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在校园里找了好几处,都没看见哥哥沈秋池的影子。后来,她来到一座教学楼,这儿曾经是“红旗”的总部,如月以前来过一次。所谓“总部”,其实就是两间教室合并成为一大间,再把十几张课桌集中摆成长方形状,上面罩上颜色各异的床单,看上去,有点像战争片里的作战司令部。那时,“红旗”总部里进进出出的人川流不息,一派紧张忙碌的气氛。有人在刻印传单和简报,有人在低声谈话,也有人在打电话,对着话筒大声训斥着对方,口气相当严厉。如月见了这幅场景,感到新鲜又有几分惊奇,觉得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红卫兵领导人似乎不像中学生,而是运筹帷幄、统率着千军万马的将军。而沈秋池就是这些令如月钦佩不已的“将军”中间的一个。那时,如月真为哥哥感到骄傲。但现在,当如月走进这座大楼,推开“红旗”总部大门时,看见以前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课桌四仰八叉地歪倒在地上,到处撒满了雪片似的报纸和传单,里面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窗户的玻璃也破了好几扇,风把打开的窗扇刮得哐当作响,几片树叶随风钻了进来,在屋子里打着旋儿,其中一片飘落到如月的脚前,翻了几个跟头,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小鸟……
如月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张传单,是“自来红战斗小组”的简报。
如月手里拿着那张简报,怔怔地站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后来,当她走出大楼,在门口碰见了一个身材细挑、高鼻梁、凹眼窝、头发有些蓬乱、穿着旧军装,腰上扎着一根宽皮带的青年,眼睛一亮:这个高个儿青年以前曾经到她家去过,对,就是那次,哥哥和几个马列小组的成员在她家的那个小房间里,满脸严肃地讨论着高深的理论问题。高个儿青年扎着脑袋走过来,压根儿没看见如月。如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好“嗨”了一声。高个儿青年这才抬起头,瞟着如月手上的简报,却并不说话,似乎没认出她来。如月只好说:“我是沈秋池的妹妹。你忘了么,上次在我们家……”高个儿青年含糊地嗯嗯着。如月说:“‘红旗’总部搬家了吗?”但对方仍然支支吾吾。如月不耐烦了,大声问:“我哥呢?我到处找他!”高个儿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压低嗓门说:“沈秋池已经被‘红旗’开除了。你去圆明园找他吧。我刚从那儿回来……”说完,便慌慌张张地往大楼内走去。如月这才想起什么,大声问道:“哎,你叫什么名字?”高个儿青年停下步子,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我叫……邱少白。”
望着这个叫邱少白的高个儿青年在楼道里消失了好一会儿,如月才回过神来,往校门口走去。
清华附中的西面隔着一条马路,就是圆明园废墟遗址。没有围墙遮拦,简直像是清华附中的后花园。以前,如月到附中找哥哥沈秋池,总喜欢到圆明园玩一会儿,园子里面绿树成林,泉水淙淙,野花遍地,猬兔出没;远瀛馆的残柱断壁,给人一种苍凉凄美之感。在此处读书、散步、谈心和思考问题,实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如月心里暗暗对清华附中的学生们生出几分嫉羡,真遗憾自己当初没到附中来上学。
沈秋池最喜欢的地方就是圆明园。如月以前每次来清华附中找他,如果在教室、图书馆和宿舍找不到,那就十有八九是在圆明园了。
仲秋已过,午后的圆明园显得很空旷,草丛一片枯黄,白桦和枫树的枝干也变得光秃秃的了。风传过稀疏的林子,贴着地面吹过来,挟带着一股野果成熟的香味儿。要是往日,如月八成会钻进林子去寻觅那些又酸又甜的野草莓,吃得满嘴像涂了口红。但现在,如月心里惦记着哥哥沈秋池,哪里有这种心思?
