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徐家的宅邸是一个二层的建筑,加上不大的院落,在以奢华著称的本城里是屈指可数的简朴,不过只是表面工夫罢了。
徐俯带着讥讽走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搂着大约六七岁的小男孩在院子里哭泣,阳光映在她脸上,丝毫不见血色。
徐俯的心突地一跳,心中那最隐秘的痛痂被揭起来,痛得他几乎是本能般地慢下了脚步。
影像就那么突兀地跳出来,那个女人曾经也是这么抱着他,低低地哭泣……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寒风凛冽,他本就穿得不多,冷得连话都说不出,只剩下呼吸间的白气。
这所房子的室内却是极暖,如春一般。那个男人冷冷地看着他们,随即把支票狠狠摔在了她的脸上,凶恶地道:“永远别在出现在这个孩子面前!”
她那天只穿了一件大红色的鸭绒棉袄,别人不要的东西她捡了来,穿在她身上十分的肥大,领口袖口都已经洗破,露出一簇簇细细白白的鸭绒毛。
“对不起,妈妈太穷了……”
陌生的语气,陌生的神情,唯有眉目之间的憔悴是他熟悉的。
他不顾一切地追出去,却被人拦下,北风呼啸着拍在脸上,泪水流下来像是成千上万柄尖利的刀子刮过肌肤。
那个女人亦是边哭边走,边不停地回望,眼中满满的痛苦挣扎,然而还是走远了,最后留给他的只是一个远远的影子,那样遥远,那样模糊。
许是见他脚步犹疑,跟着的手下想要去处理,但被徐俯拦住。
他再也不会哭了。被母亲舍弃,被父亲买来,从此他没有了父亲,过往的所有都只是用沙子堆塑出来的,一个海浪打过就都会覆灭。
书房里的徐亚把徐俯带来两个U盘接到电脑上,边一项一项地审查过去,边开口道:“最近不常见你过来,身体还好吗?天凉了记得多穿点,还有记得多回来陪你妈妈吃吃家常菜。”
他抬眼看去,见徐亚面上一派祥和,眉目之间极是慈蔼,心中忽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嫌恶,冷漠地挑眉说道:“外边又有人在卖孩子?”
徐俯清冷而没有感情的声音在房间里震动开来,冰冷得像是敲打在岩石上的清泉一样。
徐亚陡然从电脑上移开眼,怒道:“放屁!”
“说中痛处了,所以这么生气?”见徐亚已经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他眉挑得更高,语气更加冷漠恶意却也更浓,“对不起,爸爸,我忘记你身体糟糕得已经不能玩女人了。”
瞬间,名为狂怒的风暴席卷了徐亚,与其说是被事实刺激到,不如说是被徐俯话语里的态度刺激到了,书桌上除了电脑就只是笔筒和钢笔,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抄起黄玉的笔筒,狠狠地扔了出去。
他仍是坐在椅子上,连动都未动,笔筒便重重地落在他的额角,然后掉落在地上,带着巨大的响声支离破碎。
徐亚的妻子段涵淑闻声走了进来,看着徐俯额角上缓缓流下的血,和徐亚暴跳如雷的样子,仿佛见怪不怪,即使经过岁月的洗礼依然美艳的容颜上像是镶嵌了一层面具般的无感情,冷淡地开口:“血压高怎么还发这么大火?”
“你看看他,要么不回来,要么就是回来气死我。”
“阿俯,快跟你爸爸道歉。”
“他生不生气跟我有什么关系?”血缓缓流过眼角模糊了视线,他似不觉,起身拿起徐亚已经准备好的文件,签上自己的名字,加盖自己的印章。
“你放心,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现在打死我再去买一两个儿子还是能继承家业的。”
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在徐亚眼里十分的刺目,举手还待打下去,却迟迟不能落下,最后脸涨得通红,从牙缝间挤出了三个字:“给我滚!”
