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动身去新奥尔良时,邱少白也不在家,一个星期前,他到匈牙利去了。是以中国诗人的身份参加布达佩斯国际诗歌节。但如月知道,邱少白去匈牙利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继承遗产。半年前,他那个前外交官父亲在匈牙利旅居多年之后,突然辞世了,留下一个书店,并且在遗嘱中写明让惟一的儿子邱少白来继承。前提是邱少白必须将他和亡妻的遗骨送回中国安葬。对于父亲这份条件苛刻的遗产,邱少白一直迟疑着没有马上去接受。其中的苦衷,如月心里当然明白。一向自诩为“世界公民”的邱少白,对自己是否会回到中国还心存疑虑,父亲的遗嘱无疑是给他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但他又舍不得父亲独自惨淡经营书店留下来的这笔遗产。所以,半年来一直为此犹豫不决。那天,当邱少白突然决定赴匈牙利时,如月以为他打算满足他父亲的遗愿了,可当如月问起这件事儿时,他断然说:“不,我不会把他们送回中国的,哪怕他们在地底下诅咒我,也绝不!”那一刻,如月觉得他真冷酷。至少他应该让我一起去祭拜一下公公和婆婆。她想,毕竟,我是他们邱家的儿媳呢……
当飞机在新奥尔良市上空缓缓下降时,如月从窗口俯瞰下去,密西西比河如同一条青色缎带,在新奥尔良边上系了一个优雅的蝴蝶结,然后头也不回地奔流入海。沈如月对新奥尔良最清晰的印象都来自以前她看过的那部著名电影《欲望号街车》:风景壮丽的庄园,萨克斯演奏的爵士乐,月光下女主角布兰奇忧伤的笑容,以及叮当做响的有轨电车。加上对半个多世纪前舅舅甄垠年那段充满浪漫色彩的奇异旅程的想象,便使如月对被称为美国最有趣城市的新奥尔良产生了某种期待。
当然,如月也不是没有作过任何准备。动身之前,她专门去图书馆查阅过关于新奥尔良的一些资料,对这座“建在一个不可能的地基上的城市”多少有些了解。
新奥尔良位于路易斯安那州东南部的密西西比河三角洲,北临庞恰特雷恩湖,距河口一百多公里,是全州最大城市,水道纵横,地势低洼,不少地方低于海平面。沿河筑有二百多公里长的防洪堤坝,由一百多个泵站组成的排水系统,通过泄水道分水引入庞恰特雷恩湖。新奥尔良最早为印第安人居留地。1682年,法国探险家沿密西西比河航行至此,于1718年开始建造了这座城市,不久成为法属大路易斯安那首府。后来历经西班牙、法国管辖,直到1803年,才随同法属大路易斯安那一起卖给美国。十九世纪上半叶,新奥尔良已经是重要的棉花输出港和黑奴贸易中心,后来,由于铁路运输竞争日渐激烈,黄热病流行以及南北战争等因素,城市发展一度停滞下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城区向西、向北扩展,市政建设加快,迅速发展成为现代化港口城市。现在,新奥尔良已经是世界第三大港口,人口也跃居到了全美第四位。
如月听完开幕式后,便一个人悄悄地离开会场,揣着一张旅游交通图,信马由缰地游览市区风光去了。
新奥尔良市中心区主要在密西西比河东岸,老城“法国区”最具有欧洲古城风貌。以杰克逊广场为中心,保留着许多早期法国和西班牙式建筑,如圣路易斯教堂、西班牙时期的市政厅和法院、乌苏莱修道院古老的公寓住宅等。西南部是著名的花园区,其中波旁街的夜总会和皇家街的古董店最为著名。“法国区”以西的运河大街,是新城行政和商业区,其中有两条最繁华的商业街:运河大街和圣查尔斯大街,普伊德拉斯大街两侧有许多银行、办公大楼和旅馆,高层建筑鳞次栉比,颇为壮观。
如月乘上一辆像电影《欲望号街车》中那种全身涂得五彩斑斓的有轨电车,沿着热闹的波旁街徐徐行驶。波旁街是一条从南到北布满酒吧的街道,蓝调吧、钢琴吧、爵士吧、热带森林吧,一家挨着一家,像后来如月回国后在北京三里屯见到的景象。在波旁街的拐角,她看见有个人把自己全身涂成银灰色,摆着古怪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不时有行人往他面前的盆子里丢些钱。路边的房子都是些两层楼的老房子,很夸张地涂着不同颜色的油漆,浅黄、橘红、淡蓝和草绿,鲜艳明快。有的房子表面的水泥已经开始脱落,露出红色的砖。大门两旁点着古老的煤气灯,差不多每座房子都伸出用黑色铸铁雕花栏杆做的阳台,图案丰富。阳台上木制的百叶窗瘦瘦长长,刷着和木门相同颜色的油漆,从开着的百叶窗里可以看见白纱窗幔,几乎每家门前都有两个砖砌的台阶,阶边栽种着鲜花。阳台上有人站在栏杆旁饮酒聊天,当他们看见楼下有人聚集在酒吧门口又唱又跳,便一起应和喝彩、雀跃欢呼,还不时往下扔珠子串成的链子。这种珠链据说在当地非常流行,颜色多是紫色、玫瑰色或金黄色,是一种热情、友好和幸福的象征。
如月坐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上,欣赏着五光十色的街景,感到一股浓郁的美国南部气息扑面而来。刹那间,她脑子里闪现出当年舅舅甄垠年和苏珊小姐在新奥尔良街头漫步的情景,不禁一阵恍惚。
如月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这次会上,她见到了苏珊。
§§§第四节
如果不是苏珊在演讲中提到甄垠年的名字,如月不可能知道这位年逾七旬的新奥尔良大学终身教授,就是当年跟舅舅一起结伴考察过密西西比河的那位“美国友人”苏珊。
中午,苏珊跟旁边一个大腹便便的黑人男子交谈着,一边随着进完午餐的人流向自助餐厅外面走去。提前等候在餐厅门口的如月迎上前去,用英语说:“苏珊小姐,我可以和您谈谈吗?”
