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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像北京所有国家机关那样,移民局门口也有两个武警站岗。他们昂首挺胸,身体笔直,连睫毛也不眨一下,跟两尊雕塑似的。跟别的国家机关不同的是,移民局传达室门前挤满了人,一个个神色焦虑,没精打采,像遭霜打的茄子。他们有的排着队,有的则待在门前的空地上,或坐或蹲,时不时伸长脖子,眼巴巴地望着传达室。小爽打听了一下,排队的人也是刚到北京,正在递交上访材料,没排队的人已经把材料递交上去了,坐立不安地等候着消息。听口音,也跟小爽他们一样是来自三峡地区的湖北人和四川人,上访的内容和小爽他们大同小异,有的已经在北京待了一个多月,身上带的钱都花光了,还没有等到任何结果。

排了一下午的队,小爽和刘石头总算把上访材料递交上去了。看见那个年龄跟自己差不多的干部将材料按顺序编号后放进一个牛皮纸袋里,小爽用普通话问了一句:“同志,什么时候给我们答复?”干部头也不抬地说:“没看见这么多人吗?要不你们先回去,我们会责成当地有关部门认真处理的……”小爽感觉到刘石头在后面一个劲地扯自己的衣服,知道他的意思,就咽了下口水说:“要是让当地政府处理,我们为啥子大老远跑到北京来?”干部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说:“那你们就等吧。”然后便摆摆手,叫他们让开,接待别的上访者去了。

晚上,小爽和刘石头在移民局附近的地下旅社住下了。旅社是防空洞改建的,五块钱一个人,大统铺,上下两层,来移民局上访的人大部分都住在这儿。由于通风条件差,没有地方洗澡,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呛鼻的汗臭味儿。一到白天,这些人都到移民局门口等消息去了,跟上班一样准时,人家上班他们上班,人家下班他们下班。有的运气好,三五天就等到了满意的答复,心满意足地打道回府了,有的虽然等到了答复,但不是他们要的那个结果,就继续递交状子或材料,有的呢,等了两个星期还杳无音讯。还有比这更糟糕的,没等到答复,却被老家派来的民警和县乡移民干部抓回去了。小爽和刘石头亲眼见过,大白天的,就在防空洞旅社门口,跟电影里的绑架场面一模一样。“他们打起人来可凶呢,一旦被抓回去,不死也得脱层皮。”一个侥幸从县乡移民干部手下逃脱的奉节人说,他们那里的移民干部更贪,竟然明目张胆地贩卖移民指标,每个人卖几万元,许多人糊里糊涂地到了外迁地,却一分补偿费也拿不到。“真是黑了良心啊!实在不行,老子捅到外国人那里去!”他还说,移民局门口经常有一些外国记者来采访,政府最怕这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每次他们一出现,就有人出来驱赶上访者。刘石头听了脸色惨白,晚上紧紧抱着蛇皮袋子一宿没睡好觉,仿佛搂着一袋子金元宝,那袋子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已经所剩不多的烤红薯,其实什么也没有。每天,他都让小爽买盒饭吃,自己吃从家里带来的烤红薯。吃得他整天不停地打嗝放屁。“反正不给我们答复,说啥也不回去,大伙筹的钱就那么多,得悠着点花呢……”刘石头摆出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他瞅瞅小爽,又说,“小爽兄弟,让你也吃这样的苦,我这做哥子的过意不去呢。要不你还是去你爹那儿住几天吧,我一个人在这儿等……”小爽想也没想地说:“既然一起来了,就同甘共苦么!十几年前我第一次来北京,连这样的旅社也没有住的,跟那些要饭的在天桥底下猫了一夜……”嘴上这样说,但小爽心里还是忍不住想,自己也许的确应该去找十几年没见过面了的父亲,说不定他真能帮上他们的忙。但这个念头只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就被他压下去了。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去找他的。他想。

但小爽怎么也没有料到,第二天上午八点钟,当太阳刚刚从北京站的方向升起来,他和刘石头像往日那样走出防空旅社,准时来到移民局门口时,不知从哪儿突然蹿出来几个穿制服的彪形大汉,一下子揪住了他们俩。多亏小爽反应机灵,在衣领子被人揪住的一刹那,他一个金蝉脱壳跑开了。当他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往马路对面逃去时,扭头看了一下,见刘石头已经被几双大手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按倒在地上了,他一边徒劳地挣扎,一边带着哭腔声嘶力竭地喊:“小爽兄弟,去找你爹,告那帮龟儿子啊!”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响亮的一记耳光。“龟孙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哪儿也能把你抓回去!”小爽听到一个破锣样的嗓门,“听着,严县长捎话了,你还是少管这闲事儿,要不航运公司就没你的股份了……”

