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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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他在水利系讲授水文学和治河工程两门课程。有在普林斯顿大学给莫里斯教授当助教的经验打底,再加上他读硕士和博士时横跨水文学和工程地理学,在两大领域都有前沿性的科研成果,毕业后又先后在美国和国内从事过大量水文勘测及水利规划工作,在课堂上能够从实践到理论,由浅入深、旁征博引,将两门原本枯燥乏味的课程讲得趣味横生,很快成了工学院最受欢迎的课程,以至不少外系的学生也纷纷来旁听,使得原本没坐满的教室变得人满为患;一个学期下来,甄垠年就一跃成为了工学院最知名的教师,有的学生甚至仅仅出于喜欢听他的课,竟然舍弃原来的专业,改学水文学或治河工程专业了。

甄垠年日渐在大学讲堂上找到了自己的成就感。回国后一直有点找不着北的那种彷徨心理似乎也慢慢消失了。授课之余,他开始重操回国前已经初展才华的理论研究,他结合自己在美国密西西比河流域和中国的西南、西北河流勘测过程中掌握的资料,从水文和泥沙入手,先后撰写了两篇论文,并且很快在国外的权威杂志上发表了。不久,他的老师莫里斯教授专门写来了一封信,告诉他其中一篇论文被国际泥沙研究学会评为年度优秀论文,他还因此被吸收为该学会的会员,使他成为该协会为数不多的几名中国会员之一。莫里斯教授还邀请他赴美做访问学者,甄垠年觉得,在国内这几年,自己对国外水利界的最新进展颇有些生疏了。对他来说,这未尝不是一次与国际学术界沟通的难得机会。他心里遂萌生了去美国的念头。

可就在这时候,全国爆发了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活动,将甄垠年也卷进去了。

从五月上旬开始,北平、上海、南京和广州等地的大学生就开始上街游行。由于内战的进一步蔓延,导致物价上涨,金圆券不断贬值,而现有的教育经费根本无法应付各高校的正常运转,一个教授每月的薪金只能购回一袋大米,其他教师的生活景况更加可想而知了。至于大学生每月的津贴,连喝稀饭都不够。许多学生每日靠喝菜汤度日。此前,北大几所高校曾经联名上书教育部,呼吁增加教育经费,改善师生待遇,但政府始终不予理睬,甚至以“匪患未除,一切应以维持大局为重”为由,将递交呼吁书的高校代表逐出门外。政府的粗暴行为很快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起先是京沪两地的大学生开始上街游行,随后,南京、广州等地的大学生纷纷响应,直至组成大学生联合请愿团,从各大城市分别乘火车赴南京请愿。为了声援请愿团,全国各地游行示威声势越来越大。而与此同时,昆明发生了西南联大教授闻一多被特务杀害的惨案,遂使本来已经激化的冲突进一步升级了。大学生们义愤填膺,打出的标语也增加了“反对内战”、“要求民主”等内容。一时间,全国各大城市都出现了更大规模的游行示威活动,连许多机关职员和工人也参加进来了。

起初,武大的游行示威只是出于呼应各地高校,规模并不大,范围也仅仅限于校园内及武昌。这当然跟当局和校方的严加防范有关。那几天,校园里游动着不少便衣警察,学生外出和外面的人进校园都受到层层盘查,整个武大校园几乎变成了一所监狱。

就在这时,理学院的一位老教授因贫病交加,在家里上吊自杀了。事发的当晚,理学院的学生们便以凭吊老师的名义,聚集在老教授的家门口,组成游行队伍,从珞珈山下出发,经行政楼、图书馆、体育馆,一路上悲愤的口号不断,很快,队伍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不少教授也走进了游行队伍。随后,游行队伍开始向校园外进发。但就在校门口,被闻讯赶来的大队军警拦截住了。

这天是5月23日,正逢周末,甄垠年本来是去沈福天和可昕家吃饭的。但刚到校门口,就碰上了游行队伍同军警互相对峙的场面。军警们排成一字长队,荷枪实弹、如临大敌,将校门封锁得严严实实。此时,游行队伍聚集了好几千人,黑压压的一片,足有一公里长。不少大学生头上缠着白布带,上面写着“还我师长”、“停止内战”和“反对暴政”等字样,一个个挥舞拳头,呼喊口号,眼里喷涌着愤怒的火焰。队伍像潮水似的,一拨一拨地涌向校门口,但每次都被组成人墙的军警给挡了回来。几位熟悉的老教授也在人群中,脸上同样浮现出悲愤的表情。甄垠年还看见了他的几个学生一马当先地冲在队伍的前头。见此情景,甄垠年顿时把去妹妹家吃饭的事情忘到脑后,毫不犹豫地走到学生和老师们中间去了。