他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去,身后段涵淑的声音依旧不咸不淡:“到底是买来的,不如自己身边长大的好。”
他只是冷冷地勾了一下嘴唇。
这些人和事,只不过是他注定舍弃的一部分,对于垃圾他早就不抱有任何情感。今天……只能说他失常吧……
午后时分下起了小雪。
都说雪落是无声的,可是绿绮还是能清晰地听见屋外的雪声,就仿佛夏日的雨后木棉花断断续续坠地的声音。如果不是正预习曲目,她一定会被吸引到窗前观看。
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三乐章。
那是被命运一点一点击垮的愤怒和悲哀,无法逃离的束缚,不甘束缚的愤怒不平绝望以及渴望的决绝!
也许正是她目前的心境。
“这就是你今天要弹奏的曲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杜教授走了进来,皱着眉看着绿绮,“换一首吧,肖邦的怎么样?”
“我以为在把我的出赛名额转让给傅夕景后,教授您应该知道呢!”
绿绮侧首看向杜教授,眼神亮晶晶的,却充满了一种危险的恶意。
毫不掩饰地,像一只隐藏了本性的狐狸看着到手猎物的眼神。
被这样注视的杜教授愣了一下,才道:“什么?”
单手撑住自己的下颌,绿绮轻轻笑了一声,笑得云淡风轻,又有一种不惹人厌恶的得意洋洋在里面。
“今时今日,您已经没有了向我指手划脚的权力,不是吗?”
杜教授一听这句,忍不住退后一步,脊背上阵阵发凉,狼狈得不知所措。
室内静极了,但也只是那么片刻而已。
门口传来咔吱一声响,打开门的声音。一个满鬓苍白的男人走了进来,怒目看着绿绮,大声道:“那谁有?连自己的恩师都这样对待,心灵丑陋琴声同样不堪。不要小瞧钢琴,也不要以为自己得了什么大奖就可以嚣张得不可一世,你这样的女人即使弹奏的技巧再怎么巧夺天工,琴声里面也是冰冷得荒芜一片!”“范老,柳小姐……柳小姐她跟徐家……”紧跟着进来的工作人员站在范老面前,一边结结巴巴地说着,一边焦虑不安地看着绿绮,“柳小姐,这是范成,范老。他的脾气有时候很大,请不要……”
“跟徐家有关系又怎么样?这样的人品我觉得还是不要参加今天的表演比较好,并且今后国内的音乐界想必也都不会欢迎你!”
范成这几句对话下来,如同雷霆重钧,压得在场所有人耳膜作疼。
其余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出一声。
一时间,本就空旷的练习室内,沉寂如死。
柳绿绮一双隐在镜片后的眼,荒凉得如同降雪的漠漠平原。看着范成,也看着他身后隐隐露出快意的杜教授。
“非常荣幸,那么我今天就告辞了。”
上了车,还没等绿绮开口,一旁的助理就紧张地说着:“柳小姐您可得罪了不得了的人,听说范老是音乐界的泰斗,为人刚直不阿,同很多政界高层交情深厚呢!”
“是吗?”
绿绮摘下了眼镜闭上眼睛,双手交握,同淡然的口吻相反,指节却渐渐发白。
回到别墅内的徐俯并没有着急处理自己的伤口,而是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但下沉的嘴角已经出卖了他的心情。
手下人都知道他每回从徐亚那里回来心情都必定不好,所有人都已经悄悄退了出去。
室内静极了,静得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卟卟,卟卟……他将手按在心口上,却觉得奇怪,明明是有一个鲜活的物体在里面,为什么他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空荡荡得叫人害怕,不,连害怕都没有了,只有绝望的虚空。
打开窗,狂风挟着雪花打在面上微微生疼,张开口把手中的一杯威士忌一仰而尽,寒风随着辛辣的感觉一起灌进胃里。
他没有醉,他清醒地听到着自己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打破这样死一样的安静,蠢蠢欲动。
希望他不安、落魄、焦虑、失败吗?希望他走进地狱吗?
