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微型小说一千零一夜·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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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糖的上面是盐(6)

我大吃一惊,没想到一见面她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不灵了。虽说她先提出分手使我避免了被动,是我求之不得的,但这是为什么呢?

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不知说什么好。

她一下子扑在我的怀里,抽泣着说:强哥,我得了不好的病,我不能耽误你一辈子,你忘了我吧!

我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她的秀发,另一只手揽着她的腰身,故作爱怜地说:别哭了,什么病这么大惊小怪的,我们都交往这么长时间了,难道分手就这么容易吗?

你别问了,强哥。我的病恐怕治不好了,我说分手是深思熟虑、下了决心的。你多保重,再找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吧!说完,猛地从我怀抱中挣脱出来,扭头跑掉了。

说实话,这样的结局虽是我非常愿意看到的,但也使我莫名其妙,我的心一半由于她主动提出分手而感到轻松,另一半也因为糊里糊涂地失去她而感到沉重。

管它呢!后来我和婧频繁约会,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建立了亲密牢固的恋爱关系,就把媛渐渐地忘掉了。由于我未来岳父的关照,我也不再是一名普通教师,调入教育局工作了。

我怕夜长梦多,就催促着婧早点结婚。婧说:你慌什么?我哥结婚后,才能轮着咱。这些事,我父母早就计划好了。

我忙问:你哥什么时候结婚?未来的嫂子是做什么的?

婧说:快了。我哥的对象原是个快倒闭的工厂的工人,现在我爸已经把她调到市农行上班了。新嫂子我见过,不仅长得很漂亮,人也够精明的。

几个月后,我和婧一起参加了他哥的婚礼。我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披着洁白婚纱的新娘竟然是我过去的恋人—媛!我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媛也看到了和婧手牵着手、紧紧靠在一起的我,当我们四目相对时,媛和我一样惊诧万分。荡漾在她脸上的幸福和激动的表情一下子没有了,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越来越尴尬。她回避开我的眼光,把头低了下去。

小草的遗言

陈修泽

可怜的小草快死了。

躺在病床上的小草已三天三夜没吃一点东西。小草的眼一直睁开着,眼神悲伤而惘然。一张脸白得像透明的纸,看得见额上的血管。

有两滴晶莹的泪珠挂在小草长长的睫毛上。

小草不肯闭上眼睛。小草知道她一闭上眼睛,就永远睁不开眼睛。

“小草,再等会儿,你妈快来了……”婶婶抚着小草冰凉的额头,泪水一滴滴落在小草的脸上。

小草五岁时,妈妈同一个来村里做木工的男人私奔了。在小草的记忆里,妈妈同爸爸总是吵架。爸爸吵不过妈妈,就动手打妈妈。爸爸爱喝酒,每回都喝醉,喝醉了就打妈妈。妈妈身上总被爸爸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爸爸把小草托付给小草的婶婶,自己出外打工去了。已三年了,爸爸没回家一趟。小草已记不清爸爸的模样了。同小草爸爸一起去打工的人说他在外找了个女人,女人还为他生了个儿子。

这三年里,爸爸没寄回过一分钱。爸爸打电话给小草的婶婶,说让小草做她的女儿。小草问婶婶:“婶婶,爸爸和妈妈怎么都不要我?”小草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了。婶婶把小草搂进怀里说:“他们不要你,婶婶要你。”

小草的婶婶昨天已托人捎信给小草邻县的妈妈,说小草快不行了。邻县到这里,仅坐一个多小时的车。按理,小草的妈妈早该到了。难道小草的妈妈不想最后见女儿一面?难道真有这么狠心的女人?

“嫂子,有没有她的电话?我去打电话。”小草的姑姑春梅问小草的婶婶。

小草的婶婶摇摇头:“那男人家很穷,没装电话。”

