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过了午夜十二点,就是又一年的初一,所以即便是天色漆黑,家家户户却依然灯亮如昼。
狭小的居室,16寸的黑白电视,电视里的女人,紧紧拥住怀中的少年,边哭边嘴里喃喃道:“妈妈永远跟你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年幼时的他抬起头看着女人,亦跟着学道:“妈妈,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女人把刚出锅还在冒着热气的白菜猪肉馅饺子放在嘴边吹了又吹,才送进他的嘴里,缓缓笑道:“好,妈妈和你永远在一起。”
……
下雨了。
这种天气他是最讨厌的。
雨打在玻璃上丁丁当当,在梦里似乎都能隐隐觉得那股湿意。
真是讨厌……
枕在面颊下的枕头一动,虽然很轻微但是徐俯还是敏锐地感觉到。
“怎么了?”他揉了揉眼睛,沉沉地问道。
“没什么,再睡一下吧。”回答他的是绿绮有些干涩的声音,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是枕在她的腿上。
窗外天色阴暗,俨然已是下午,而她身体不自然地僵直,满脸憔悴与疲惫,就这么为了他坐在钢琴旁一夜。
依旧蹙起眉,正碰上绿绮的目光,定了片刻又闪开目光,起身把不知何时盖在身上的毯子披在她的肩上,才问道:“我睡了多久?”
“快一天了,难得看你睡得这么沉,就没叫你。”
“是啊,好久没睡得这么沉了。”站在窗前,徐俯摸了摸额头,好似自言自语地轻轻道,“竟然做了一个很久以前的梦。”
确实很沉。
其实,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不记得了……
双腿渐渐由麻痹转为刺痛,绿绮站不起身只能抬眉看着他。他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眼睛有些,一绺散乱的发不驯地垂在额前,衬得他锋利的眉角有种不同于平日的柔和。
“梦见什么了?”
心中一涩,他却依旧用一种淡然的表情说:“我不记得了。”
门外的魏小虎和李志博似乎已经等了很长时间,现在进来看见绿绮坐在那里都是一愣,神色各异地对视一眼。
李志博刚想开口,却徐俯被一抬手,中断了他要出口的话。
“有什么事,说吧。”
“老大,最近条子似乎不对劲,对我们的搜查也增多了,港口那批货……”
魏小虎本以为徐俯会惊慌失措,没想他只是微微一笑。
“知道了。”
转头又对仍坐在窗前的绿绮,一语双关地说:“到底年轻,这么沉不住气。”
魏小虎也顺势向绿绮看去,绿绮弯眉一笑和魏小虎的目光轻碰,闪了闪又垂下了眼。
然后,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仿佛只能听见众人的呼吸声。
半晌,徐俯才道:“小虎你去吧。”
魏小虎这才转身出门。
“老大,条子不要紧,重要的是那批货被压在那里动不了,万一出什么事,就是很大一笔的损失啊!”
这边李志博说什么,绿绮不留心,只是起身站到了窗前。
楼下魏小虎也刚好走到庭院里,抬起头,看见她,侧着头又看了看,随即便眯起眼睛笑了。
他一笑起来,眼睛弯成两条好看的弧度,那种形状就像是他身后正在落下的淡灰色的半轮圆日。
笑过之后,魏小虎皱起眉,闪现担心且无奈的神情,嘴唇微微开合,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此时雨似乎已经停了,天色还是阴沉沉的,借着落日,她读着他的唇,她喉中一哽,却只能点点头。
书房另一侧的徐俯一边品着茶,一边仍旧在听着李志博的话。
最后失去耐心地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哼了一声:“少在这跟我放屁,我刚说魏小虎沉不住气,你就在这里给我……”
他刚想继续骂,却见李志博目光转向窗前,呆呆发愣。
徐俯皱了皱眉头,暴躁尽去,反而多了一种冷凝。
绿绮站在那里,看着窗外也正入神。侧面看去,她的脸色在一夜未眠之后本来就呈现一种不健康的苍白,此时更是白到让他疑心那下面的血液是不是全都流光了,仿佛马上就要变成透明。
徐俯起身向她走过去。
绿绮听见响动,立刻警惕地收起了恍惚的神色。
而他已经走到窗前,正看见魏小虎走出大门的背影,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心“怦”的一声,激动地跳跃起来。
绿绮转头看着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他便抬手止住她的话,并未让她说下去便转身,走了几步之后,道:“想的话,就追他出去,我不会阻拦你。”说完,他走出门,也未回头。
随着巨大的关门声之后,书房内只剩下绿绮和李志博。
“你不去?”李志博讥讽地开口。
窗外徐俯也来到了庭院中,连鞋子都没穿赤着脚向外走,手下上或阻拦或跟随,却都被他挥开。
“什么?”
