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天理,灭人欲。
——朱熹
一
袁得鱼乘坐着一辆电动小三轮,在泥泞的小路上颠簸,风尘仆仆。他的方向是浙江上虞。
在火车上的时候,袁得鱼发现,上虞的四周围都是山,在秋季中,披着斑驳的黄色,这在浙江是一个并不算富饶的小镇。
袁得鱼想,这个浙北六化,作为本地税收最高的公司,在当地也算是地位非同一般了吧。
很多小地方的大型公司,简直就是一家公司,养一方人。
袁得鱼以投资经理的身份,见到了浙北六化的办公室主任。
不过这个角色基本也是把人挡在门外的官方角色。
袁得鱼坐在“家徒四壁”刷着20世纪80年代绿色涂料的办公桌里,那涂料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干涸得挂在墙上。
与办公室有一段距离的厂房,时不时飘来呛鼻的化学气味,但这个主任貌似对此毫无感觉,估计早已习惯了。
那主任年纪不大,也就30多岁,圆头圆脑,体魄强健。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像是刚刚从架子上取下来的棕色西装,一件白色并显得过于呆板的衬衫外打着一条廉价领带。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的带盖茶杯,悠然飘着茶叶,面前放着一沓报纸,一副国有企业典型的中年人模样。
这个主任的声音倒是洪亮。袁得鱼与他聊了一会儿发现,此人的父亲是这家公司的高管,他也算是子承父业,自我感觉良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个“太子党”。
“我们工厂很大,这里很多员工,世代都在这里……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拎着脸盆去洗澡,很像一个大家族……”这个主任闲扯着。
袁得鱼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家几口,手牵手走出大食堂,每个人都拿着搪瓷碗,然后相互告别——这个说,我向东走啦。那个说,我向西走啦……然后,每个人都跑去这个号称工厂的大院子里的某一个角落去上班了。想来一家子都在一个地方上班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事。
“我们的公司业绩也很稳定……我说小袁,你到底想了解什么?”
袁得鱼寻思着如何切入,好不容易有了主意。
“听说,商务部终止了你们曾提起的日本、韩国的反倾销调查,这个事对你们影响大吗?”
那主任一下子愣住了,所谓反倾销,不过是打压对方价格的一种商业手段,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对这类事情如此敏感,看来自己小看了他。
那主任稍微停留了一会儿,说:“事情不都过去了么?还有啥影响呢?”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应该还有不少外债,这期反倾销案件,从2001年开始提起,一直拖到2003年9月才宣告截止,为你们延缓了不少时间吧。但这种根源上的事情,怎么可能一时半会儿解决。公司主营的甲苯二异氰酸酯产品,价格也没能如愿提升。你们打算怎么提高公司的毛利率呢?”
主任吁了一口气。
“我倒是有个建议。”
“说说看。”主任开始抽起烟来。
“在熊市中,因为上游原材料成本的提升,压缩了你们的利润空间,而且,你们的产品也一直供大于求。所以,在过去一年,一直在减少你们的生产量,这样确实也有一定效果。但这不是长远之计……”
“那什么是长远之计?”
“很简单,增加生产线,扩大生产!”
“太可笑了,这不是压低我们的利润空间么?况且,现在已经是供大于求,为什么要逆市场而为?”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你们做化工的,一定知道台塑大王王永庆吧。1954年,他创办了台湾岛上第一家塑胶公司,也就是后来的台塑集团。这家公司一开始,就立刻就遇到了销售问题,首批产品100吨,在台湾只销出了20吨,明显地供大于求。然而,他没有按照生意场上的常规——供过于求时减少生产,而是反其道而行之,下令扩大生产!他这种举动不是大多数人可以理解的。然而,王永庆凭着直觉,背水一战!原来,王永庆研究过日本的塑胶生产与销售情况,当时日本的PVCPVC是一种乙烯基的聚合物质,其材料是一种非结晶性材料。——编者注塑胶粉产量是3000吨,日本的人口不过是台湾的10倍。他相信,自己的产品销不出去,不是真的供过于求,而是因为价格太高——要想降低价格,就只有提高产量以降低成本。事实果然证明了王永庆的算盘是正确的。随着产品价格的降低,销路自然打开了。从那以后,王永庆塑胶粉的产量持续上升,从最早年产1200吨,发展到后来的100万吨,他的公司也成了世界上最大的PVC塑胶粉粒生产企业……”
主任深深吸了一口气:“你难道是觉得,我们的产品价格太高了?一些过来调研的基金经理,还劝我们再囤一点货,提高价格。”
“如果市场没有需求,为什么日本、韩国可以凭借更低的价格与你们一起抢占市场?除了价格优势,他们还有质量优势……反倾销这起案件还没让你们觉察到,这是个你们此前无法想象的宽广市场吗?”