苏珊停住脚步,目光在如月脸上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犹豫是否接受这个陌生亚裔女子的请求。很显然,她把如月当成了某家报纸的记者。“请原谅,会议期间我不接受采访,再说,中午我需要休息……”
“我们可以另外约时间,”如月见对方仍然很不情愿的样子,连忙又说了一句,“我是从中国来的,甄垠年是我的舅舅。”
“你说什么?”苏珊愣了一下,似乎没听清楚,“甄垠年,你刚才提到我的朋友甄,垠,年?”
“是的,我是他的外甥女……”这句话,如月是用中文说的。
“甄垠年的外甥女?”苏珊睁大眼睛看着如月,“我的上帝啊,这是真的吗?”接着,她对旁边的黑人男子做了个抱歉的手势,伸出双手,按着如月的肩膀,将她往自己跟前拉近一些,仰起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那副欣喜和激动的神情,像是意外碰上了久违的亲人。“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如月,哦,像月亮一样美丽,对吗?”她用熟练的中文说,“我们当然要好好谈谈,你是垠年的外甥女啊!不过不是在这儿,我得请你去我家里,等会议结束后。怎么样,你愿意赏光吗?”
苏珊除了在新奥尔良大学有一套住宅,还在郊外的帕洛马尔农场附近有一幢别墅。平时学校如果没有学术活动,她都住在乡下,过着近乎隐居的生活。
会议结束的当天下午,如月就坐着苏珊驾驶的雪铁龙轿车去她的乡间别墅。出了市区,郊区公路上的车辆很少,那辆红色雪铁龙像一艘在海面上飞速滑行的三角帆船,在蔚蓝色的高等级柏油路上疾驶着。正是五月份,虽然是阴天,但空气是透明的,风吹拂到脸上格外凉爽宜人,公路两旁看不到裸露的土地,植被异常丰富,宛若一片片色彩斑斓的屏风,让人目不暇接。偶然有几簇鲜妍的三角梅和洁白的曼陀罗花闯入眼帘,转眼间就消失了。汽车穿过一片繁盛的热带树林后,如月觉得视野变得开阔起来,一条宽阔的河流突然出现在眼前。波浪拍打河岸的声音以及河面上水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一股股水草和泥土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这就是密西西比河了。如月想。她是从马克·吐温和福克纳的小说认识这条著名河流的。此刻,坐在沿河畔公路行驶的汽车上,如月心里有点儿激动。“当年,我和你舅舅沿着密西西比河溯流而上,走了整整一个月呢。”苏珊放慢车速对如月说。苏珊戴着墨镜,如月看不清楚她的眼睛,但从那句话里听出了一种感慨的意味。
从市区到帕洛马尔农场也就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苏珊的乡间别墅是一幢具有法国普罗旺斯农舍风格的两层小楼,坐落在密西西比河边上,紧挨帕洛马尔辽阔茂盛的草场,附近稀稀拉拉散落着一些低矮的灌木和当地农场工人的房舍,四周显得空旷宁静,的确有一种远离尘嚣的意境。
苏珊雇有一个黑人女仆,每周帮着打理两次家务和清洁,主人外出时看看房子,如果有客人来,也让她来帮帮厨。但如果是特别亲密的客人,苏珊都是亲自下厨,展示一番自己的厨艺。
晚饭是苏珊亲手做的。“让你尝尝我做的烤牛肉。这是罗奇传授给我的手艺,一般的客人可没有这个口福。”苏珊说的是她的父亲罗奇·切瑞尔博士,那位大名鼎鼎的世界水坝权威。“上次你舅舅访问美国,我本来想邀请他来农场做客,可他没有给我这个机会。真没想到,几年后他的外甥女也来到了农场……”
苏珊做的烤牛肉味道的确不错,她还拿出一瓶帕洛马尔农场自己酿制的葡萄酒让如月品尝。不知不觉,两个人喝掉大半瓶。如月觉得这是自己到美国以来吃得最可口的一顿晚餐。乘着酒兴,苏珊从书房里拿出一个相册,取出一张褪色的照片给如月看:“瞧,这是我和你舅舅考察密西西比河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