“不去追吗?”
绿绮心中动荡,刚想开口,一阵恐惧感便排山倒海而至,只觉得心脏都被紧紧压住,连呼吸都无法顺利进行,不是恐惧,不是绝望,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害怕,潮水般从骨子里面缓缓透出来一般。
然而,还是得追的。
天色完全黑了,已经停了的雨又开始下,并且越下越大。绿绮打了伞出门,雨落在伞面上噼噼啪啪的,一阵阵的急促。
路边的店铺仍在,五色的灯光在雨夜里无法照得很远,她只能踩着一个个水泡前行。
很久以前她也在这样的雨夜里走过,背着自己的行李从一家走向另一家,迷茫得不知前路地走着,带着绝望的感觉,但是那时与现在却有天壤之别。
现在的她知道自己在追逐,只是不知道会追到谁……
然后,一抬头她就看见了徐俯。
风大了,雨点落在伞上有节奏的清脆丁冬声,渐渐变成了一种轰鸣。
他身后是一家音像店,音箱里正传出一个女子的吟唱着。她听得不真切,只知道是深情错爱,一生误付之类的东西。
隔着一条马路,徐俯也看见了她,路灯淡淡地落在他漾着笑意的眉目间,好似有道暖暖的光华衬在脸上,英俊得让人睁不开眼。
他就那样赤着脚向着她缓缓走过来,她本能告诉自己要逃,快点逃,可是脚下却是移动不了半步。
他走到她的身前,发被雨凝结成缕,打湿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他接过她手中伞,一把扔在了路边。
“陪我走一段吧。”
雨水流入眼中,又刺又痛,手在他的掌中半分都动不了,也没有办法抹去。
他赤着脚,她穿着高跟鞋,落足声一个沉闷一个清脆,出奇的不搭调。
她甩开鞋子,同样赤着足踩在雨中。
雨水从****的肌肤渗进去,伴着夜风有点过于冰冷了,而她心里却是异常痛快的。
他看着这样的绿绮,眼神就不自觉地柔和了起来,侧头一笑,眼若弦月,冲去许多他身上那令人不寒而怵的气质。
“小时候,我母亲跟我说,她和我父亲之间最美好的一段记忆就是……一次吵架,也是这样下雨的夜晚,她赤着脚跑出来,而他追出来也是赤着脚。然后他们手牵着手,被雨淋得湿透才走回家。”
他们也手牵着手,赤足走在路上,衣服全被淋透。
绿绮再也不敢看他,面色一红,又垂下头去。
其实在她心里,居然是有些隐隐期盼的。
“很浪漫啊,他们一定很相爱……”
“相爱吗?可惜那男人有妻子,她只是情妇。后来她有了孩子,还是双胞胎,她隐瞒了真相,母性大发地把我留在身边。”他还是紧紧拉着她向前走着,步伐不紧不慢,“再后来,她穷得实在过不下去了,正巧我哥哥又死于意外,于是我在十岁生日后的第三天被高价卖给了那个男人。”
她一颤,侧头。从侧面看去,徐俯线条优美的薄唇紧紧地抿着,深黑的眼睫低垂,任谁也看不透隐藏在其中的秘密。
她盯着他眨了眨眼睛,突然伸手抱住他,低低说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一直……”
风太大,雨也太大,她的手指竟是轻颤。
“这话,连你自己都分不清真假了吧?”他缓缓推开了她,只是凝视着她,“瞧我们,吵架,出跑,追逐,安慰……”他沉着脸不笑的时候,神情便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骄傲与冷峭,“就像真正的恋人。”
路灯下雨水在他的周身形成了光晕,于是他的人更加朦胧起来。她蓦然回想起刚才在庭院里,魏小虎吐出的那句话。
他说:“我很担心你。”
回到别墅的时候两人从里到外全部湿透。
在雨中并不觉得,到了室内温暖的空调吹到上身,反而将骨子里的寒意一股脑地逼了出来,冻了绿绮一个寒战。
“好冷。”
徐俯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径直拉着绿绮向浴室走,其间紧握的手一直未曾松开。
浴室很大,双人的按摩浴缸更像是一个小型的游泳池。打开龙头,冒着热气的水流开始释放出来,那么大的浴缸要蓄满水需要的不只是一时半刻的工夫,可是湿凉的衣服粘腻在身上也不舒服。
“帮我脱。”
明明是命令的口吻,但也许是浴室的水雾太浓,也许是他浑身湿透,也许是她听得见他的牙齿磕在一起的声音,反而像是在恳求。
“你不松手我怎么脱?”
