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这时候,却有一个人提出要买“一篮桃”的那张素描像,白屏抬眼看去,那人年近半百,长的样子非常丑陋。白屏第一感觉就觉得漂亮母亲的画像若落到这种人手中简直是对母亲的一种亵渎。但为了生存,白屏还是咬咬牙问他愿意掏多少钱。那人说愿掏三块大洋。白屏一想三块大洋已不是个小数目,就答应了他。不料正欲一手交钱,一手交画之时,人群中突然走出一位穿着富贵的小姐。那小姐烁烁地望着屏,说自己愿掏五块大洋买那张素描。白屏见有人愿多出两块大洋,自然愿意多卖钱。那丑男人一听有人与自己相争,便黑了脸子问白屏说我们已经成交你为何变卦儿?还未等白屏说话,那阔小姐替白屏解围说:“这位先生,你如果真想要这张画,可以加钱嘛!”那丑男人说:“那好吧,我出六块大洋!”不料他话刚落音,那阔小姐就叫上了价:“我出十块!”丑男人像是被激怒了,放大了声音说:“我出十五!”那少女也加大了音量:“我出二十!”丑男人迟疑片刻,嘴巴张了几张,最后终于没喊出口,很快地望了望那小姐,说了声:“让你吧!”言毕,扭脸儿挤出了人群。
阔小姐一招手,她身后的丫鬟走了过来,数了二十块大洋,放在了白屏手中,然后将“一篮桃”的那张画像小心地取下来,交给了小姐。小姐看也没看,卷成一筒,也扭头走了。
白屏如痴了般怔在了那里,好半天才想起应该说句感谢话,可惜,那阔小姐已经走远了。
白屏回到家中,同母亲说了一切。蓝一桃说没人让你画像有人买你的画也是一样嘛!你就再画一张试试,看看明日能否卖掉。白屏一想就是,便又认真地给母亲画了一张。第二天,白屏刚刚走到昨日挂画的地方,不想那富家小姐和那个丑陋的男人均已在那里等候。这一回是那富家小姐先开口要画,并说仍愿掏二十块大洋。那个丑男人今日像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一下就开价三十块光洋。富家小姐自然不示弱,说愿掏五十块。丑陋男人没等她话落音,伸出双手说我掏一百,省得再麻烦。果然,那位小姐就冷了脸子,问那丑陋男人说:“明日你还来吗?”那丑陋男人望了富家小姐一眼,说:“只要还卖这个女人的画像,我还来!”那富家小姐白了脸色,对白屏说:“你如果答应不再画这个女人的画像出来卖,我愿意掏五千大洋买下这最后一张画像!”
白屏一想五千大洋连我出国深造的经费都有了,还出来卖画作甚,便答应了她。富家小姐扭头问那丑男人说:“五千大洋,你还加不加?”丑男人显然没准备那么多,双目透出惘然,极其深情地望了望画上的“一篮桃”,悻悻地走出了人群。富家小姐望着那个丑男人的背影,一直望了许久才回头对白屏说:“我给你开一张五千大洋的支票,你去江鑫银庄去取吧!”言毕,掏出一张空白支票,填了数目,递给白屏,然后命丫鬟取下那画,径直走了。
白屏做梦也未想到一张素描会值这么多钱,手拿着那张支票,简直如傻了一般。他就不知自己是如何地回到了家,待母亲唤他时他才如梦初醒,向母亲讲了事情的经过。蓝一桃也深感奇怪,接过那张支票看了又看,心想这一定是好心人暗中相助,可这个好心人是谁呢?