“伤口沾到雪会感染吧?”
淡然得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让徐俯转过身。
她站在那里,寒风狂暴地从她丰润如云的发上拂过,一缕缕如蛇般飞散起来。
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看见了美杜莎。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绿绮,她伸手拥住了他,笑意柔和地漫过她清秀的唇,那双眼宁静得没有一丝颤动和害怕。
“先把伤口包扎上,好吗?”
徐俯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任由着绿绮把他按在沙发上,绿绮也像是被他的沉默鼓励一样,白皙优美得像是艺术品的手指在轻轻抚过他的额角。
长而直的头发随着她伏低身子垂了下来,黑色的发丝衬着苍白的肌肤,就像是温柔纠缠的黑夜与白天一样……
他忽然有非常温柔的感觉……抬手轻轻抚摩,感觉掌心有如水的触感流淌而过。
“痛吗?”
药水落到伤口,冰凉的带着一种刺激性的疼痛,瞬间让他清醒,于是疲惫地合上了双眼,冷冷道:“有事情就直说,何时你也学得和那些女人一样转弯抹角了?”
“我就是没有事情啊。”她缓缓替血迹擦净,而后,换过一瓶药水,将纱布沾了药水贴在伤口上。
手势轻柔,语气也轻缓地说着:“倒是你,好像有些不对呢。”
“我不对?对逼你舍弃爱人的人柔情以待的你,就很正常了?”徐俯一直闭着眼,用一种不屑的语气道,“我一直很好奇,明明那么爱着魏小虎,抛弃他的时候你是什么心情?为什么没有哭和痛苦?”
雪融化在落地窗上,由于水和玻璃的折射,四面墙壁有不规则的波浪形光斑流淌。
记忆里,她也这样透过落地窗,看着他站在草坪上。
他在玻璃窗上一笔一画地写:我在恋爱,你呢?
她看向他的时候,他笑了起来,笑容衬着虎牙,带着一种奇特的孩子气。
忽然陷入软弱,让绿绮感到一阵眩晕,然而也只是一瞬间,她就又恢复了平静。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由于下雪的缘故,天色是昏暗的,但仍有一些青灰色的光照射进来,面前男人的脸庞有一半在光线里,英俊而冷漠。
绿绮细细地看着他,伸手帮他拢了拢头发,手势轻柔,语调却是淡然的。
“以前,在一家酒吧里,年华老去的男人总是在唱一首歌。他年轻的时候英俊迷人,一个眼神就能让女人沉醉,一个微笑就能让女人迷恋。曾经有一个亿万富翁的遗孀,拿着许多的钱,说只要他属于她,她会给更多。男人那时已经有了恋人,他接过钞票扔进了马桶,看着老女人的丑态放声大笑。而现在,他年华不再,贫穷的岁月暗淡了他的双眼,憔悴了他的笑容,当年的恋人也早就离他而去。他在唱,现在,现在如果面前有一叠钞票,即使被扔进马桶中,他也会把手伸进马桶一张一张地捞起。”
“所以?”
他这才睁开眼,深黑色的眉紧紧锁着。迎着外面照射进来的光线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眼中有他,只有他。
以他为轴心旋转着深黑的漩涡,以柔软而冰冷的力量,在引诱着他下沉。
“所以,有什么好痛苦的,又有什么好哭的?这就是生活。贫穷和弱小就是罪,我在洗脱罪恶和……保持自己的尊严而已。”
“尊严?”
“要么不被践踏地活下去,要么迅速毫无痛苦地死。卑微得像是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苟且偷生,有损我的自尊。”她说这话时候,眼镜后的眼微微眯起,掩饰住了里面涌起的黑色阴霾,“我不会去践踏别人,也不会等着被践踏,这就是我的自尊。”
“我看今天的你,确实有些不对,发生什么事了?”愕然看向绿绮,随即冷笑,“还是……你遇见了魏小虎?”