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裸体,所以没有什么好害羞的。她帮他脱下衣服,他却突然紧紧抱住她,像是要揉碎什么东西一般,
死死往里按。
“怎么了?”
心刹那软得仿佛像一块海绵,处处都能陷进去。整个人都疲倦得恨不得闭上眼睛,然后沉陷下去。
她的手颤抖地握紧,强忍着不把他推开,硬生生地把脸转向一边,轻声道:“水好了,快去洗吧,不然会感冒的。”
他这才缓缓松开手,绿绮转身就想出去,他却再一次拉住她。
“帮我洗头。”
说完就先进到浴缸里,认认真真地等着她,漆黑清亮地直看到绿绮的心中去了。
绿绮的眼睛,飞快地在徐俯脸上一绕,便也脱衣进了温热的水中。
慢慢地把手放到他的头上,抹上洗发水。他的神经整个安定下来,舒服地闭上眼睛。
停顿了一下,接着开始清洗并摩擦他的头发,手指间带动着水流,在他的发间温柔地穿滑,然后停在他的颈处和背上轻轻地摩擦。
男性的洗发水并没有什么馥郁的味道,然而此时此刻,那种特别的暧昧醺醺然地就飘散在他们之间。
随即不期然地,他的吻便落了下来,他的舌在她的耳垂上若有似无地擦过……
绿绮却借着温热的水波,拉开一个暧昧的距离,若即若离。
终于他不耐烦了,手臂突然紧紧钳住她,两具身体紧紧挨在一起,不留一点缝隙,力道大得让她险些喘不上来。
舌一路从绿绮的颈项下滑,留下一道明显湿亮的水痕,流连在起伏的胸。
她迷蒙着双眼,极其魅惑地乱了呼吸。
然后舌头一路不停地向下滑去,在她的小腹轻轻啃咬。
突然他潜入了水中,她明白他想要做什么,有些惊慌的无奈,但还是顺从地张开腿,灵活的舌也到了她的身下。
透过平滑的水面,绿绮隐隐约约看到他的起伏,手指深深插入他的肩胛,平日总是冰冷的手指现在滚烫得吓人,仿佛要把他们的肌肤都燃烧起来。
被强韧有技巧的舌头触碰,身体仿佛一个舞娘却本能地随着他的舌尖音乐舞动,无法抑制地轻颤。原本清明的神志开始模糊起来,身体却清楚地感受到他烙在体内深深浅浅的痕迹,鲜明得残酷。
身体突然一轻,她下意识地攀住他的肩膀,然后整个后背被粗鲁地压在了冰凉的白磁墙壁。
他火热的身体一股脑儿靠上来,肌肤间亲密的摩擦,还有他欲望激烈的抵触,引得她更加恍惚。
也许是由于浮力的关系,徐俯的动作显得格外的温柔,像是要慰藉她似的。
每一次的冲击都蕴含了水的温柔,让绿绮的整个呼吸都麻痹酸疼……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明,床畔的电话一声接一声地响着。
身边没有人,只有从浴室到床上留下的潮湿印迹。
“喂?”