第二天,蓝一桃动用了所有的熟人,打听那位富家小姐是谁府上的千金,可打听来打听去,都说没这样一位小姐。这一下,更使蓝一桃母子大惑不解了。接着,蓝一桃又开始回忆所认识的人,也没寻到那个丑陋男人的影子,最后只好作罢,将白屏送到国外去了。
这件事儿给陈州人留下许多猜测,有人说那丑男人与那漂亮小姐本来就是父女俩,当年曾受恩于白复然,特来陈州报恩来了。有人说那丑男人原是白府一个家奴,一直暗恋三姨太,所以想求一画贴于室内,不想碰上了个富小姐。有人说那富小姐和那丑男人实际上是蓝一桃雇的人化装的,因为她压根儿就有钱,而且数目不小,怕露富后引起白光起歹心,故而才用此计让儿子出国深造……
这些猜测一直被陈州人演绎着,直到蓝一桃故去。那时候,白屏已是一位很有名气的画家了。
餐桌上的老虎
杨汉光
我在单位里待了好几年,还是个小秘书,今天陪我们的头儿周局长出差,这可是我进步的好机会,局里正缺个办公室主任,我是候选人之一。我得趁这难得的机会,在周局长身上下点工夫,争取把“之一”变成“唯一”。
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我一路逗周局长开心,车子却不争气,来到青山镇就坏了,久修不好。没办法,我和周局长只好在青山镇过夜了。走在青山镇的小街上,周局长皱起了眉头,再好笑的笑话都无法逗他开心。
说来也巧,青山镇镇长正好是我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叫李大林。如果能让大林出面招待周局长一晚,周局长一定会喜出望外。这么一想,我就打电话给大林,说我陪领导来到他的地盘了。让人扫兴的是,大林说他正在外地开会,没法赶回来尽地主之谊。我只好和周局长找了一家酒店,两个人对饮。
几杯酒下肚后,周局长说:“小杨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那位大林朋友根本不在外地开会,他就在青山镇。”
我将信将疑:“他不会那么缺德吧?我和他关系挺好的,读大学的时候,他吃过我不少饭票呢。”
周局长说:“不信你用酒店的电话打给他,探探他在哪里。”
我当即用酒店的电话再拨大林的手机,问他在什么地方。这回大林以为我是当地的朋友,果然说:“我在家,你有什么事?”
我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顶凉到脚跟。我不想跟大林多说一句话,就放下电话,问周局长怎么猜得这么准。周局长微笑说,一镇之长,即使在外地开会,也可以叫手下人招待远道而来的朋友。所以只要没人招待,就可以断定李大林在本地,在外开会只是个借口。他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小杨,你还嫩得很啊!”
我心里一沉:完了!一个嫩得很的人,怎么能当办公室主任呢?
晚上,我无法入睡,提拔的机会是不多的,一辈子恐怕就这一次,必须想办法补救。想来想去,唯一的补救办法是让大林明天好好招待周局长一次。只要大林肯出面招待周局长,我愿意自掏腰包,不要老同学出一分钱。
大林就住在青山镇,两年前我到过他家。趁周局长睡着,我悄悄披衣起床,出了酒店,熟门熟路,二十分钟后就到大林家了。
看见我半夜来访,大林又吃惊又尴尬。我真诚地说:“大林,我知道你的难处。这年头招待多,经费少,光应付上面来的领导都捉襟见肘了,哪还有余钱照顾朋友?”
大林握住我的手,亲热地说:“没事,明天我做东,咱哥俩……噢,还有你们局长,好好喝几杯。”
“李大林,你充什么大头?”大林的妻子小兰从房里走出来。
大林赶紧去拦妻子,要她回房睡觉。小兰冲破丈夫的阻拦,走到我身边,一屁股坐下:“趁你的朋友在这里,让我把话说清楚。”
听小兰诉了一番苦,我才知道,大林两个月前就不当镇长了,再也不能用公款招待朋友。外地的朋友不知道,只要到青山镇,就给大林打电话。大林只好自掏腰包招待朋友,短短两个月就花了一万多元。小兰叫他不要再招待朋友了,大林说,这些朋友都是以前招待过他的,怎么好意思拒绝人家?
劝阻不成,小兰就跟丈夫大吵一场,将电视机都砸坏了。大林只好让步,答应以后凡是外地朋友来,就谎称自己不在青山镇,概不接待。大林拒绝的第一个朋友就是我,让大林和小兰想不到的是,我居然半夜三更找上门来。
大林家的电视机还没有修好,荧屏都砸碎了。小兰的火气本来就没有熄灭,我的到来无异火上浇油,她毫不客气地问:“吃不到招待餐,你连觉都睡不着了吗?”