“那个助理不是你安排在我身边的吗?她整天都在我的身边,有什么情况她会向你报告的。”绿绮也笑了起来,一向漠然的表情并没有因为有了笑容而稍微缓和,反而像是戴上了一层假面一样的冰冷。
为了掩饰这样的冰冷,她抱住紧绷的身体,依靠在他的怀中,用一种近乎是微弱的声音开口:“没什么,只是……我毕竟太年轻……许多事情上还待磨炼,今天的我太浮躁了……”
微弱得仿佛每一个字从口中说出来,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徐俯的手一伸出去,正好搭在她肩上。
他想,这几乎是一个拥抱了。
是一个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过的拥抱。
“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然后再度微笑……虽然现在混合在那俊美面容上的到底是冷笑还是微笑实在很难判断……
从深深的睡眠中逐渐转醒,绿绮朦胧地感知右侧的床垫波动了一下,片刻后传来穿衣的声。
她睁开眼睛,卧室中的浅紫色织纹窗帘虚虚地遮住了清晨的光线,较远处的羊毛地毯隐没于昏暗的光线。
站在床边的徐俯正穿着衣服,依旧皱着眉,仿佛是心情不好的样子。
昨夜他们相拥而眠,没有****,甚至没有吻,她只是蓄意地蜷伏在他怀中,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口。
想到这里,绿绮非常轻微地笑了笑。
笑容稍纵即逝。
像早冬落下雪花,消失得无声无息。
然后,她翻了个身,抓住他的衣角,青色的毛衣,握在手中是柔软的手感。
“要走了?”
他仿佛还在气着什么,并不答话。
绿绮也并不介意,只是用力地拉着他的衣角,他被迫缓缓低下头,“路上小心……”
其余的话淹没在吻中,他并不专心只是敷衍地轻柔地啄了几下,可是她蓄意纠缠,一次又一次,变幻着角度地深吻,于是气息渐渐变得灼热。
她的睡衣不经意从肩头滑褪至肩下,露出了胸背部包扎的绷带。
他愣了一下,就要起身,她却伸出手抓他的手,以十指交缠的方式压在耳畔,另一只手环绕上他的颈项,在他眼角细碎地亲吻……
“没事的……”
长睫毛煽动的瞬间,潮湿的眼尾细细荡漾春色。
这样的神色让徐俯又是一愣,然后猛地将自己沉重的躯体压了上去,亲吻、厮咬,像发了疯的野兽般。
口中有了血的味道,血腥的吻,狂热的吻,让她窒息的吻。
火热的唇吻过绿绮的颈项、肩胛、锁骨。
“啊!”
忽然间,绿绮的身体震动了一下,痛苦地拧起了眉头。
竭力地想要忍耐,但是后背疼得钻心,可是,即使伤口似乎要裂开,她还是那么努力地拥抱着他。
因为,此时松开手一切就都前功尽弃。
努力地忍耐着,身体随着律动摇晃着,几乎要揉碎了。
然而,他还是察觉了,一个颠倒中,她因为****而泛出淡淡的玫瑰般色泽的身体,就已经跨坐在了他的身上。
纤细的足踝被徐俯牢牢地抓住,固定在腰侧,牢牢地扶住她的腰肢,引导着她的躯体一上一下地动着。
免除了触及伤处的痛苦的绿绮仰起了头,从喉间逸出了破碎的呻吟,还缠着绷带的胸微微地起伏着。
似乎是蓄意的羞涩从肌肤里透了出来,咬着湿润的唇,隐约间在散发着妩媚的诱惑。
埋在体内的欲望膨胀着,动作越来越狂野。床在耳边吱吱呀呀地响着,隐藏在纱质窗帘后的天色似乎越来越沉了,就像她压在他上方的身体一样沉,一时间神志都有些模糊了,惘然得像是在做梦。
在徐俯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指狠狠地陷入。过于沉迷于这种愉悦,那会令她觉得自己是在堕落,也会迷失自己的目的。
于是,瞬间僵直的身体又软了下来,呻吟声中掺杂上了些许宛然的媚意,却充满了蜜一样的诱惑,又甜又软,似要将徐俯溶化。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已经不见,许是雪下得大了,面前的窗纱已被映成白茫茫的一大片。绿绮下床推开窗户,一股寒风吹起来,她却觉得舒服地眯细眼睛,似乎很久都没有这样神清气爽过了。