“是你?”电话里是李志博焦虑的声音,“我找老大。”
“他?不在啊。”
“没和你在一起……”电话另一边的李志博明显愣了一下,才放下了电话。
后来绿绮才知道,徐俯失踪了。
这个消息仿佛一颗石子落入她的心湖中,激起阵阵涟漪。只是这个湖太深太黑,稍许又恢复了死寂。
接下来随着徐俯的失踪,徐氏团遭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
徐氏风旗下的生意五花八门,多元化的豪华酒店式公寓,还有酒廊及一些赌场,当然表面看来是完全合法的。然而接连不断发生打架斗殴事件,其中两家需要重新装修,一家因为顾客卷入受重伤。警方在调查中发现毒品交易,徐氏集团旗下所有娱乐城被迫停业。
紧接着是所有仓库同时被人纵火,货物全部报废。
走私码头驻守人员遭到持械攻击,在警察到来前双方死伤殆尽,血水染红了夜晚的江面,而里面的货物全部失踪。
李志博魏小虎全部被带回警局协助调查。
这时,所有人都清楚地认识到,巨大的金字塔开始慢慢倒塌。
所有人都在疯狂的寻找徐俯,而此刻星余顶层办公室里,在绿绮面前的李志博,则是最焦躁的一个。
“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
扫了一眼李志博身后的魏小虎,绿绮低垂的眼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
“妈的,你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一旁的魏小虎忙制止了似乎就要动手的李志博,道:“博哥,让我跟她说。”
李志博的目光由魏小虎看到绿绮,又从绿绮转回到魏小虎的身上,沉吟良久,冷笑了一下摔门而去。
等李志博消失在视线中,绿绮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伸了一个懒腰。
这副肆意的模样,魏小虎却是见惯了的,也不吃惊,只略带深沉地注视着。
绿绮也不管他,端过面前新沏的咖啡,细细地品了起来。
魏小虎迟疑了一会,才说:“事情进行得太过于顺利,我在其中充其量只起到了三分之一的作用。现在……非常不对头。”
口中的咖啡醇香的味道似乎立时消失,于是她放下了杯子,望定了魏小虎,微笑道:“你跟我说这些也没用,他就这么失踪了,你叫我怎么办?”
魏小虎竟觉得无法对视那样的目光,逃避地垂下了头。
“他一定会联系你的,即便所有人都不找,也一定会找你。你……要当心……”
绿绮心里像被人猛地掏了一下,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说。
从星余出来,已经是下午,夏日里骄阳似火,车里为了保持空调的冷风,连车窗都不敢开。隔着窗户望出去,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就仿佛是另一个世界,而她与他们格格不入。
恍惚过后,绿绮才突然察觉,“怎么不是去琴房的路?”
司机这才拿掉盖了半边脸的帽子,转头向她一笑。脸色略显苍白,眼下的青色很深,有些疲倦的痕迹,然而一双眼眸仍旧深邃如渊。
“徐俯……”绿绮念着他的名字,起初愕然,继而神情复杂地怔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有办法说出。
徐俯也没有说话,转过头继续开车,只是从后视镜中看着绿绮,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晃了几下。
见她兀自一脸茫然,良久,叹了口气。
车开到市中心一栋二层别院的不远处停了下来,徐俯并没有下车,绿绮也只能静静地待在车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们停下不久,一排警车就也停在了他们前面,警灯旋转得让人眼晕,却没有任何警铃的声音。
绿绮心猛地一紧,看向徐俯,而徐俯仍是平静地坐在那里,看不出任何表情。
警察并没有向他们走来,而是冲进了院落。只是片刻,铐出了一个中年女人。即便是远处,也能看出女人面容保养得十分美丽,眉宇间很有一股倔犟。
“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是徐亚的妻子!”眼看就押进警车,女人却突然不肯合作,一边挣扎着一边用凄厉的嗓音高喊着,“徐俯!你这个白眼狼,你父亲一死你就陷害我,你不得好死!”
