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的办公室里面是个套间,为了应酬方便还有一个更衣室。
我拿出polo的小行礼箱,简单整理了几件衣服,然后走进了洗手间。
连衣服都没有脱,直接打开了花洒,冷水直冲了下来。水汽氤氲中身体全淋湿了,我的喘息越来越急促,每一根汗毛都因这刺激竖了起来,冷水刺激着神经,我不住地打着冷颤。
刺骨的水像悲哀,一点一点浸到骨子里。我慢慢地转过脸,我看见镜中的女子,脸色白得像梨花一样,连唇上最后一抹血色也消失了。
我咬紧牙关忍耐着,半个小时以后,我才走了出来。
没有急着换衣服,我先找到遥控器,把室内的温度,调到了最低。
季四就坐在床上,正对着我,笑得若有所思。
脱掉了被冷水打透的衣服,可惜了这件在米兰购得的波西米亚风格的衬衫,五颜六色交织的纹路如今倒好似水打的抹布一般。手已经冰得一直颤抖,勉强换好衣服时,冷意一丝一丝地从骨中沁到了肌肤上,肌肤又接收着空调制造出的冷气,身体便止不住地打着个寒噤,很冷,冷从身体的细微处渗出,意志都好似被冰冷凝冻。
“你要这样去找他?”
“不这样怎么能拖住他,怎么能为你争取到时间?”
面色太过苍白,眼下似也有淡淡的阴影,对着镜子想用蜜粉和腮红遮盖,不能太红,也不能太紫,淡淡的粉才好。可是,手已经冻得不听使唤,小刷“啪”地一响,掉到了地上。
从地毯的长绒里拾起那个小刷子,他伸出食指抬起我的脸,拿着刷子帮我继续化妆。
“有时候我真的佩服你,当机立断,连对自己都是毫不留情,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你形成了现在这样的性格?我真的很好奇。”说完,季四在我的面上轻轻一啄,明明是那样热的唇,我依旧止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我一向知道他的冷酷,这种知道,几乎是直觉的反应,一如既往,我对他了解得太多,多年的合作,让我料知他几乎每个动作、眼神的意义。
但现在,我打不起十二万的精神,只有笑着引开话题:“安雅现在怎么样了?她是你极少接触过的那种,像阳光下的水滴一般的女子,透明、剔透、纯洁,我想你会喜欢的。”
季四却笑着弯下腰来,手指停留在面颊上,那样的灼热,好似情人亲昵的耳语,在我耳畔一字一字地说:“我是喜欢,可糟糕的是她并不吸引我。”
我不喜欢他眼中不明的意味,微微侧过头,推开了他的手指,开口道:“我得走了,不然飞机会误点。”“我送你。”
本想拒绝的我,在身体不住的发冷下,打消了拒绝的念头。
直到劳斯莱斯停到了机场,我们都没有再说上一句话。
我伸手刚要推门下车前,他猛地拉住我的手。
我转头,季四一向冷酷的眼在闪动着什么,薄薄嘴角抖了抖,似是要说些什么。
我看不懂,只有张口问道:“怎么了?”
“我等你回来。”
我一颤,收回了他手中的手,下了车,直奔机场,再未回头。
登上飞机,我拿着机票在美丽的空中小姐的引领下来到了座位,毫不意外地看到艾染已经坐在旁边。
“安心?!”
阳光从舷窗外透过来,洒在他黑色的西装上,给他带来了一种奇妙的透明感,此刻的他有点窘,但表情从容,起身让开,只干干净净地微笑,“好巧,你也去N市?”
看着这样的他,我反而感到心慌意乱,从他的身边走过,想要落座,却眼前一黑摇摇欲坠,样子想必十分狼狈。
他想都不想就伸手扶了一把,让我坐下,关切地开口:“怎么了?”
艾染的身体,散发着强烈的阳光气息,坚定而温暖的掌心,传递着简直诱惑的力度。
我半躺半靠着坐下,又看着他热心地招呼空中小姐斟了一杯热橙汁过来,心里不禁一热,没想到,居然还能被他这样爱惜呵护。
“你怎么了?好像身体不太舒服?这样还要出差,没有问题吗?”艾染微笑地温柔问着。
在他弯起嘴唇的瞬间,我仿佛觉得世界都在这个微笑里缠绵了起来。在这样蓄意的狼狈情形中,他伸过来扶持的手,还有这份不问缘由的关切与热忱,令我早就结了一层硬壳的心再一次深深震荡。
感觉他慢慢地放了手,我的心里居然有瞬间感觉空落落的,让恍惚的神志清楚起来,我勉强不失礼地道歉:“对不起,我没什么……可能有些低血糖昏眩……你也去N市?”
