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河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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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从那天起,邱少白开始了一种行吟诗人的生活。每次出去,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给如月寄回来一张印有当地风光的明信片。从邮戳上看,邱少白的足迹几乎覆盖了大半个中国,从最北端的漠河,到最南端的海南岛,再到新疆的喀什卡尔,青海的格尔木和西藏的那曲,从黄河上游的壶口瀑布,到长江的发源地沱沱河。有一次,如月收到了邱少白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件散发着羊膻味的藏袍,还有一摞厚厚的诗稿,其中夹着一张短笺:“如月:我参加了黄河漂流探险队,我们这里已经有一个队员牺牲了,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因此,我不得不将沿途写下的这些诗稿寄给你,请替我保存好……”字里行间透露出一股悲壮的情绪。那段时间,漂流探险和文化寻根热潮正在中国大地上流行,报纸上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关于漂流探险的新闻,如月他们的杂志也刊登过类似的文章和图片,有的漂流队还发生了死人的事情。如月捧着邱少白寄来的藏袍和诗稿,心里忐忑不安,生怕真的会发生什么不测。

当然,如月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农历十月底的一个晚上,都快半夜了,她偎着被子,躺在床上看书,看张承志的《北方的河》,这篇小说她以前看过,现在之所以找出来重读,是因为她觉得小说中的那位主人公跟现在的邱少白很相似。他们都不停地跋涉在中国的大江大河和高山草原之间,不同的是小说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地理文化学的研究生,而邱少白是诗人。除此之外,他们太相像了。以至如月不得不怀疑,也许是邱少白在有意模仿小说中的主人公呢。这当儿,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邱少白不在家时,如月基本上一半时间回父母家住,一半时间住在单位的宿舍里。这么晚了有人敲门,如月觉得不会是别人,肯定是邱少白回来了。

打开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出现在面前的果然是邱少白。但这个披头散发、蓄着大胡子、脸庞像岩石那样粗粝的背着鼓鼓囊囊行李的男人,真的是她的丈夫邱少白吗?

一刹那间,如月真的不敢相认,以为自己是做梦。直到邱少白放下行囊,咧着胡子拉茬的嘴巴冲她嘿嘿一笑,伸开双臂一把将她拥进怀里后,她才相信眼前的这一切不是梦。

邱少白回来好几天后,如月还能从他身上闻到各种各样的气息。羊膻味儿、青稞和马奶子味儿、鱼腥味儿、青草味儿、尘土味儿、高原上的野花香味儿、烧糊的皮革味儿、沼泽地植物腐烂的味儿、陈年谷仓的香味儿、男人半个月没有洗澡的汗腥味儿,呛得如月不断地打喷嚏,买来蚊香,紧闭门窗薰了整整一天,也无法驱除干净。“你别白费劲了,它们浸透进了我的身体,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啦。”邱少白说。

跟以前相比,邱少白的确大变样了。回到北京的那段日子,他哪儿也不去,甚至都没想到去看一看自己的父亲,对如月提出的一起去看看岳父岳母,更是一口就拒绝了。他整天待在家里忙于整理自己的诗稿,然后成批成批地寄往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可不等他们发表出来,他又背起行囊,又要出发了。“这一次,我要去长江上漂流。队伍已经在重庆集中,我必须马上赶到那儿去跟他们会合……”完全是一副职业探险家的语气。

然后,一去又是好几个月。这期间,如月收到的不再仅仅是邱少白的明信片,还有那些发表他诗作的杂志,也源源不断地寄来了。邱少白在诗坛上的名声因此越来越大,由过去人们熟悉的朦胧诗人,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探索大自然和历史文化奥秘的“寻根诗人”。这是评论界给邱少白的最新命名。尽管像甄垠年说的那样,读起来仍然有些晦涩难懂,但邱少白用自己的作品和行动告别了过去。他不再属于“今天”了。

如月差不多变成了邱少白的文学经纪人。由于大部分时间不在北京,那些诗歌编辑向他约稿或是请他参加某个文学活动,只能找如月。一家出版社要出版邱少白的诗集,由于没法联系邱少白本人,也让如月来选定篇目和签署出版合同。在文学界不少人的心目中,邱少白成了一个神秘的人物。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更不知道他的那些新作都是怎样写出来的。但越是这样,人们越是希望找到他。他们反反复复地向如月打听邱少白的踪迹,可如月每次的回答都让他们大失所望:“你不是邱少白的妻子吗,怎么会不知道呢?”

面对这种疑问,如月平静地回答道:“他也许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哪儿呢,我怎么可能知道?”

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但这一次回来,邱少白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在考察过黄河、长江这两条中国最著名的河流和神秘的青藏高原之后,似乎再没有什么值得让邱少白甘愿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和探寻的事物了。“除非去国外,比如阿尔卑斯山或者尼罗河、亚马逊河。但那是下一步的事儿,目前我还不想出国。”他这样对如月说,大概是因为他父亲不久前出国了。

随着中苏关系的解冻,邱少白父亲的处境已经大为改善,不仅当上了中苏友好协会的理事,而且作为“苏联人民的老朋友”,很快被邀请去苏联访问。由于邱少白不在北京,去机场给他送行的只有如月一个人。临别时,公公对儿媳妇说:“我走后,你和少白还是搬回来住吧,家里的房子毕竟宽敞些嘛。”如月听了,正不知怎么回答时,公公又说,“我这次去苏联,待的时间会长一些。如果可能,我打算借道去匈牙利,给少白的母亲扫扫墓。”这是如月第一次听公公谈到邱少白的母亲,心里不禁一动。