此时此刻状若癫狂的女人再也没有一点美丽的影子。
徐俯看着,忽然就无比清晰地记忆起第一次见到这个女人的情景。
段涵淑,徐亚的妻子,她本是真正的世家闺秀,看着他的眼里除了高傲和鄙夷,还有一种深深的嫌恶。后来在人前她待他就还算是客气,只要她愿意,自然可做得母慈子孝,滴水不漏。
然后,暗地里的虐待却从没有终止过。并不是打,也不是骂,而是把他关进漆黑的壁橱或者地下室,有时一关就是一天。那个男人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总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成年以后他绝少再涉足这栋房子,但他从来也未曾忘记过。就像他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那里的任何陈设。
段涵淑终于被押走了,徐俯看着从身边一晃而过的警车,勾开嘴角,笑意若有若无地,还没展开就消失了。
“看到一个朝代的终结,感觉怎么样?”
“你疯了?原来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
“徐氏是一个巨大的垃圾场,早就该被毁灭,只是期间我竟然对垃圾所衍生出来的巨大权力产生了眷恋,所有有了一点迟疑。”还是那副略带疲倦的神情,也看不出有丝毫情绪波动地望着绿绮的震惊,“虽然晚了一点,但是垃圾还是有了垃圾应有的归宿。”
她看着他的样子,无法出声。
徐俯也好一会不说话,像在想什么心事。
他突如其来地问:“绿绮,你要跟我走吗?”
“什么?”她先是一惊,然后极力掩饰着惊恐,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想笑,然而笑着笑着,就再也没有办法笑出来。
徐俯自己倒先笑了,转过头不再看她,只是耳根略略泛着微红。那样的笑容和神情,几乎让她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松动了。直到汽车再次启动,绿绮还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静默中,车转向郊区的方向。窗外一开始修剪整齐的柳树,箕张的枝在车窗上投下一片又一片暗影。后来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入眼的开始是大片大片的荒地,黑色的土地上青绿色的荒草丛生。然后,车开进一个荒芜的农场,在往前竟然是悬崖,悬崖的一边却是一处小型的停机坪,上面停着一架直升飞机。
下了车,方才感觉夏意更盛。脚下是柔软的土地,偶有一丛青草从好奇地探出头来。走得离直升飞机近了便隐隐嗅到一股汽油的味道和着野外不知名的花草气,彼此交织,变成了一种好闻的味道。
徐俯站在她的身前,看着面前仿佛栖息的巨鸟一样的直升飞机,微微出神。淡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素白的T恤上,似乎散发出一股森冷的气息。而这样的气息,是她熟悉却又害怕的。
他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从前他冰冷阴沉,就像一条盘踞的毒蛇,虽然叫她警戒,却不会叫她害怕。可是现在似乎不同了,他的身上多出了一种莫名的东西,让她害怕。
“很漂亮吧?这是我送给自己也是你的生日礼物。”
绿绮惊讶似的蹙起眉,随即又笑,“我们的生日礼物?”
“很吃惊吗?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是同月同日出生的,这,也叫做缘分吧?”他扬眉笑道,眼睛眯起,眉宇间却是如思念般的留恋和回忆。然而她不愿意看,也不愿意想起以前,当面对他,好像回忆起来都成了一种痛苦的事情。
“谢谢你,也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他不再看她,目光依旧转向直升飞机,只是双手放在身前一点一点地交握着,竟仿佛紧张得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你在这里我很高兴。”
仅仅是一句谢谢你,心中顿时像烧起一把火。耳边虫鸣不止,仿佛在搅动着本就乱得难以言喻的心。
而他犹不曾察觉地说着:“我们开始的方法很糟糕,所以我还得向你说一声……”
她有些恍惚,目光穿过他看着不远处的悬崖。
“算了……”
只说这两个字就止口不言,她想继续,却再也无力开口。
徐俯这才觉得有些异样,转头看着她。她笑着,可是眼神却显得心不在焉。偶尔她会和他的目光对视,然而目光很快恍惚,仿佛想要透过他找寻着什么。