甄垠年一走进人群,就像一朵浪花被卷进漩涡,完全身不由己了。他随着师生们一次一次地涌向校门,又一次一次地退了回来。有好几次,队伍就差点突破军警人墙,冲出校园了。那一刻,甄垠年想起了几年前在重庆参加过的那场大游行;较之那次,这一次无疑更加惊心动魄。但他心里丝毫不感到害怕。这么多年来,他始终都是一个人面对着这个凶险难测的世界,而现在,他是和一群人在一起,置身在同仇敌忾、义无反顾的学生们中间,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和踏实。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学生中的一员,仿佛一个在前线冲锋陷阵的战士那样,无所畏惧,显得异乎寻常的勇敢。

枪声就是在这一刹那间响起来的。甄垠年尚未反应过来,就看见离自己不远有两个学生应声倒地了。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这么近的距离听到枪声,也是第一次看见人在枪声中倒下。他觉得浑身的血液仿佛被火柴点燃了似的,直往头上涌。队伍短暂地骚动了一下,接着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呼吼声:“他们开枪杀人了!”“还我同学!”“讨还血债!”口号声像打雷一样从头上滚过。游行队伍随之跟军警发生了厮打。一时间,手无寸铁的学生们和挥舞着大棒和枪刺的军警纠结在一起,怒吼声、呻吟声此起彼伏,身边不断有人捂着头倒下,溅起一片片鲜血。接着,校门口的军警人墙被冲破了一道口子。甄垠年随着人潮向前涌去,但就在这时,一个军警挥着大棒打过来,他来不及躲闪,只觉得头部发麻,两腿发软,扑通一下倒在地上了……

§§§第七节

在这起突如其来的血腥事件中,除了两名大学生遇难,还有十几名大学生及包括甄垠年在内的几名教授受了伤。虽然应广大师生的强烈要求,校方为罹难学生举行了葬礼,但政府认定这起事件是受到了共产党操纵,并派出军警在学校大肆搜查,拘捕了几个被称为是“共产党武汉秘密学联组织成员”的学生,并强制罢课的学生复课,在全校实行宵禁。整整一个多月,武大都笼罩在一片令人惊悚的恐怖气氛中。

甄垠年头部缝了五针,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都是妹妹可昕和沈福天轮流照料的。那天,可昕本来已经煨好了骨头汤,等哥哥去喝的,可一直等到中午,也没见人影子,后来才获悉甄垠年被军警打伤的消息。两口子把大头托付给邻居照看,就急急忙忙地奔往医院,在路上,沈福天对可昕嘀咕道:“你哥堂堂一个大学教授,学生游行他跟着掺和啥子呢?”可昕抢白了他一句:“当初在重庆,你不是也跟着上街游行过么?”沈福天也觉得自己说的不太妥当,就不吱声了。

两个人赶到医院,见甄垠年头上缠满纱布躺在床上,连嘴巴眼睛都遮住了,开口说话也很困难。可昕见此情景,坐在床边,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沈福天找医生了解了一下情况,知道伤势并不严重,可昕这才平静下来。

晚上,沈福天回家照看大头,甄可昕留下来继续照料甄垠年。看得出,这起事件使甄垠年的身心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木然地躺在床上始终不说一句话,让可昕也觉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下午,江大老校长吴园圃特地来医院探望甄垠年。作为甄超然的老友,吴园圃显然对甄垠年的受伤颇为难过。甄垠年是他聘请来到武大的,现在遭此厄运,他觉得自己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身为副校长,尽管同情师生,但他处世一向审慎,到武大任职的时间又不长,所以也不便在公开场合表明自己的态度。

趁旁边无人,吴园圃悄悄告诉甄垠年,军统怀疑他和另外几名受伤的教授同共产党地下组织有牵连,还在医院布置了密探监视他们。甄垠年听了,觉得一股怒火又从心底升腾起来。“他们既然怀疑我,干吗不把我也抓起来!”他气愤地嚷道,从病床上霍地坐起身,可头部的伤口未愈合,疼得他咧了咧嘴巴。吴园圃伸手制止了他。“我当然不相信。你怎么可能是共产党呢?”吴园圃颇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过了一会儿,他问:“垠年,你是不是去过一次延安?”

甄垠年说:“是的,两年前我随父亲跟议和代表团一道去的,怎么了?”

吴园圃哦了一声:“他们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怀疑你是共产党吧。”

甄垠年愣怔了片刻,才说出一句:“岂有此理!如果是这样,他们是不是把我父亲也怀疑上啦?”

吴园圃苦笑了一下:“军统那帮人现在是草木皆兵,说不定对我也怀疑上了呢!”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吴园圃说:“你父亲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了,他让我转告你,让你回上海去养伤,避避风头……”

甄垠年听罢,喃喃道:“这样一来,我好像真的成了共产党了。”

吴园圃以长辈的口吻劝慰道:“眼下战场上的形势越来越对国军不利,政府怕后院失火,到处抓捕共产党分子,你还是听令尊大人的话,暂时离开武大一段时间吧。”

甄垠年从这位平素温和宽容的老校长身上,感受到一种深深的无可奈何之情。他原本已有赴美做访问学者的计划,现在看来,自己是不得不离开武大了。想到这儿,甄垠年心里一阵怅然。

甄垠年出院后,在妹妹可昕家里休养了两天。不久,他便离开武汉,乘船去上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