我明知故问,他透明的黑色眼睛清澈地倒映出我的容颜,睫毛很细很长,影子拖下来有一种隐忍的令人疼痛的意味。漆黑的眼神仿佛在问什么,又像在诉说着什么,笑意被揉碎了一点点撒在里头,流转着皎洁而温润的神采。
他那般的剔透,而我的身上如今已堆积了很多灰尘,是洗不掉了。
“啊,是的,我发现那边账目有些问题。”
“哦,是吗?我是去N市例行巡查。”
舷窗外,反射着太阳光线的白云非常刺眼。持续的抖动又令我的胃很不舒服。机舱中的电视屏幕播放的是老旧的滑稽录像。
飞机降落,我的不适感更加的强烈,刚才喝的那些橙汁似乎都化成了冰,在身体内都翻涌。
艾染默默伸手,搀扶着我走下了飞机,行李转盘边,我看着他,他只是默默地搀扶着我,那张脸上满是阳光,连冬意都无法冻结。
“对不起。”我恍惚着说,知道自己快要坚持不住,知道自己又一次在他的面前狼狈,不同的是,这次是预计的。
这么想着,我斜斜软软地倒了下去。
再睁开眼时,是感觉到一双温暖而温柔的手时,我为他的细腻而苏醒。
“我怎么了?”
一张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晕倒了,医生已经来过,给你打了退烧针,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艾染坐在床边凝视着我,眼中是一种温柔的眼光,就像一个突如其来措手不及的相遇,如此令人震撼,令人吃惊,在这个寂静的空间里,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他在我的身旁,微笑着,倾诉着,仿佛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如同雕像一般愣在那里,恍惚着。
我不知不觉伸出指尖描摹着他的轮廓,摸着摸着几乎都有点酸楚了。
晚冬特有的,带着冷意的阳光从玻璃窗中透过,洒在他的白衬衫上,形成了优美的图案。我用指尖拨开他落到眼角的刘海,他的眼睫毛细微地颤抖了几下。
多么奇妙,不需要言语,就这样静静凝视他,我很容易就忘记时间的流逝,产生一种错觉。
他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开。然后他缓慢绽放出笑容的样子,长长的睫毛覆上眼睛,不经意移开了目光的样子。
我一惊,这才收回了手指。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好像每回我最狼狈的时候,你都在我的身边。”
“你烧到39度,怎么学长还要你出差?”
他起身为我倒了一杯水,送到我几乎没有任何温度的手中。
“跟他没有关系,只是有些事我必须得做。”
双手微微包裹住烫热骨瓷杯的杯壁,我说着称不上谎言的谎言,杯子凑到唇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心底的最深处慢慢涌起了一层忧伤。
“女孩子,太要强也不是很好。”
看着笑意把他的脸舒展得灿烂,居然流露出一丝接近天真的放肆感觉,我又是一刹那的恍惚。
“这是你家?”我明知故问。
屋子里头很安静,只有冷气的声音轻微作响。我转头打量着,几层厚重的丝绒窗帘已经束了起来,外推式的落地窗紧闭着,散发着明亮清爽的气息。屋子很宽敞,卧室客厅还有餐厅全都打通,袖木地板,纯毛手工的土耳其地毯,即使光脚踩下去,也有层层叠叠的暖意包裹上来。木头餐桌上,他的手提电脑放在正中间。一切都跟记忆中的一样。
“嗯。”
“真好,躺在心上人的床上生病,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幸福。”
卧室里面陈设着熟悉的水晶灯,光滑细腻柔软的床单接触皮肤,依然是轻柔舒适的滋味。空气中有一股熟悉的清香味道淡淡地弥漫,还像当年一样,有令人心折的温馨。
“那个,其实……”
艾染看着我,瞳仁清澈异常,清楚地倒映着我的身影。然后,有些为难地蹙起眉,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出优美的阴影。
“别说,拜托你,最起码现在不要说……”我猛地将额头靠在他的肩上,发出了近似哽咽的叹息声,“最起码现在不要丢下我,不要说让我伤心的话,这样安静地待在你的身边,我就会觉得很幸福。”
我好不容易遇到他,可是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我已经变成了一个隐藏着秘密的女人。曾经连梦里,都不敢奢望他的出现。
我害怕,害怕等不到他,现在,我又开始害怕留不住他。
我真的害怕。
我能感觉他的身子不自然地僵直,然后双手一直放在身侧,紧紧地握着,连开口的声音都有些不自然:“想吃点什么吗?已经睡了一天了,想必饿了吧?”