他心里便忽悠一空,来到她的面前抓住她的手,低声道:“对不起。”
她吃惊地看着他,那瞬间,一切都变了味道。
徐俯仍旧笑着,难得他笑的时候眼睛轻轻眯了起来,像身边会洒落一地的阳光般,干干净净,偏又有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把人牵住,让任何人在他面前都不会觉得紧张,即便现在这种应该很紧张的时候。
“听人说,要说对不起和谢谢……”
绿绮的样子还是呆呆的,他无声地长叹,心底的内疚,让所有的顾忌都烟消云散。
“才算是爱……”
绿绮闭上了眼,紧接着又张开,心头似乎开出来的一朵花,化成笑意慢慢地绽放在眼角眉梢。
梦一般似的。
这样的话,也真的像梦话。
所以那样的笑,亦只是一瞬间。
就像乌云遮住了太阳,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她的笑被融化在悲伤中。
他正拥着她走向直升飞机,所以便错过了她的悲伤。
“从这里起飞,先到越南,然后再转往欧洲。我想,我们在那里可以从头开始。”
他的踌躇满志渐渐清晰,她看见他的眼中的光芒更胜,也笑如春风拂面,口中呢喃道:“等等……”手指却背在身后,绞得指节都发疼。
“就这样走吗?”他扁了扁嘴,似乎有些不悦的样子,绿绮赶忙又继续说道,“最起码需要准备一下吧?衣服呢?就算是旅行也得带行李吧?还有钱,没有钱怎么行,我那里还有一点存款可以提出来……”就这样絮絮不断,因为不敢停下来,只怕一停下来就会堕入万丈深渊。
他终于止住了脚步。
“有了它们,就足够了。”徐俯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两个U盘,“所以绿绮,别有什么顾虑,跟我走吧!”绿绮看着他一怔,半晌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心头便像有火烫了下,忽然哆嗦了一下,脸色重又惨白了。
“跟你走……”轻轻地念着这句文字,一种异样的情绪在体内泛开,她垂目错开他明亮到有些刺目注视的眼。再抬头的时候徐俯已经来到她的面前,把U盘放在她的手中后,然后抬起她的下颌。
“你说过,你会一直在我身边。”
然而,他的指尖触摸到绿绮皮肤的那一瞬间,一种沉闷的声响后,剧烈的疼痛自心口爆裂,抽搐一样地波动到全身,血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一点点仿若繁华盛开似的在土地上形成惨烈的图案。
瞳孔不可置信地紧缩,身子一动不动。他看着她不知何时拿在手中的迷你手枪,装着消音器的枪口还冒着硝烟。
一直望着。
“别用这种我背叛了你的眼神看着我,别忘了我是你花钱买来的女人,别忘了我是可以毫不犹豫舍弃一切的女人。”绿绮似笑非笑般轻嗤了一声,高挑的眉下描绘得极精致的眼微眯着在灼灼闪跃。而她惯于弹奏音符的美丽手指拿着枪时,亦出乎意料地沉稳,连一丝颤抖也没有,“没错,我是说过一直在你身边,但前提是你能够帮助我。”
徐俯终于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上,手死死地捂住胸前致命的伤口,指甲嵌进血里,掐得指节发白。眼中的光芒像尖锐的剑气一般迸射,似乎要凌迟着眼前的女人。
“你知道我这辈子最恨什么?我最恨仰着别人鼻息,看着别人脸色过活。”
绿绮也望着他,那种近乎绝望的眼神,仿佛望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她的脸色却比他还要惨烈,好像血色随着扳机的扣动被夺去。
“我若跟着你,必得时时刻刻如此。太累也太难,所以我做不到……”然而从口中迸出每字每句却始终平静无波,好像她握着枪的手,“所以,对不起……俯,你必须死……”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也是最后一句,徐俯终于动容了。
许多年前,雪下得如身下的泥土一般松软,那个女人站在雪中也对他说:“你必须得走。”
血液一点一点自身体里流失,明明天这么炎热,冷汗却滑过他的额角,淌进他的脸颊,模糊了他的视线中。
“那么,你还在犹豫什么?”
绿绮的身影停顿了一下,然而只是瞬间,又毫不迟疑地向他走近。抬手把枪对准了他的头。
“不要!”
说出这话的不是绿绮,也不是徐俯,而是跑得一头汗水的魏小虎。
“绿绮,别开枪……”
跑到了近前,魏小虎反而放慢了脚步,连声音都是怕刺激到她似的温柔。
“不开枪怎么行,他不死,我就注定无法安眠。”绿绮的眼睛不曾离开徐俯,声音里有种决绝的意味。魏小虎怔了一下,又小声哄她:“不管怎样,你都不能为了他成为杀人犯!你现在杀了他,手里沾了他的血,仍会一辈子都做着他的噩梦!”