我脸上热辣辣的:“嫂子,你误会了,我是来请你和大林吃饭的。”我赶紧掏出一千元,双手递给小兰。
小兰一下子不好意思了:“你是客人,我们是主人,怎么能让你掏钱招待我们?”
我动情地说:“你们两个月就花了一万多,再招待下去,就要卖房子了。我不能让老同学倾家荡产啊!”
大林也动了感情:“好兄弟,别说招待了,明天我们一块儿吃米粉,五块钱一大碗,包饱。”
“明天可不能光吃米粉,大林,请你帮帮我。”我把自己的困难,一股脑儿全告诉大林,请他明天无论如何要假装招待我和周局长一次。小兰已经不生气了,她也劝大林帮我渡过难关。
大林想了一会儿,才点头同意。我如释重负,跟大林约好时间,留下一千元钱,才重新回酒店睡觉。
第二天早上,大林如约来到酒店,订了一个包间,招待我和周局长。美酒佳肴,没多久,三个人都有几分醉意了。周局长喷着酒气说:“李镇长,你真够朋友。昨天你不露面,我还取笑杨秘书呢,我自罚一杯。”
周局长自斟一杯酒,正要喝,大林就按住他的手:“我已经不是镇长了,也不想招待你们。”
周局长端着酒,怔怔地望着大林,一时回不过神来。我赶紧在桌下掐大林的腿,示意他别乱讲。
大林拨开我的手:“老同学,别掐我,我都快憋死了,你就让我说个痛快吧。”他把老底都抖了出来,最后说:“以前花公家的钱,怎么吃都不心疼,小小一个青山镇,一年就要吃掉上百万,现在花自己的钱了,才知道吃喝比老虎还要凶猛。一桌酒菜,少则几百元,多则上千元,咱一个月工资也就千把块钱,经得起几回吃?每吃一回,都是割我的心头肉啊!”
说着说着,大林就流下了眼泪,他把一千元钱塞给我:“这钱你拿回去,今天算我最后一回招待朋友。以后就是天王老子来,我就是一碗米粉,吃就吃,不吃拉倒。”
周局长放下酒杯,再也没有心情喝酒了。
吃完饭,车子也修好了,我和周局长重新上路。
经过大林这么一闹,我已经心如死灰,对办公室主任不抱任何希望了。周局长却突然问我:“小杨,如果让你做办公室主任,你能替我封住多少嘴巴?”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局长,您说什么?”
周局长感慨万千地说:“吃喝猛如虎,大林的话振聋发聩啊!我们局吃得比青山镇还厉害,明年我准备削减一半招待费。你要帮帮我,咱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既要封住食客的嘴,又要尽量不得罪那些大老爷们。”
五号病床
连俊超
重症监护室五号床的病人昨天离开了人世。
现在那个床位空着,被子整齐地叠放在床头。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直直地盯着空落的床铺。医护人员几次过来劝他离开,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坐着。床位暂时也不太紧张,她们就不再理他了。
他站起身,把被子打开,盖在床上,然后把枕头放平,往上拽了一下被角。似乎床上躺了一个人,他要给那人把被子盖严实。是的,床上昨天还躺着一个年轻人——他的儿子。儿子在床上昏迷了一星期,一声不吭地走了。他盯着雪白的枕头,说:“你要是渴了饿了,就跟我说句话。”他的声音只轻叩着自己的耳膜。一个星期以来他已经把这句话重复了无数遍,他对昏迷不醒的儿子祈求。然而,像往日在家里一样,任凭他好言相劝还是厉声斥责,儿子从来都不说一句话。医生最后的一次抢救结束后,他椎心泣血,几乎把儿子晃得散架,儿子还是以一成不变的沉默拒绝了他。
一星期之前,有人报警称家人遭到绑架,要大量现金赎人。他带领刑侦大队侦查。当看到几个犯罪嫌疑人的照片时,他惊呆了。照片上一个叼着烟卷的年轻人正是他的儿子。他和妻子离婚之后,儿子跟着奶奶过。他成天在外奔波,很少和儿子在一块儿。儿子成天在学校没干正事,老师也跟他打电话反映过。但他从来没有料想到,儿子竟然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看着照片上儿子得意扬扬的神态,他感到心里像吊了一块铅一样坠得难受。然而,他是刑警队长,得认识到,法律面前只有罪犯,没有私情。