隔壁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响,虽然很轻微,但是对声音一向很敏感的绿绮还是听了个真切。
书房和卧室之间隔着一个隔音门,她推开,然后双眼瞬间睁大,空气仿佛霎时凝冻成冰,错愕和惊讶沿着冰的裂纹,四面八方,迅速而无声地延伸。
书房中的人也错愕地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就在思维几乎要消失的时候,突兀响起的敲门声让绿绮整个脊背的汗毛倒竖。
“柳小姐,有人要见你。”
“知道了,我这就下去。”
绿绮小心地抬脚向后挪步,拖鞋触碰到地板的些许响声都能让她心跳骤停。不知经历了多少心跳停止的瞬间,她终于无声地合上了门。
悄悄地转身,松了一口气。
换好了衣服,抖着精神走下了楼。下了一夜的雪从客厅的落地窗照进来,晃得她不禁眯起眼,然后意外地发现客厅里尴尬地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柳小姐,我是范成的儿子,请您无论如何给我一点时间!”
可能是因为那声音听来颤抖得近乎哀求,如同电视剧中大臣即将被处死时一般,绿绮忍不住“啊”了一声。
“我今天是来代表父亲道歉的,请原谅!”在绿绮又一次错愕中坐下后,男人才坐到对面,一双手紧张地来回搓着,弓着背,额头上像被蒸煮一样冒着汗,“我父亲因心脏病已经住院了,不能亲自前来,昨天……他已经知道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请您原谅他,无论如何请看在他那么大年纪的分上,原谅他!”
看着这个样子的男人,绿绮心头涌过一阵苦涩的悲哀,“我知道了,我会对徐俯说我原谅了范老,这样可以吗?”
“谢谢,太感谢您的宽容大度了!”男人激动地起身,几乎一躬到底,“还有,父亲为了表达昨天的鲁莽,已经把今年安排满演出在XX音乐厅腾了出来,时间就在下个月中旬!”
有什么在她的头脑里断裂了,望向眼前的男人,太过冰冷的眼神令对方感到了恐慌。男人慌忙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连回头都没敢,好像生怕她会反悔。
热乎乎的东西滴落到她的手上,手抽动了一下。她恍惚地看去,原来手中一杯茶端不稳地洒了出来。
助理察觉到她的异样,走过来关心地问:“柳小姐?”
“本来,我很欣赏他的风骨呢!”她的嘴角翘起了嘲讽弧度,眼神却里露出悲哀,“你看,这就是现实,面对强大的风,每个人都得低下头,没有任何人例外。”
不过,徐俯的势力真是让她措手不及的强大啊,强大到能让一棵笔直的梧桐折了腰。
感叹着,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匆匆上楼。
再一次打开书房的门,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空得让她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刚刚书房内的人是不是昙花一现的幻觉。
“是幻觉吗?”她下意识地啃噬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喃喃道。
下了一整日的绵绵小雪在黄昏时停歇了,尽管只是暂时的,但由乌密云层中泄露出来的细羽状的霞彩,依旧美丽得令人屏息。
街道两侧的房屋呈现出潮湿的暗红,脚踩在路上是也带着一种清脆的声音。路口没有几辆车经过,打着雨伞的行人也是稀稀拉拉。在路口转弯处,沿着向西的街道走十分钟就是约定的地点。
坐落在高处的休闲空地,绿绮沿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上去,魏小虎的样子一点一点展现在了眼前。
浅灰毛外套和深蓝色牛仔裤,坐在秋千上晃着双脚。
猛地,像是看见了什么,双眼明亮起来,跳下秋千。
“你来了!”
