朋友听,这是他们的祖音。

松树像父母一样俯视着我们,高高的树冠在风里微微颌首,伸张巨大的枝叶。松脂和腐烂的松针混合成印度式的香气,让人颓废。我坐在车上想起许多颓废的诗与歌,比如金伯格“我倾听焚烧钞票的声音”。比他更颓废是加拿大阿尔·珀迪(A1pardy1918-2000),这位安大略省出生的加拿大皇家空军的退役士兵的诗是(大意):在母亲的子宫,哥哥比他先到并走了,给他腾地方。他在母亲的子宫里寻找哥哥来过的迹象。

写的酷,即使到2028年中国第二次承办奥运会之时,中国诗人也写不出这么鸟的诗。

“呼——”,我看见一个花头巾似的东西从路旁的树上飞进草地里。李虎!洪巴图说。李虎是什么?我问。是鸟吗?是彩色的大蝙蝠?

最坏的东西,洪巴图说。他说话有时夹杂几句汉语,不知在哪儿学的,但都是反的。比如豆包,他叫包豆,牙齿叫吃牙。

怎么坏?

它,洪巴图说,比人还坏。骗你,不讲道德。

我说,动物用不着讲道德。

洪巴图用黄而迷茫的眼睛看我,你怎么啦?动物怎么能不讲道德吗?你看驯鹿,彬彬有礼,兔子,彬彬有礼,李虎是坏蛋。

“呼——”,那东西,也可能是第二个那东西又从树上扑进草地。

还是它,李虎。它从草底下跑,爬到前面的树上跳下来,吸引你。

为什么要吸引我?

谁知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洪巴图说。

驯鹿走着突然不走了,我闻到骚味。洪巴图说,李虎在前面的路上撒尿了,让咱们停下来。

我下车,见道中间坐一个动物,尖脸细嘴,双腿笔直,眼梢像京剧青衣的扮相一般挑向耳边。这不是狐狸吗?它咬人吗?我问。

对,虎李,我记成李虎了,这是汉语。它不咬人。

我们走过去,狐狸安之若素,如入定。它更像一只宠物狗,身上堆积金红色、白金色蓬松的毛。我们站在它身边看它,它坐着看远方,像回忆西皮流水反二簧的唱腔。

日本画家加山又造画过许多狐狸,我对洪巴图说,特漂亮。法国民间故事里的狐狸列那,聪明可爱。可是,李虎坐在这里干什么呀?

在听你说它好话,洪巴图说。

李虎点一下头,转身向左边树林跑去,回头看我一眼。

洪巴图指着狐狸说,它让你跟它走,但你要走在我后面。

洪巴图迈着俄联邦军人的步伐走在李虎后面,边走边说:你们,汉语叫葫芦。我纠正他,狐狸。洪巴图说,是的,狐狸,你们吃喜鹊,叼着喜鹊的翅膀冒充是喜鹊。你们,从窗户往屋里放屁,让我头疼三天,以为得了癌症。狐狸,你不让驯鹿往前走,让大清的歌声停止了,你要干什么?

洪巴图大声说,李虎小步在前面颠跑,绕了一个小漫圆。洪巴图抄直线走过去,“呜——”,他大喊。

我一看,洪巴图斜着躺进草里,右手紧紧抓着身旁的树枝。我进沼泽里了,坏蛋狐狸,把我骗到这里了。

我跑过去。

不,洪巴图大喊,你不要过来,咱俩全完了。

我住脚,沼泽。我在电视里看过人在沼泽越挣扎越陷入直至泥沼淹没鼻孔的镜头。你别紧张,洪巴图。一瞬间,我脑子里不道德地闪过我们集体向他遗体默哀的场景。

我在脱裤子,他说。洪巴图一手拽树枝,一手解裤子。泥沼已没他腰。他仰面,侧滑入沼泽里面。脱衣裤、人身体下沉的重力会少多了,洪巴图还是有办法。

坏蛋,他咬着牙骂狐狸,我要活活咬死你,像你活活咬死山鸡那样。李虎坐在边上看他。说完,他仰面喘息。洪巴图说,他手里拽这根树枝太细了,不能使劲拽。他说,我要死了,要给我自己唱个歌——山啊,山一样生长的是红檀香木,连长哥哥噢。水啊,水一样丰满的是我的思念,连长哥哥呦。等着啊等着啊,你也不来……这是科尔沁民歌《洪连长哥哥》。

怎么办?我特自私地想到天黑了怎么办,我还在这守着他吗?