看到儿子的时候,他手里握着一把闪亮的刀子,刀刃贴在一个女人的喉部。他惊惶无助地咆哮着,数十枝枪管前,他毫无底气的叫喊暴露着虚张声势的怯懦。
他丢掉手里的枪,向儿子走去,叫着儿子的名字,说:“对不起。”
“你别过来。”儿子看到他,似乎胆子壮了起来。
他盯着儿子的脸,伸手让儿子过来。儿子突然仰头朝天笑了起来,笑里掺杂着不少哭泣的成分:“我过去?这么多年你成天没个人影我往哪儿去?我找谁?难道我们必须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会拒绝你提出的任何条件。因为你拒绝了我,你在和我妈离婚的问题上拒绝了我。我不祈求自己能活下去,我活了二十年都觉得自己没活出什么意思。你退回去!”一声决然的吼叫代替了哭泣似的笑。
他很无奈地走了回去。队员们端着枪,望着他,等他发话。他背对着儿子,感到鼻梁上的酸痛骤然加剧。但他知道,现在他不能有半点犹豫。他拿回自己的枪,指着儿子,最后一次要求他放开人质。但他看到儿子冷漠的近乎无人性的笑,他看到儿子手里的刀已经割进人质的喉咙。血液让他两眼发黑。他感到低沉的天空向地面压下来,儿子的冷笑向他逼近过来,队员们带着问号的眼神向自己刺过来。他像是处身黑暗一片的暗室,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光明。他的手指摸到了扳机。他感到眼前模糊一片,只有儿子狂笑不止的脸清晰可见。他隐约看见准星瞄准了儿子的笑脸。儿子的笑仍在继续,笑声让他头痛不已,呼啸的寒风也在耳边逼问他。他感到天地旋转,寒风洒起的尘土使他头脑中杂乱不堪。他勉强定住神,决定结束自己的痛苦。
他的手指用力地扣动了扳机。
子弹从儿子的脸上钻了进去。
他蹲坐在地上,空洞的眼神里满是模糊纷乱的人影。
局长说省厅决定给他颁发奖章。他苦苦地笑了,没有声音。他将手枪和制服制帽放在局长桌上,默默地走出了警局——记录他二十多年拼搏的地方。站在喧嚣的路上,他猛然觉得满街流窜的北风只吹刮着他一人,宽阔的街道上只回荡着他自己的脚步声。
风溜进来,掀动雪白的床单。他看到窗外也飞舞起一条白床单,缓缓铺在大地的空床上。他提起床下的尿壶,掀开棉被,将尿壶放进去,两手忙乱了一番,将棉被重新盖好,端着尿壶出去了。片刻过后,他提着洁净的尿壶走回床边。看到被角有些褶皱,他伸手掖好了。这些事情他多少年没有做过了,这是他做得最认真的一次。他摩挲着空枕,仿佛看到儿子小时候躺在床上的样子。儿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他走出房间。有时,儿子会说:“我害怕。”“不怕,爸爸是警察,坏人都怕爸爸。”他抚摸着儿子稚嫩的脸。儿子听了,幸福地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医护人员再一次劝他离开了。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去看五号床位。被子让护士给叠了起来,床上再一次空荡荡了。他微微一笑,说:“孩子,好好休息,有空爸来看你。”沙哑的声音在房间里茫然地转悠着。
他的目光在整个房间里缓缓走过一遍,最后停在了五号床位上。看到儿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他便对儿子微微笑了笑。
他关上门,就像多年前关上儿子的房门,轻轻地。
转过身,眼泪像被囚禁了多时的野兽一样狂奔而出,践踏着他皱纹浅浅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