邱少白回来后,如月跟他谈到过这件事,但他显得很冷淡,仿佛这件事跟自己毫无关系。“你知道么,我父亲当年一直怀疑我母亲有外遇,母亲死后,他甚至拒绝将母亲的尸骨领回国内安葬。”邱少白说,“现在他不过是因为自己老了,出于一种内疚和怀旧心理,才想到去给我母亲扫墓的……”

这同样是如月第一次听到邱少白对她谈起自己父母的秘密。她忽然明白了邱少白一直对他父亲那么冷漠的原因。

不过,邱少白倒是愿意接受他父亲的建议,想搬回家去住。如月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既然公公已经出国,一时半刻回不来,总不能让屋子空着吧。此外,还有一个促使如月搬家的原因:结婚好几年,由于邱少白总在外面跑,他们一直没有要孩子,这次回来,少白看样子是打算在家里待下来了,如月心里冒出了要个孩子的念头,可两个人住一间房,已经够窄的,如果增加一个小孩,岂不更拥挤?于是,两口子一合计,就决定搬回去住了。

此时,如月已经写完了那篇报告文学。定稿时,她心里没底,想听听邱少白的意见,人家是大诗人,对写作比自己在行么。

邱少白看完稿子,冲她挤挤眉眼:“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那还用问,当然是真话!”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邱少白放下稿子,煞有介事地干咳了两声,“如月,如果我说你一不小心写出了一部惊世之作,肯定会让你骄傲,但这的确是我看到的一篇最棒的报告文学,一点也不比路菲的作品逊色!”

如月曾经跟邱少白交流过对路菲作品的看法。此刻,还以为他又像以前那样在调侃自己,将信将疑地说:“你是……开玩笑吧?”

“开什么玩笑?我嫉妒还来不及呢!”邱少白说,“这么着吧,今天的晚饭不在家里吃,咱们上馆子,好好庆贺一下。”

听到这句话,如月才相信邱少白不是开玩笑。以前,邱少白对自己“搞创作”总是冷嘲热讽的、不屑一顾的,能从他嘴里听到这样高的评价可真不容易。她心里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和满足填满了。“不,我今天给你做一顿好吃的。”她说。这段日子,如月忙于赶写那篇稿子,每天都是邱少白做的饭,比食堂还难吃。就冲他刚才的那番话,自己今天也应该下厨好好表现表现啊。

“不过,我得提醒你,你舅舅看了这篇作品高兴那是自不必说,可要是你爸爸看了,没准会气出病来的,如果再严重一点,说不定会影响到你们父女的关系呢!”

邱少白这话倒真的提醒了如月。是啊,就因为写这篇东西,已经让父亲生气了。如果让父亲看见,出自女儿笔下的他是这样的形象,心理上肯定无法接受的。“怎么办呢?”她求援似的望着邱少白。

“既然你想当做家,就必须尊重艺术的规律。在这部作品中,他们已经不是你的舅舅或者父亲,而只是你笔下的两个人物,褒也好,贬也好,伟大也好,渺小也好,都不能以你自己的好恶为准。这就是一切文学艺术的神圣法则。”邱少白像老师对学生那样告诫道,“还记得亚里士多德那句话吗?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你也许背叛了你父亲,但你却向真理迈近了一大步,跨进去,你就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当然,如果你想退回去还来得及,但一旦退回来,你这一辈子也许就跟艺术无缘了!”

但我现在还有退路吗?如月怔怔地想。东方萱已经催了好几次,正等着发稿呢。

§§§第四节

如月的报告文学《溯流而上》发表后,在读者和文学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当期的杂志上市不到半个月就脱销了,杂志社不得不临时加印了五万册,身为社长的东方萱似乎比如月本人还要兴奋,逢人就推荐。当然,也忘不了介绍自己怎么一手促成这篇作品诞生的过程。言下之意,如果如月是一匹突然冒出来的千里马,她就是伯乐了。

有一天,邱少白从外面回来,对如月说:“你现在看来是真的出名了,连路菲都想见见你呢。”

如月听了觉得很意外。邱少白可从未说过他认识路菲啊。“噢,有一次在饭桌上,路菲听说你是我邱某人的老婆,对《溯流而上》赞不绝口,还主动提出要见你。”邱少白有点酸溜溜地说,“在京城文学圈,路菲被称为‘大姐大’,一向心高气傲,谁也不放在眼里的。”

“照你这么说,我应该感到受宠若惊喽。”如月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其实也分外高兴,路菲可是自己喜欢的作家,如果能有机会认识,她当然求之不得,但在邱少白面前,如月可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沉不住气。

“对了,你知道章良跟谁结婚了吗?”邱少白突然说。

“谁?”

“梅雨。”

“怎么可能?”如月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她和老卢……”

“别提老卢啦,”邱少白眼里充满鄙夷地说,“他这几年没写出一篇像样的东西,瞅着在专业作家的位置上混不下去,就开始削尖脑袋往官道上混。为了不影响自己的前途,始终拖着不敢跟她老婆离婚,一边又舍不得放弃梅雨,把人家耽误了这么多年。当初我就看出来了,这个人真他妈不是玩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