这时候,李虎跑过来,嘴里横着东西。它到我脚下松开嘴,哇,一根拇指粗的牛皮绳,很长,足有七八米长。洪巴图,绳子来了。

他的声音已经发颤,泥堆在心脏部位,肺的呼吸就减弱了。他说,把绳在树上绕一圈,你拽一头,另一头给我。

明白了,我把牛皮绳在松树上绕一圈,一头系在我腰上,另一头甩给他。我把所有衣服脱掉,像一条鱼一样自己爬到洪巴图身边。他松开树枝,拽那个绳子,我拽他的手。然而我拽不动他,像拽一块石头。但我真不愿意看一个人尽管是黄眼睛的人在我眼前死去,拼命拽。

这时,李虎在边上狂跳,用后腿刨土,往右跑,又回来。

找驯鹿,这是狐狸说的话。洪巴图低声说。

李虎让我去牵驯鹿,它太聪明了。

我把腰上的绳子在树上系个死扣,光着身子,像野人一样跑到驯鹿旁。驯鹿吓的直跳,它有可能是母鹿。我把驯鹿从车上卸下,牵到泥沼旁。

我把牛皮绳挽个套,套在洪巴图腋下,左手另一头系在我腰上。我骑上驯鹿,抱着它脖子,右手拍它肋部,说:介!介!

驯鹿奋蹄前进,我听到洪巴图嚎叫一声,回头看,他象一头肮脏的猪被拖回泥沼。他的嚎叫让驯鹿害怕,跑起来。洪巴图拽着绳子,喊:停下来!停下来!我的老二完了。我急忙下来,拦住驯鹿。去照看洪巴图。

不!洪巴图手捂老二,说快把驯鹿套在车上,不然它会跑掉。

我把驯鹿套好,回来,看洪巴图上身是泥,下身是泥,中间穿着我的裤衩,浸出血。

被灌木刮坏了,他指着裤衩说。不过比憋死好,以后也不会因为偷情而挨打了。

我扶着他往车边走,李虎跑过来,把嘴顶在我脚上,嘤嘤出声。你差点害死我,洪巴图说,不过它有事找你。你跟它走吧。

李虎扭头跑,回头看我。我和洪巴图一起随它走过去。

不远,李虎站在一个大坑边上。这个坑有一人深,最奇怪是这个坑直上直下,像个筒子。

陨石砸的坑,洪巴图说。他趴在坑边看了半天,说坑里草丛有狐狸崽。

噢,李虎是让我们过来救小狐狸崽。这么深的坑,李虎跳下去上不来。

我打算跳下去,洪巴图说别跳,会把狐狸崽踩死。他说本来不该救这个狐狸崽,大狐狸差点害死他,但狐狸叼来了绳子,就救吧。我问洪巴图,狐狸为什么会有绳子呢?洪巴图说,它偷的,藏起来了。他把牛皮绳系我腰上,我蹬着坑壁慢慢下去,把小狐狸举上来。又在地上摸了摸,没摸到陨石。之后,我被洪巴图拽上来。

我上来时,李虎领着小狐狸已经跑远了。我和洪巴图走到车边上,李虎领着小狐狸又出现了。小狐狸白色微黄,比猫略大,李虎把嘴顶在我鞋上,嘤嘤其鸣,眼边的毛上散落泪水。

穆热格间(跪拜呢),洪巴图说。

狐狸竟然在跪拜,它俩又在洪巴图鞋前跪拜。

佳,佳(行了,行了),洪巴图双手平伸,这是还礼。我也双手平伸,还礼。我们上车了,去找大清歌手。我从车蓬往后看,见狐狸一大一小,一红一黄,坐在路上向我们行注目礼。

它为什么把你引进沼泽地呢?我问洪巴图。

我骂它了,它不高兴。他说。

佛经说,嘴是漏福的地方,说的没错。他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