“可就算如此,我们也没太多现金流……”
“哈。这样一来事情就会变简单了,因为问题归根到底,就是资金。”袁得鱼终于切入了正题,他小心翼翼地说,尽量不流露出任何情绪,“你们肯定有其他值钱的资产,但未必方便变现,一旦这笔资产能正常流动起来,那么对公司长远发展的作用不可估量。我知道,你父亲是这家公司的大股东,也是创始人之一,所以我想,你同样具备高瞻远瞩的目光,这才对你畅所欲言。”
主任陷入沉思,许久,他说:“这样吧,你晚上有时间么?我们一起吃顿饭。”
晚上吃饭的地点在这家上市公司一角的一家小餐馆里,看得出,这里是招待公司的贵宾的一个酒店,服务员个个都貌美如花。
在这里,除了白天见到的主任外,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人,交换名片后,袁得鱼发现,这两个人都是公司董事会成员。
袁得鱼和他们闲聊起来,从自己做期货的一些经历,聊到海外的一些所闻所见。
两个董事会的人反应截然不同,一个人看起来听得很投入,眼神中透出好奇,另一人则冷冰冰,仿佛对外界的很多事物早就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不久前,韩国、俄罗斯和马来西亚在各自巨大的外债压力下发生了经济崩溃。他们大部分公司的收益也被拖下了水……”
“小袁,你是一家公司的投资经理,能否说说你们公司的情况?”那个总是面不改色的董事会人员问道。
空气凝结了一会儿。
所幸袁得鱼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他淡定地说:“我的公司成立于2002年,其实,就是一家私募基金,为一些富豪做代理投资,提取一些佣金罢了。但你要知道,我们会比公募基金更加追求绝对收益,眼光更为锐利。我们的资金不算太多,但更为灵活。”
他掏出了照片——这是民生路上的一个创业园区——很难形容这楼的外观,就像个钢铁和玻璃组成的大盒子,那里都是这样的房子。
“这个房子造得有点意思。”那个总是充满好奇的中年人托着下巴说,“听说,你给我们提了一些发展上的建议,难道你想学股神巴菲特么?他总是用自己的方式改变企业的战略。”
“这或许也是做我们这一行投资的真正价值所在。因为我们会看到更多公司,甚至是跑到你们的竞争对手那里去。我们在不断学习最新的投资方法,基本与华尔街是同步的——因为资本市场全球化了嘛。所以,我们可能会提出一些你们意想不到的新鲜建议,就算你们觉得那些主意未必靠谱,但多一个维度,也算是有新的发现。况且,公司能朝着价值更大化的方向发展,不是一种共赢吗?不过,你说我学巴菲特,这实在不敢当。因为,巴菲特有源源不断的资金,他不停地有钱进来,他不断地买,好的企业价格越跌他越高兴,因为可以越买越多。但我手上只有一笔钱,一定要很精准地用,我要让它效率最大化……”
“你看好我们公司?”
“目前并不看好,但未来看好。”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说:“小袁,你今天的一席话,让我们很有启发,谢谢你,我们乐意与你做朋友。”
袁得鱼一看对方要撤,马上说:“我也与几位谈得很尽兴,很想再喝一瓶红酒,我明天就赶回上海了,希望你们能给小辈一个学习的机会。另外,我想谈一个事情,这关系到双方的利益,这恐怕也是你们关心的与投资有关的事。”
对方似乎重新安定下来,不管在何时,“与投资有关的事”终究是个有魔力的词。
“希望这不会浪费你们的时间,恕我直言,你们是否拥有一些浦兴银行的股份?”
表情冰冷的男子有点警觉起来:“你怎么知道?”