“白粥就好。”我慢慢离开他的怀抱,感觉温暖的气息,一点一点地离开。
而他则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起身去准备。
浅樱桃木的流理台旁,他忙碌的侧影,洗米、装锅、测量水。背脊挺直,步履轻盈,神情也自然舒缓许多。
阳光下他的皮肤很白,白得就像瓷像。就这样看着他,我的心似乎都安宁了下来。
蓦然,一股凉意从心底窜出,刹那间席卷了全身。
“很冷……冷……”
止不住地哆嗦着,我蜷缩成了一团,紧紧咬着自己的双唇,我知道自己已经将双唇咬破了,血流进了嘴中。
恍惚中,艾染慌张地将一层层棉被盖在我的身上,可我一脸无法舒解的痛苦之色,好像吓坏了他。我一直在打着哆嗦,几乎没有片刻安静。
也许是我身上流露的无法宣泄的痛苦吓倒了他,他嘴里说着什么,然后,脸上的担忧之色就更深了,以至于将他俊美的五官都扭曲了。
然后,恍惚中,有人给我打了一针,我才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但是无法抑制的寒意依旧蔓延着,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结成了冰。
恍惚中,耳边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病人是心理原因,可能是童年的不幸造成的一种病症,也许是小时候从没有得到过亲人的亲情,又或者在她成长的时候,一直认为自己很坚强,每次生病或是遇到重大事情的时候都是一个人熬过。所以才反映出来的一种极度寒冷害怕孤独的,渴望拥抱的表现,很少见。”
是吗,极度渴望拥抱?极度害怕孤独?我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习惯了一个人面对,这样也是病症吗?
冷得脑袋都好似僵住的时候,我落进了一个带着阳光气息的、温暖、和煦的怀抱,是我的天使,当这个意识充满了我的大脑,我终于无法克制地展开手臂揽紧他,心中那个好像永远无法填补的黑洞再也不在,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不可思议的深深满足。
下一刻,艾染把他的额头凑过来,紧紧地贴在我的额头上。周围的事物在我的眼中模糊了,可是他的身影却无法形容地清晰,羽毛般的头发,漆黑的眼睛沉静得不可思议地展现着心痛的味道。
“心心,别怕,有我在,别怕……”
轻轻的声音,锲而不舍地一遍遍重复,带着模糊的恳求的味道,这一刹那,我的心柔软得无以复加。
我一边深呼吸着,寒意终是压了下去,许久许久如此近距离地看他,光线那么明亮,把他的眼睛也映得晶亮晶亮的,如同夜空的星星,一眨不眨地盯着我。过了一会儿,他见我恢复了神志,才放心地缓慢闭上眼睛。
艾染,艾染……
我断断续续念着这个名字,或许他无法想象,我是多么渴望这样呼唤他,几百遍,几千遍,几万遍,哪怕他不想再听我也不会停止,是的,他无法想象。
“好点了吗?”
他再次睁开眼睛时,眼睛的色泽变得又暗又黑,嗓音带着些喑哑。
“没什么,给我一杯酒,度数高一点,那样我就会好起来的。”
“那可不行,你在生病,不能喝酒,粥好了,起来喝点粥吧。”
看着他起身,我的视线不知不觉跟随着他,感觉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幸福。那样的感觉像是一波挨一波的白浪,愈滚愈深,愈滚愈远,充满了整个身躯。
我乏力地坐在了床上,身上还有一点点他的余温,我用手环抱着自己,我也不喜欢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但这种奢侈而放纵的幸福,让我沉浸了其中。
那是个很普通的白瓷碗,碗的边沿描绘着雏菊,只是普通的白粥,散发着和记忆中一样的芳香。
他就坐在我的身旁,那样近,又那样的远,他的发已经很凌乱,整洁的白衬衫已经因为长时间的拥抱,出现了层层褶皱,有一点不那样完美了,他平常太修边幅,太完美,只有这个时候才有了一点真实感,才让我觉得他是属于自己的……只在这一刻,也只有这一刻。
寒意从心里涌起来,很快就侵吞了手中的那一丝温暖。
我的鼻触里莫名地发起酸来,一阵阵的凉意泛上来,包围着上来,冰冷着我的四肢,冰冷着我的五脏六腑。
支起身靠在枕头上,其实我没有什么胃口,勉强喝了一口,太烫,烫了舌尖。
我猝不防及,连忙低下头去,可是太迟了,眼睛里已经积满了泪水,这一低头,正好流出来,双手拿着碗,没法去拭,艾染已经看见了。
“怎么了?”他沉吟片刻,静谧的忧伤缓缓荡漾在他的眼睛里,又从抿起的唇角缓缓溢出,“告诉我,心心,你快乐吗?”