嘀嘀嘀……春梅的手机响了。春梅看了电话号码,是木根打来的。木根是一个离了婚的男人,还有一个六岁的女儿。木根在镇上开了家小饭馆,春梅在木根的饭馆当服务员。说是服务员,其实什么活都干,端菜、洗碗、抹桌子、扫地,春梅一天忙到晚,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春梅提出辞职,累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春梅发现自己爱上了木根,春梅也知道木根爱自己。但春梅不想一嫁过来就当妈。她知道自己当不好后妈的。春梅不想越陷越深,就没再在木根的饭馆里干了。但木根不死心,时时打电话来,让春梅再回饭馆,说工资可加两百块。春梅没接这电话,片刻,木根的电话又来了。春梅索性关了机。前几天,木根在电话中对春梅说,在别人的介绍下,他认识了一个叫菊花的女人。那女人年轻漂亮。那女人说同他结婚行,但必须把女儿送给别人。木根问春梅他该怎么办。春梅懂木根说这话的意思。木根的潜台词是如果春梅不想一嫁过去就当后妈,他可以把女儿送给别人。春梅说,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闭着眼的小草快不行了,呼吸越来越困难,喉咙口也似堵着一块痰,呵呵地响。小草的嘴张开了,想说啥,却没声音。“小草,小草,再等等……”婶婶和姑姑都流着泪喊。

小草的眼又睁开了,吃力地说:“我想见、见……”

“你妈马上到了,再等等,啊,再等等。”

小草摇了一下头,嘴里吐出“小胖”两个字。原来小草最想见的是小胖。小胖是个七岁的男孩。小胖同小草总在一起玩。两人玩得最多的游戏是“过家家”。两人以夫妻相称,学着大人的样过日子。那时小胖总说他长大了要娶小草。哪个小男孩欺负了小草,小胖就帮小草教训那个小男孩。

“春梅,你快去把小胖带来,快,快。”

春梅跑着出了门,大声喊:“小胖,小胖。”小胖的母亲说:“小胖上学去了,什么事?”春梅说:“我的侄女不行了,她想最后见上小胖一面。”小胖的母亲说:“那我去学校把他带来。”

春梅对小草说:“小草,小胖马上就来了。”

这时,小草的妈妈来了。小草的妈妈把小草搂在怀里,泪水刷刷地往下淌了:“小草,我可怜的小草,妈对不起你,妈悔呀……小草,妈给你带来了佳佳糖,你以前最喜欢吃的。你五岁那年,偷偷地拿了妈妈一块钱买了10颗佳佳糖,妈还打了你。妈不是人,我知道你准恨妈妈……”

小草微微地摇了下头,嘴唇动了动,却没声音。春梅知道小草说的是“不恨”。

“小草,你千万不要死。妈不想你死,妈要把你带到身边,妈今后走到哪就把你带到哪,妈要一辈子跟你在一起……”

小草的头一歪,眼睛永远地闭上了,挂在睫毛上的两滴泪珠也滚下来了。小草的手心里捏着一张纸,春梅掰开小草的手,打开纸,纸上画着一幢房子,房子上写着一个“家”字。房子前面站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两人手拉手,都幸福地笑着。小男孩的旁边写着歪歪扭扭的“小胖”两个字,小女孩的旁边写着“小草”两个字。春梅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小草,我可怜的小草……”

背着书包的小胖来了,小胖也哭起来:“小草,你说话不算数,你说你不会死的,说长大了要做我老婆……”

几天后,春梅又回到木根的饭馆做事了。木根说他想让女儿同老家的父母一起过。春梅说:“小孩子还是同父母一起过好。”

红盖头

季明

奶奶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初冬晴朗的天空,太阳暖烘烘暄腾腾白亮亮的触须,抚摸着奶奶银霜一样的头发和枯瘦的身子。

远处有鞭炮声传来。随着越响越近清脆的鞭炮声,驶过来四辆披红挂彩的小轿车。

那是四辆接新娘的婚车,今天,村里老张家的二娃子结婚。小轿车的车头上扎着大红花,车牌号用“百年好合”四个红彤彤的字遮住,车身攀满五颜六色的彩带,被风吹得刷啦啦地响,立即把喜气洋洋的景象渲染开来。

车队从奶奶旁边经过,她急忙站起来,佝着身子,想看清新娘长得啥样。穿着洁白婚纱的新娘坐在车内,在奶奶面前一闪而过,只留下飘散的灰尘和弥漫的鞭炮烟雾。

奶奶眯起眼,咧开没牙的嘴,满脸皱纹像水波儿一样荡漾起来,笑呵呵地说,好呀,真好!

奶奶站在那里,喃喃自语地说,好呀,真好!

烟尘散尽,车队驶远,奶奶叹了口气,仍回到墙根,坐下。

在冬日的阳光里,奶奶低下头,明显有了心事。

过了两天,在外经商的孙子梅旺,开着一辆崭新的尼桑轿车回家办事。一看见那车,奶奶的眼睛倏地亮了。

梅旺把车停在门前,仔细擦拭上面的灰尘。奶奶走过来,围着小车转过来转过去,她说,好呀,真好!