后面一句是冲他嚷的。刹那间,小爽明白这伙人是从哪儿来的了。

§§§第四节

这一次,小爽没怎么费劲儿就在清华园找到了父亲甄垠年的新居,小九栋7号。

与十多年前相比,小九栋7号主人又明显苍老了许多。但他的表情和目光仍然像过去那样显得深奥莫测,至少在小爽眼里是如此。这使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经常在报纸和电视上抛头露面、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大人物”。十几年前相见时的那种生疏感和隔膜感不但没有消除,反而更加强烈。尤其当小爽看到住在这幢宽敞幽静、一尘不染的二层小楼里除了父亲甄垠年,还有一个年龄比自己的母亲朱合欢年轻许多的漂亮女人时,他差点儿从门口抽身而逃,但他很快就站稳了脚跟。我不能让刘石头白白让人抓回去,我得为他和榔树坪的乡亲们讨回公道。小爽想。我没有退路了。

近几年,小九栋7号已不像以前那么热闹了,别说那些从前总是围着他转、躲都躲不开的新闻记者,就是上门造访的朋友客人也寥寥无几,连家里的电话一天也难得响几次,颇有点门前冷落车马稀的味道。除了每个星期跟自己带的几个博士生见见面,甄垠年很少跟外面的人接触,连政协会议也懒得去参加。他越来越习惯这种清静淡泊、深居简出的生活。每天上午一个人待在楼上的书房里工作,下午跟师晓晓一起给花盆松松土、浇浇花,偶尔两个人还下几盘围棋,日子过得十分悠闲。在一般人眼里,甄垠年和师晓晓仍然是老师与学生或助手的关系,但校内校外的人都知道他们俩的真实关系。就连一些认识甄垠年的颇有地位和声望的领导或友人,也认可了这种关系。知识分子嘛,名人嘛,行为方式总要比普通人特殊么,何况,甄垠年院士年轻时就那么风流倜傥、那么洋派和特立独行呢?只是他们有点儿纳闷,既然两个人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了,干吗不正式结婚呢?对于其中的原委,谁也猜不出来。

对于儿子的突然到来,甄垠年没有像上次那样激动不已。按理说,人愈是到了老年,愈是渴望亲情,但甄垠年却没有这种感觉,有时候,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有一个儿子。这是不是太违背常理啦?

尽管如此,当甄垠年看到个头长得跟自己一般高的小爽蓬头垢面地出现在面前时,还是感到有些意外。

而且,小爽这次到北京不单是来找他,而是来帮三峡移民上访的!

那一刻,甄垠年嘴角浮现出一缕奇怪的微笑。小爽不明白他干吗要笑。他觉得莫名其妙,甚至有几分气恼。他觉得自己永远不明白这个“大人物”心里想的是什么。这也是他在内心里始终难以走近对方的原因。

“你是想让我帮忙打官司吗?”甄垠年在客厅里问了小爽好几遍。当小爽肯定地点头之后,甄垠年笑容突然凝固下来。他垂下脑袋,几绺白发稀稀拉拉地耷拉到额头上,脸色也变得灰灰的,仿佛遭受了谁的侮辱一样,整个身体都在颤抖。站在对面的小爽明显感觉到了。他有些惶惑,不明白这个人的情绪为何变得这样快。也许他不愿意管这份闲事吧?爷爷不是说过,他是个大人物,关心的是国家大事,顾不上凡人百姓的小事么?小爽想。

甄垠年不声不响地把小爽丢在客厅里,上楼去了。

甄垠年独自在书房里待了很久。他想起父亲甄超然当年说过的那句话,自古以来,只有政府对不起老百姓,没有老百姓对不起政府。但他最近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如果三峡工程真的会造福于老百姓和这个国家,那么自己这么多年来所作的努力又是为了什么呢?或者说,长远的利益与短期的利益、理想与现实,究竟哪一个更重要?这个问题,老朋友云少游在他的遗著里曾经深入探讨过,但他现在,甄垠年觉得离他提出的答案不是更近,而是更远了。就在前些日子,甄垠年从新闻里获悉了雒越崎在香港逝世的消息。雒越崎临终前,还给中共中央写了一封信,表示坚决拥护邓小平的南巡讲话以及中央关于修建三峡工程的“英明决策”。对于雒越崎临终之前再一次改变立场的真正原因,他同样找不到答案。但他知道,迄今为止,反对三峡工程的人要么学会了沉默,要么正在一个一个相继离开这个世界。剩下的人已经不多了。

对于这个时代,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这一辈子,我好像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多余的人,从青年时代起,四十年代、五十年代,一直到现在,我也许从来就没有被这个国家真正“需要”过。我甚至对自己究竟适合于做一个诗人还是适合于做一个学者也拿不准。甄垠年想到这儿,不禁有些伤感。这个世界已经不需要我了。当然,儿子还需要他。但对于能否为小爽和榔树坪老百姓的“官司”帮上忙,他心里也毫无把握。