绿绮这才转头有些奇怪地看向魏小虎,然后看起来不可置信似的笑了笑,“你是说,不管我杀不杀他,他都是我这一辈子无法摆脱的?”
这话说出来,魏小虎也无语了。
徐俯一语不发,死死地盯着她。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这句话的分量一点一点地显出来,他的胸口一起一伏,交织在蓄乱的呼吸,所有的一切一直一直下沉,沉到死亡的巢穴里,便完全变黑。绿绮恍惚着,手指在扳机上僵硬着,扣与不扣此刻成了她一生最艰难的选择。多少个夜晚,她幻想着就这样扣下扳机,如今真实就在手中,魏小虎的一句话却将她凝住。原来早已经无法摆脱,原来早已经无法舍弃,原本已经是这样,那她所做的一切又是为了什么?
手指想要收紧,然而越是这样做,越是清晰地感觉,割裂了血肉一般的痛不欲生。
这是这样一恍惚,魏小虎已经扑了过来,抢过了她手中的枪,将她抱在怀里,抖着声音道:“没事了,没事了,绿绮……”
她久久不语。
魏小虎安抚着她,转头再看,地上已经失去了徐俯的身影。血迹蜿蜒着向前再向前,魏小虎抬头看去,徐俯已经站在悬崖的边上。
“你做什么?!”
徐俯冷笑,并不看魏小虎,只对着绿绮悠然一笑。
“这样的男人优柔寡断,连斩草要除根的勇气都没有,怎么配得上你?”他站在悬崖边,一只脚几乎已经踏进了空中,蜷缩中承受着剧痛胸膛,像一株从灰暗泥泞中艰难绽开的常春藤,一节一节直起。语气是出乎意料的自然,冷静,而决绝。
“不过,他有一句话还是说得很对,我无论生死都注定与你纠缠不休了。”
然后,徐俯跳下悬崖的动作在绿绮眼中缓慢得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的变迁。
绿绮微微愣了一下,一瞬间的脸庞上弥漫上一种悲哀,然而,一瞬间又消失了,唯一残留的,是一种麻木。
愕然地看看自己怀中的绿绮,又看看空白的悬崖,再看看绿绮。最后魏小虎跑到悬崖边上查看,而绿绮依旧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莫名地在空气中茫然一伸,片刻又狠狠缩回。
在魏小虎回身看向她时,绿绮已经晕倒在地上。
仿佛在做一个古怪的梦。她被包裹在深深的海水中,入眼只有一片黑暗,周围静谧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想开口呼救,然后口中吐出的声音都被湮没在黑暗中,连一丝回响也不曾激起,显得更加寂静。眼前恍过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徐俯的景象。总是冷冷看着她的他,藏在眼底的却是他自己也不曾得知的疑惑,一遍遍问着她,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推开她的他,却在每一个推开的瞬间寂寞孤独的他……紧紧抱住她的他,总是在质疑她的他,然后笑得像个还在对她说,跟我走吧……一切仿佛清晰得就在眼前,一切却又恍惚得像一场梦。最后是仿佛一只白鸟跃下悬崖的他……奇怪的是,她虽痛却并不觉得后悔。大抵,再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如此选择。
艰涩地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黑白两色,这里是她老弄堂里的房子。
魏小虎坐在床边,默默地注视着她。青色的胡碴布满了腮颊,才一夜之间,就仿佛憔悴了很多。他们目光轻轻一碰,谁也没有说话,仿佛都知道该如何开口。
“醒了……饿了吗?”
小心翼翼的语气,让绿绮不由难过。
“小虎。”
她轻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听见,眼神不由得一亮,笑了笑,便握住她的手,“我在。”
她没有反握住他,心里却不由得一紧,就好像有人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止不住地跳了又跳,跳了又跳。终于终于咬牙,只是轻轻一握,旋即放开他,说了一句:“我们喝一杯吧……”
魏小虎愣了一愣,有些呆呆地看着她。
“啊?”
她只是笑得淡淡地道:“就当是庆祝,庆祝我们总算是成功了。”
他半晌才反应过来,忙站起身,“好,我去拿酒!”