奶奶轻轻地抚摸着车身,说,好呀,真好!

梅旺迷惑不解地望着奶奶,问,奶奶,您干吗呀?

奶奶不答。

在梅旺疑惑的目光中,奶奶默默离开,回到屋里。

奶奶躺在床上,一连两天不吃不喝,但不是病了,只是心事重重不停地唉声叹气,仿佛受了极大委屈似的。

梅旺听父亲说过,以往奶奶受了委屈,无处倾诉,就会跑到后山坡上,声泪俱下地哭她的爹妈。奶奶哭泣着,反复念叨一句话:我的爹呀!我的妈哎!……

但奶奶从不知道自己的爹妈是何人,住在何处。奶奶是梅旺的太爷爷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的弃婴,不知她姓什么,太爷爷便给她取了个名字—苦梅。奶奶叫苦梅,却一辈子没有姓氏。

太爷爷家里穷,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奶奶十八岁那年,太爷爷买了一对红蜡烛,点亮,把爷爷和奶奶叫到一起。

太爷爷说,今晚上,给你俩圆房。

爷爷和奶奶相互对视一眼,不知啥叫圆房。

圆房啊,就是结婚,打今儿以后,你俩就是两口子啦。太爷爷说完,把旱烟袋锅儿使劲在板凳腿上磕磕,出去,掩上房门,走了。

爷爷奶奶就这么结了婚。

但这次,受了委屈的奶奶没到后山坡去哭爹妈,却躺在床上,一连两天米水未进。

梅旺焦急地问,奶奶,您这是咋啦?

梅旺父亲也问,妈,你这究竟是咋啦么?

奶奶终于开口了,她说,我要坐婚车!

梅旺父亲诧异地说,妈,你已经七十八岁啦,想让人家捡笑话呀!

梅旺笑着说,奶奶,那婚车是您老人家坐的吗?那是新娘子才坐的啊!

我就是要坐婚车!奶奶坚定地说。

不行!梅旺父亲有些恼火,那样,还不让全村人笑掉大牙哩么!

不同意她坐婚车,奶奶便绝食,任谁劝也不听。

梅旺对父亲说,算了,老小孩老小孩,奶奶成了老顽童,就让她坐一次婚车,玩玩呗,又能咋的么!

梅旺父亲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让母亲饿死,背个不孝的骂名吧,只好同意。

第二天一大早,梅旺就把尼桑车扎上一朵大红花,攀上彩带,打扮成婚车的模样,停在门前等候。

奶奶仔细地梳洗干净,然后,从衣箱里取出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红艳艳的棉袄棉裤。从折痕上看,这套衣服奶奶很早就做好的,珍藏在衣箱中,但究竟是啥时做的,连梅旺父亲也不知道。

奶奶穿上那套棉衣,又拿出块红盖头,覆在头上。梅旺扶着奶奶上车,心里觉得怪怪的,直想笑,他把脸憋得通红,才忍住没笑出声。

上了车,梅旺问,奶奶,往哪里开?

去你爷爷那儿。

去我爷爷那儿?梅旺愣怔了一下,又明白了:奶奶是要到爷爷的墓地去。

尼桑婚车在土路上弯来绕去地开了许久,来到一个山坡前。爷爷的墓地就在这个坡上。

奶奶下车,步履蹒跚地走上坡。来到爷爷墓前,她掀起红盖头,深情地说,老东西,我来啦。

奶奶说,老东西,结婚时家里穷,我没坐上花轿,知道么?哪个姑娘不想坐着花轿风风光光地出嫁呢?

奶奶说,那才叫新娘子哩,我也是个正常的姑娘、正常的女人呀!可我就是没当过新娘,一辈子心中不甘呵……

奶奶说,现在没有花轿啦,这婚车和过去的花轿是一样的啊……

奶奶说,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女人,这样一来,到了那边,我们就又可以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啦……

奶奶站在爷爷墓前,虽然掉着眼泪,但却红光满面地透着欢喜。拎在手中的那块红盖头,在冬日的寒风中拂动着、招展着,像一面小小的、鲜艳的旗帜。

梅旺默默望着奶奶枯瘦的背影,鼻子酸酸的,早已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