但无论怎样,他不能袖手旁观。我得试一试。这是我现在惟一能做的事了。于是,他给侯岩挂了个电话……

§§§第五节

师晓晓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好几天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的小爽不管三七二十一,埋头狼吞虎咽。师晓晓在旁边用吴侬软语让他吃慢点,别噎住了,并且不停地给他往碗里夹菜。对她这份阿姨似的温和与热情,小爽觉得很不习惯。更重要的是,他一直还没弄明白师晓晓的身份。不过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这么一想,他就放弃心里的疑问,一门心思地顾自己的肚子去了。

整个吃饭过程中,甄垠年都一言未发,脸上的神情还是让人觉得那么难以亲近。

晚上,小爽睡在楼下的小客房里。被子、垫絮都是师晓晓新铺上去的,又软又舒服。小爽躺上去没多会儿就呼呼睡着了。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县长严雷率领着几个彪形大汉在自己身后穷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大喊大叫:“格老子的,跑到天边也要把你抓回来!想告政府?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第二天,小爽睡到上午十点多钟才醒来。当他睁开眼睛,看见甄垠年站在床边,一声不吭地注视着自己,那样子,像是站了很长时间了。

甄垠年脸上的和蔼表情,让小爽感到有些不习惯。

“上访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有关部门会派人去调查的,你回去好好上班吧。”甄垠年用缓慢的语气说,“过几年,三峡就要蓄水,你妈妈的坟到时候会不会被淹掉?最好趁早把坟迁到高处去,要不,我以后回榔树坪,扫墓也找不到地方了……”

在小爽记忆中,这是父亲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妈妈。他不由心里一热,想说什么,但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榔树坪的变化一定很大吧?”甄垠年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下来,“离开那儿快二十年了,有时候,还真想……”他咽下了后半句,让人不知道他“想”什么。

但对小爽来说已经足够了。打从记事起,他还未曾听父亲用这种语气说过话,而且这样近的距离。这么多年来,“父亲”在他心里其实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称谓,像天上的一片云,显得那么遥远,可望而不可即,跟自己的生活并无实质性的关系,如果不是这次刘石头请他来“上访”,他也许再也不会走近这个“名义”上的父亲了。

“平心而论,我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从这个意义上,我愧对合欢,也就是你的母亲……”甄垠年继续说,“小爽,你是不是有些……恨我?”当“恨”这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时,有几分艰涩。

小爽有点儿发窘,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在甄垠年似乎并不指望小爽做出回答,他甚至都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望着房间的某处,仿佛望着一个遥远的地方。

小爽一阵惶惑。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打量父亲。他发现,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再像过去那么遥远,也不像以前在电视上见到时那么严肃和深不可测,而是跟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一样,有点儿孱弱了。这种感觉可是从未有过的。这是不是因为他头一次当着自己谈起母亲呢?

小爽说不上来。

“那个……水文站还在吗?”甄垠年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在……”小爽说。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他知道峡江边那座荒凉的石头小屋跟父亲的生活发生过多么密切的联系,甚至包括自己的母亲。当然,这都是从外公那儿听说的。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现在提起来未免有些突兀。他想起一个人,一个同样从外地来到榔树坪的人,大约从父亲离开后没几年,就住进了水文站,干着跟父亲一样的活儿,几乎像父亲的一个替身。有一次,他还在上小学吧,跟几个小伙伴在江边玩耍,那个人突然叫住他,“你就是甄小爽吗?”眼神怪异地看着他,发出一声感慨,“你的眼睛长得多像你父亲啊!”小爽像榔树坪许多大人对那个人的态度一样,警惕地注视着他,充满了极度的不信任。“我认识你父亲……”那个人咕哝道,但小爽仍然没吭声,他就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框,讪讪地离开了。就是那一年,小爽背着爷爷,一个人偷偷上北京去找父亲的……

此刻,小爽很想问父亲是否认识那个人,但他嘴巴动了动,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还是不习惯跟父亲这样近距离的交谈。

“有时候,我真想回榔树坪,看看那个水文站,还有你爷爷,其实应该叫父亲的,那是个多么好的老人。说起来,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甄垠年说到这里,把目光收回来,转到小爽身上。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如果我真的回去,你欢迎吗?”听起来像是玩笑,却又那么认真的口吻。

小爽再次惶惑了。

§§§第六节

小爽离开北京后的当天晚上,甄垠年照例在客厅里看新闻联播,新闻里播送了一条三峡工程即将动工的消息,其中有沈福天的一个镜头,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但由于是特写,很是引人注目。师晓晓见甄垠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接着,就起身回楼上的书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