绿绮顿时僵硬在那里,然而魏小虎却不是奔向她,而是奔向与她反方向的一只虎皮猫。
他弯下身,把猫抱紧了,笑了一声,然后很疼爱地抚摸着猫的背。
“哎呀,好久不见,你胖了这么多。”他的手在停顿了一下,他狡黠地笑了笑,改变了自己的目的地,用手挠着猫的下颌。那只猫似乎认识他,并不怕生,反而舒服地眯起了眼镜。
“眼神都变了,看来是混成了猫霸王了?好样的,伙计!”
他抱着猫重新坐在秋千上,笑着,神情无比柔和,孩子气的额头,眼睛明亮干净。
那笑容将绿绮轻轻一触,轰然倒塌。她陡地蹲了下去,藏匿在石沿下。
后颈吹着微微冷风,喘息越来越急促,手捂住心脏,心脏一声连着一声已经跳得失去了规律,似在低沉吼叫。
为什么?为什么此时此刻还在心动?
抖着手从拎包内烟盒中寻出一支香烟,却吸得急了,一口气岔过去,咳嗽起来。但就是咳着,她依旧大力吞咽着尼古丁。
“不是说过,你应该戒烟的吗?”
烟从她的嘴上拿下来,然后放入他的唇间,像一个无声的吻,被递予了过去。绿绮把头抬了起来,眼前是一张写满了所有表情的面孔,眼光热切而温柔,带着某种期许的味道。
“为什么?”她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样问着。
魏小虎愣了一下,然后双眼定定地看着她,“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那个时间会出现在徐俯的书房?”
“找东西啊,怎么了?”
“你在徐俯不在的时候潜到他的书房找东西?”
“怎么了?帮老大审问我?我要找很重要的东西,还有什么问题?”
“是什么?找得这么急,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别人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静静凝视着魏小虎,香烟的雾仿佛是一个青色浮动的幔帐,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一种碰触不到的纯白的景象。
她的心却渐渐凉了。
她问一句,他答一句,她问得急切他回答得也急切,仿佛早有准备,仿佛满不在乎。
“你是卧底对吗?你是警察吗?”
咽喉里的微微颤动都是压抑的,似乎这不是对一个人询问,而是站在悬崖边抓着最后一棵树,更重一些的声音便要让她粉身碎骨。
他一愣,多年的习惯逼迫他往后一退。那细小的动作之间,让绿绮眼中心就那么沉了下去。
原来绝望和幸福可以如此相似。
他那么轻易,便让她沉陷了。
她再一次拿出一支烟,刚要点上,魏小虎就抓住了她的手。
倔强的眼神,小心到了极致的手指。
她反手抓住了魏小虎的手,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妖冶的萧瑟在眉角和嘴唇边缘渗出。
“小虎,让我抽完这支烟。”
他看着她面上的神色仍是倔强的,但最后还是从自己的怀里掏出来打火机。火焰一瞬间距离不过咫尺,依稀的光晕薄薄地朦胧了他的手指边缘的轮廓,仿佛是骨骼里流淌而出的微弱光辉,渗透了肉体。
尼古丁吸食进了胃里,凝视指间上升的烟雾,就感觉自己是在慢慢地中毒。
“你找的是U盘还是密码?”绿绮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凑过去亲吻他的手指。
魏小虎的眼已经瞪得浑圆,吃惊地望着面前变化如此之快的女人。但是思路却已经是一片混沌,因为她的嘴唇湿润且柔软,触感如同羽毛,漆黑的头发掉在他的手掌里,轻飘飘地摇晃着,熟悉的香气流动在周遭,一时浓郁一时幽微,仿佛无处不在。
而绿绮却蓦然放开了他,轻声道:“我知道了……”
然后转身就要走开。
魏小虎上前,几乎是凶狠地抓住她,大声喊道:“你知道什么?!”