“是这样,你们恐怕也知道,花旗银行一直在二级市场吸筹浦兴银行,因为禁足期快到了,上海国资在以净资产的价格收购散落在外面的法人股……”
“什么?净资产价格?太可笑了!净资产价格大约才3元,现在浦兴银行的市场价已经是12元左右……”
“他们下了行政文件,很多公司确实就这样卖出去了。”
“哼,那我们不卖给收购方不就行了,反正是上海那边的……”
“如果惊动浙江省国资委,那岂不是更被动……”
这时,那个头脑灵活的中年人对冰冷的男子耳语了一番,脸色冰冷的男子掠过一种匪夷所思的神情,缓缓地点点头。
袁得鱼顺势说:“我只是特意提醒一下,谢谢你们陪我喝完这瓶红酒……”
饭局陷入一阵冷场。
袁得鱼产生了一种预感,他等待的时候终于出现了。
这个时刻,他等待了多久呢?是这个饭局的2小时,还是从乔安那里知道消息开始?袁得鱼只是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但这个机会就快出现了。
他多么想直接提出,我想收购你们手上的这批股份,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先开口。
在谈判中,谁先开口,就像谁在恋爱中先主动一样,基本就是毋庸置疑的“输家”。
“那小袁,在你看来,这批股份变成流通股的概率是多少?”脸上冰冷的老家伙说。
“我不确定。但浦兴银行毕竟是金融行业。现在上海国资委这边,就是想比花旗银行拿的股份更多。当前,大部分流散的股份,确实都集中到了上海国资旗下的大公司下,这让他们有了绝对控股权。但你也知道,国资委鱼龙混杂,在这个体制内部想要转成流通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部分股权就像当年国家在处置有历史遗留问题的股份公司那样,很多年过去还是那样,一半死,一半活就很好了……”
这话说到了老头子的心结。
几年前,在他还负责公司投资部的时候,与上海一家公司换股,拿到了一些浦兴银行的股份。没想到,他手上原本有历史遗留问题公司倒是很快上市,然而他那次换来的浦兴银行股票,却在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兑现,一直让公司内部管理层对他有所诟病。
“小袁,你不是想要有投资未来的机会么?如果是你,你会有兴趣收购吗?”
袁得鱼此时心里就像有小鹿乱撞,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兴奋心情。
“你们急需现金?”
“白天何主任向我们转述了你提的建议,我们商量后觉得很有道理……”
“若要投资新的生产线的话,也不差我这笔资金吧……”袁得鱼继续装矜持。
对方眼神中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不过,如果你们公司打算增发股份,那时候给我一些优惠的股份,我可能更感兴趣,毕竟,我此番过来,还是看好你们的未来嘛……”
“这个股份,我们想用合理的价格给你,就当作朋友,怎么样?”
“为什么卖给我?像我们这样的投资公司有很多……”袁得鱼先用缓兵之计。
他心想,自己现在真的在面临一个大选择。对袁得鱼而言,多年的投资经验,让他早就已经学会了不能相信任何人、任何事物。他绝不会过于冒险。至少,在这笔法人股真正上市之前,袁得鱼相信,浦兴银行肯定还有会有很多动作,这可不是让一家公司的销售额翻一番那么简单。如果不成功的话,自己好不容易冒险搞来的第一桶金,就会变得一文不值。
袁得鱼说:“请让我打个电话,你们知道,那么大的事,公司也不止我一个合伙人……”
二
袁得鱼走出门,遥望夜空,星星像被钉子钉住一样在同一位置上一动不动,暗蓝色的天空如水洗过一般。
他算了一下,如果要拿下这些股份,那就要把他这段时间赚来的所有资金都孤注一掷,但这个项目真的有那么可靠吗?他觉得一切好像太顺利了,哪里好像不对,但又想不出任何破绽。蛰伏那么久,能让自己彻底翻身的机会恐怕就这么一两个。
袁得鱼望着远处模糊的如同水墨的山影,头上是清冷的星空,这是在上海绝对看不到的景色。
袁得鱼走回饭桌。
“你回来了!”那个表情呆板的老人凝视着袁得鱼,一条眉毛弯成弓形,“我们以为你不过来了!我们刚才还在开玩笑,说你距离成功只有一个饭桌的距离。”
“考虑得如何了?”何滔在一旁紧张地吸着烟,袁得鱼注意到他的嘴唇上方有几粒汗珠。
“我拿下这个股票。”袁得鱼坚定地说。
何主任脸上露出了一弯笑容。
“我准备付给你们5元一股。”袁得鱼脱口而出时,发现说话声音的自信程度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几分钟内,一桌人都没开口。
“这恐怕只比我们当年的买进价多出一点点……”
袁得鱼掏出一张传真纸,上面写着国资委内部的一个指导价:“卖给我是赚钱的,如果他们真的以净资产价格收购……”
那老头子牙齿紧咬,往回吸了一口气。他的前额、连鬓胡子和衬衫都渗出了汗珠。他向何滔要了一根烟,以极快的速度抽了许多口,整个房间都笼罩在厚厚的烟雾里。袁得鱼觉得此时他产上坐在饭桌上,而是坐在糟糕的黑白电影里的警察审讯室中。
“不,不,不够。我们以前买的时候是那个价——现在是8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