走过一片开阔地,前面就是远瀛馆了。如月果然看见了哥哥沈秋池。他背靠着一根断裂的石柱子,双臂抱在胸前,手中拿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哥达纲领批判》,正望着天空发呆,一动不动的,远远看去,像一座雕像。沈秋池太专注了,如月走到他身后时,竟丝毫也没察觉到。
“哥!”如月轻轻叫了一声。
沈秋池没有应声,仿佛压根儿就没听见一样。如月从他背后绕过去,走到哥哥面前,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但即使这样,沈秋池仍然神情木然地仰望着天空,连眉毛也没眨一下。如月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秋日的天空碧蓝如洗,连一丝儿云彩也没有。
沈秋池今天没有穿军装,也没有戴“红卫兵”袖章,头发也不像往常梳得整整齐齐,乱得像一堆茅草,脸色有点苍白,整个人看上去那么迷惘和颓丧,像一个掉队或者迷路了的士兵。如月从来没看见他这副神情。在她印象中,哥哥像那些真正的革命者一样,坚毅、勇敢,忠诚。可现在这个样子,还是那个充满斗志和激情的“红旗”兵团领导人吗?
如月为哥哥感到不平。她突然将那张一直攥在手里的简报举起来,对着沈秋池说:“哥,他们凭什么要开除你?就凭这个吗?”
沈秋池终于把目光从遥远的天幕收回来,落到那张简报上,足足停了一分钟,冷笑道:“凭什么?在任何时代,革命都会毫不留情地将异己分子从自己的队伍里清除出去。”
“可你不是异己分子!”如月像是在替哥哥辩护。
“这不是你说了算。用他们的话说,我是非‘红五类’和黑五类,也就是异己分子,当然要被他们剔除出去。”沈秋池看着妹妹,苦笑了一下,“如月,包括你也一样,我们的出生决定了这一切。谁让我们的爸爸妈妈出生在资产阶级家庭呢?”
“这是封建血统论!”如月不服气地嘟哝道,“毛主席不是讲过,出生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不惟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么?”
沈秋池嘴角现出一缕奇怪的笑容,将那本《哥达纲领批判》在手上轻轻磕了两下,说:“革命不是罗曼蒂克的梦幻,如月。有时候,革命像一辆坦克,当它开足马力向前方冲去时,谁也不知道它会从自己的同志还是敌人的身上碾过。这就是革命,从巴黎公社到法国大革命和俄国的十月革命都是这样,懂吗?”
沈秋池还是那么富于雄辩。如月发现,哥哥说这话时,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宁愿不要革命。如月怔怔地想,但她没有说出来。这当儿,她才想起来找哥哥的目的,便说:“外公住院了,妈妈让我来叫你回去一趟,看看外公……”
但她话音未落,沈秋池忽然把脸别过去,口气生硬地说:“我不想去看这个资本家!”
如月没料到哥哥会这样说外公。她想申辩什么,可嘴巴翕动了一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那张简报悄无声息地从手中滑落在地,她也不知道。
§§§第八节
许多年后,沈如月作为一名年近三十的大学生,曾经在一些沙龙上听到人们用各种激烈的言辞讨论“信仰”和“革命”:革命是火山爆发。革命是决堤的洪水。革命是社会动乱的根源。革命是被压迫的阶级最后的反抗权利。革命是以信仰的名义对他人自由实行剥夺的一种恐怖手段。等等。从马克思、列宁、托洛茨基、布哈林到毛泽东,从叔本华、尼采到萨特、加缪,那些比如月年轻许多的大学生以那个时代所能调动的一切思想资源,对一些在如月这代人心目中曾经那么神圣和根深蒂固的词汇,进行了全新的甚至是颠覆性的诠释。那时候,如月脑子里会再一次闪现出当年在圆明园哥哥沈秋池那段关于革命的“告白”,心头感到一股类似“过来人”的苦涩。但她仍然无从揣摩哥哥当年的心情,失望?迷惘?愤懑?抑或还有一种壮志未酬的不甘?她始终难以确定。如月深知,她和哥哥一直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类型的人,他们之间的区别有点像大舅甄士年和二舅甄垠年。哥哥跟大舅一样,都是那种为了实现自己的信仰不顾一切地投身其中的理想主义者;而二舅呢,则一直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徘徊不定,既怀疑理想又怀疑现实,决不可能为某种信仰去献身,所以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归属。即便在感情生活中也是如此。如月有时候想:自己在这一点上是不是太像二舅了?