等魏小虎拿了红酒倒好后,绿绮又道:“红酒的话再放片柠檬最好了。”
于是魏小虎又下楼切了柠檬片,再回到楼上时,绿绮已经端了杯子坐在窗前,若有所思的模样。
他忙坐到她的身旁,往彼此的杯子里放好了柠檬,然后看着她,举起杯子像看着小孩子似的歪着头想了片刻。
“为什么呢?”
“不是为我们成功吗?”
绿绮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悒郁。
“那个不好。”他摇头,顿了顿,又用那种别有深意的语气说,“还是为我们的将来吧!”
“将来?”
魏小虎很认真地看着她,忽然狡黠地笑了笑,说:“是啊,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为了这个干杯。”
“岁岁长相伴吗……”
“对。”
绿绮不由自主地看向他,正正地迎上他明亮清澈的目光。心里一动,自语似的开口:“为什么?”
“不要想那些有的没有的。”魏小虎却像是窘迫得不敢看她,目光满室地绕,看着酒杯,看着墙壁,甚至看着窗外和地面,就是不看着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还有很多将来。”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绿绮默默地听着,只觉得他最后一个低喃似的尾音,仿佛掐捏着心底某处脆弱的角落。
于是她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过了一会,才缓缓开口:“红酒还是太涩,来一点香槟好了。”魏小虎这才把目光转向她,愣了愣,还是起身道:“我去给你换。”
听着魏小虎的脚步下了楼,绿绮一直平稳握着酒杯的手才开始抖,抖得几乎握不稳,连放下杯子的简单动作都重复了又重复。
魏小虎重新上来,只拿了一瓶打开的香槟却并没有拿酒杯,径直走到刚才未饮的红酒杯前,拿起就要饮下。
绿绮悚然一惊,急忙开口道:“你做什么?”
杯口已经几乎碰到了唇边,却被制止。魏小虎奇怪地看着绿绮,笑道:“腾杯子喝香槟啊,你怎么了?”绿绮心蓦地一跳,连忙把头低下,将心里慌乱掩饰过去,“傻子,这种郁金香杯是专门喝葡萄酒的。”没有说完,过了一会,顿了顿,她又抬起头看着他又说,“香槟的杯子要细长的才行……”
“唉……真是麻烦啊,不就是一杯酒下肚嘛,还要讲究这么多!”
这会儿魏小虎只能是无奈地看着绿绮,然而在她坚持的目光下,他只能又下楼。
再次听到魏小虎下楼的脚步声后,绿绮拿起他的郁金香酒杯,把酒倒进了洗手池,又用清水涮了又涮,最后倒满一杯重又放在原来的位置。等做完了所有的一切,才觉得彻骨的寒意从足底慢慢地升起,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夏日,冷汗却浸湿了她的后背。
魏小虎上了楼,举着手中的细长高脚杯,问道:“这回对吗?”
她粲然一笑,“对。”
黄金色的液体倒进水晶杯,还冒着一层层的泡沫。举起杯子,魏小虎的眼神印在她的心里,像是水滴渗进顽石。
“为我们的将来……”
“为我们的将来!”
低头小口小口地品着香槟,可是思绪忍不住地却又飘了过去,呆呆地想了一会,她忍不住又开口问:“小虎,你会永远在我身边,不抛弃我吗?”
“我会的。”
听到他毫不迟疑的回答,绿绮沉默了半晌。
“那两张U盘的密码是他生日的天数再加上三天。”
那是他被舍弃的日子。
绿绮说话时的声音平淡,淡到了一个平静的深渊中,结着一层薄薄冰霜的眸子没有任何感情流露,没有任何爱恨悲欢。
魏小虎怔在那里,眉头不露痕迹地微微一皱,直盯着面前几乎与之前判若两人的绿绮。
她不再看他,径直起身把一张CD放进了唱机,熟悉的曲调顿时响彻寂静的室内。
“这是什么曲子?”
“悲怆的二乐章,爱情。”沉默了一会,她抱住他,“我想……我是爱你的……”
魏小虎半晌才抬起几乎不属于身体一部分的僵硬手指,拥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