默默地感觉着握在手臂上他的颤动,她缓缓转过头,一丝似有似无的鄙夷从高挑的眉角处扬起来,“我知道你根本不是一直老虎,而是一直养熟了的狗!你即便不是忠于徐俯,你也是忠于某个机构!”
被遗弃的愤怒,悲伤,无奈随着这样的羞辱排山倒海般的情感涌进夜的脑海,令他忘记了一切,令他完全无法思考,只是遵循着纷乱的情感本能地凄声叫道:“你想要我怎么样?是你不要我了不是吗?”
绿绮一语不发,只是静止在那里。不动,动不了。随着太阳落下越加黯淡的光线在她眼中诡异地一跳,形成那双冷峻的眼眸里瞬间凌厉的刀刃。然后,她咬了一下自己薄薄的唇,露出悲伤得不能自己的样子。
“我为什么不要你……我没有办法,我跟着你我们都会死……”
始终盯着魏小虎的反应,许是说得真是动了情,一种微温的潮水渐次在眼中蔓延,浸湿了她的眼角。
然后,绿绮不再看他,只是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将头缓缓低了下去,“我跟着他最起码你还能活着!”猛地,她又转过身做出离去的姿势。
“结果呢?都是******骗子!”
看着绿绮失去了一贯的冷静,魏小虎的心仿佛被一片一片凌迟似的,她口中说的话,他不是没想过,只是今日今时从她口中吐出,越发增添了十分的心伤。
他焦急起来,用力摇撼着她,“绿绮,我是爱你的!”
“怎么爱?偷出徐俯手中存着徐氏所有罪恶的U盘,然后交给你的上司,让他们升官发财,然后在你肩膀上安上一个无用领章?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了徐俯的庇护,我怎么办?一个小小警察,你能为我做什么?”
冷笑凝上了唇角,绿绮再一次转过身面对魏小虎,表情不是痛苦,而是平静,甚至是冷酷。
她的指沿着魏小虎眉毛轻轻划落,她以冷冰冰的口气说:“你想要我为你做什么?难道你从来不曾觊觎过徐俯手中的权力,即便以前没有想过那么在我被他夺走后呢?仇恨也从来没有让你想过?”
他呆呆地看着,看着她的冰冷和欲念慢慢染上眼底,渐渐地扩散了,先是一点,然后是一线、一片冰一样的感觉透过血液传到他身体的内部,传来却是一种燃烧似的灼热感包裹住了身体。
“你什么意思?”
“用现有的资源去抢夺你没有的,然后留在你的手中,然后我就永远在你身边,这样不好吗?”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冷和热忽然令魏小虎感到慌乱。或许在这一刻他怕她,怕这个琉璃般脆弱的女人,怕她几乎想是可怕的野心。
“绿绮,我们走吧!”
她只是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瞪着他,咬着自己的下唇,咬得那么紧,以至于让魏小虎觉得她快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
“我们走得远远的,到东欧或者北极随便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好吗?”
“你知道吗?昨天我得罪了音乐界的泰斗人物,几乎等于被音乐界封杀了。可是今天早晨,他的儿子在我面前卑躬屈膝地请求我饶恕……你知道为什么?那就是权力啊,徐俯手中的权力。”天边最后一丝阳光在弧形优美的眼角勾画着冷清的线条,恍惚之间,有一刻垂下的眼睫,那唯一的光华也翩翩落下,“我不想也不愿意一辈子庸庸碌碌,你知道……我有才能,可是这个世界上从来都不是用实力就可以出人头地的……而你……难道你除了这样的爱,什么都没有了,是吗?”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她退开一步,又退开了一步,双肩微微合拢,这样的她看上去显得格外的弱小无助。很想伸住手将绿绮拥入自己的怀中,很想一直拥抱着。
手伸出去了,可又迟疑地收回来了,不行……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拥有什么,也许,真正无助的人是他吧。
沉沉的夜幕中,冰冷的黑暗落在她远去的背影上,恍惚得像一场梦,而做梦的人却抓不到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