从开始那天起,如月实际上一直就游离于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之外。对她来说,“文革”只不过是一场浪漫主义的戏剧,起初她怀着好奇的心情观看着,看到激动之处忍不住跃跃欲试,想体验一下剧中的某个角色,这其实跟小时候玩过家家差不多。然而当这场浪漫剧转变为充满血腥味的恐怖剧时,她便毫不犹豫地躲避开了。但哥哥沈秋池无法躲避,他一开始就是这出革命活剧的主角,自始至终处在前台和漩流当中,他已经身不由己了。这也是后来如月对哥哥沈秋池始终怀着一种不知是钦佩还是同情的复杂感情的原因。
但在当时,如月还无力整理自己的思想。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面对喧嚣动荡的形势,惟一的希望就是逃避。正好在这时候,全国性的大串联开始了,如月几乎是喜出望外,她没跟家里任何人通气就报名了。爸爸沈福天还没有从水库工地上回来,哥哥沈秋池像失踪了似的,仍然不见其人,而妈妈甄可昕几乎每天和外婆一起在医院照顾病重的外公。如月怕妈妈知道了会阻止自己,写了张纸条留在家里,就背起一个捆绑得方方正正的行李卷儿,悄悄出发了。
如月参加的这支串联队伍名为“红色长征队”,总共二十八个人,其中三分之二是男生,三分之一是女生。既然叫“长征”,意味着不仅要学习红军徒步走完全程,还有严格的组织纪律。队伍从德胜门中学出发之前,就开会选举成立了一个三人领导小组,三人小组的成员自然都是“根正苗红”的工农子弟,会上还制定了详细的行军路线,并且提出每个人沿途必须做到:宣传文化大革命十六条,宣传毛泽东思想,访问先进模范人物、革命老红军、老战士,访贫问苦,下农村、下工厂参加劳动,访问革命根据地,等等。除了自备的行李,学校还给他们每个人送了一条白毛巾,一个军用水壶。出发前的那天早晨,他们还专门到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下举行了宣誓仪式,然后穿过前门大街,出永定门,一路向西、向南。对于这些从小在北京城里生活的中学生,对沿途的每一处自然风光都感到格外新奇,总能引起他们一阵阵由衷的赞叹。初冬的天气有些凉,街道两旁的杨树、柳树叶子还没有掉完,风一吹,哗啦啦直响。路边一座座低矮的平房前,住户们有的正在生煤炉子,他们一边用破旧的葵扇扇火,一边扭着脖子好奇地望着这支迈着行军步伐走过的队伍。大家从目光中感受到即将远行了,他们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出远门,开始还有说有笑的,此时竟不约而同地缄默下来。
如月虽然对串联作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旅途的艰苦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一路上,当地政府都设有专门的红卫兵接待站,吃喝睡觉都不用发愁。可当他们徒步走了两天,进入河北省的固安县后,才知道真正的考验降临了。几乎是在同一天时间,全队人员脚上都磨出了泡。如月的两只脚都肿起来了,脚掌和脚踝打了好几个泡,走路一拐一拐,每向前迈一步都疼痛难忍。此前还排着整齐队形的队伍此时已经完全散开了,变成了一盘散沙,看上去像一群散兵游勇。如月和几个女同学落在了最后面,有的终于忍不住哭起了鼻子。如月并不比她们坚强多少,纯粹是为了在男生面前保持一点尊严,才强忍着把泪水吞进了肚里。好在三人小组的成员这时显示出了作为全队主心骨的作用,他们一边帮掉队的女生背行李,一边搀扶她们往前走,还带头唱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好不容易熬到下一个接待站,到当地老乡家借来针,挑破脚上的泡,躺在炕上休息了一夜,才稍稍好受一些。
第二天早上,原本晴朗的天气一夜之间忽然变得阴沉沉的,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被风刮起的浮尘把大半个天空都遮住了,看上去要下雪的样子。此地位于白洋淀的边缘,再往西不远就要过黄河了。三人小组见大家的情绪有些低落,为了鼓舞士气,决定请一位老雁翎队员讲抗日故事,还参加了半天挖渠排碱的义务劳动。下午,队伍重新出发了。如月腿上的浮肿消退了一些,脚上的泡也不那么痛了,但她的心情跟刚从北京出发时相比,已经变得消沉了许多。他们此次串联的目的是毛主席的故乡韶山,其中要经过郑州、武汉、长沙等城市,前面路途漫漫,不知还有多少艰难在等着他们,如月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到底。尤其当她想到妈妈、哥哥和数月没回家了的爸爸,还有正在住院的外公,心里忽然冒出了一股特别浓烈的牵挂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