所有的教养和自制力突然失效,我努力不让泪水失控,但是人在生病的时候,自控能力大大削弱,忍不住放肆地发泄说不出的惶恐:“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又是你的什么人?与你,我只是生命中的一个意外,一个匆匆过客;于我,你却是全部的生命。我们怎能相比……毕竟是我,太过强求……如今你问我快不快乐又有什么用?这些年,一个人是撑得很辛苦,早就学会不抱怨任何事,不期望任何人了,但是如今偏偏让我遇见了你,可是你偏偏不能接受我,如今你问我快不快乐,又能怎样?你应该知道,怎样能让我快乐不是吗?”
艾染漆黑的瞳孔突然收缩,张口想说些什么,最后只长长叹息一声,然后,把我紧紧揽入怀内,伸手在我背后轻轻拍。他的手温暖而稳定,带着巨大的安慰意味,在这样的拥抱中,我几乎透不过气来,但又那样依赖。
“将来的事谁也不能控制,我也并不期待什么……只是……”忍住摸摸艾染的脸的冲动,我缓和了神情,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默地用目光描摹他面部的线条,那紧绷的皮肤,那微微张着的嘴唇,那散发着光彩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让我感动,“可不可以告诉我,此时此刻,你是不是喜欢我,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爱?”
许久许久,等得我几乎绝望,我才听到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是的。”
他的嘴唇紧抿,表情很严肃,同时还隐藏着难以言喻的忧郁和无奈。
下意识的反应,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身边的男人。
这样就够了,生命的无尽荒原里,能同一个此刻正爱着自己的人紧紧相拥,又何必妄求?
柔软地,温和地,一点一点,像羽毛吹拂般轻轻亲吻下去,每一遍辗转都让我觉得疼痛,细小地扎在胸口,一闪便不见了。他倏地抓住我的手臂,缓缓地推开了我,眼里有着挣扎。
我离开他,拉开一点距离,他的眼珠是墨黑的,吸走了全部的光,深不见底,带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神态,下一刻,我重新吻上了他的唇,比前一次还要温柔有力。
“你知道的,艾染,我爱你。”我在他的唇边低语,“你知道的。”
嘴角却勾出的笑痕,亲昵地眷念般以掌覆在他手,再三地,温柔地,以唇轻轻厮磨,如同最高明的调情,间或着啮咬脆弱敏感的关节。
他僵住了,微微哆嗦了一下,然后忽然吻在了我的嘴唇上,他抚着我面颊的手插到了我的头发里,慢慢地回应我,温柔而缠绵。我感受到他的掌心烫得惊人的温度,我从不知道心可以跳得这么厉害,几乎快要连成一气。
世界无穷无尽地燃烧,把其他东西一扫而光,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气息,火热,激烈,浓厚,令人眩晕。一直沉到灵魂的最深处,那是连我自己都不曾见过的无人之境。
软软的床上,在他的怀抱中,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艾染。
那是一个苍白而糟糕的清晨,刚刚走在教学楼下,从天而降的冷水,顿时把全身湿透。
楼上的人并没有走开,只是趴在窗上大声地笑着,路过的人都以厌恶的目光远远绕开。
我无措地站在那里,连哭都哭不出来。
然后,我看见了他。
青石子铺成的小路,他从尽头走来,轻悄悄的,恍恍惚惚,仿佛是展翼的天使,降落人间,偏偏在我最危难的时候出现,拯救了我。于他,是不期然,于我是命中注定,一生一世。
“心心,怎么了?”
“我、我……”
不只是身上,我的发上同样沾满了水,一滴一滴,凝成淡青色的眼泪,我哽咽着,几乎无法出声。
他把校服的外衣脱下来,披在了我的身上,他额上垂落细碎的发丝,白色的指尖慢慢抬起,然后拉着我的手大步离去。
“跟我来。”
那日是我第一次到他的家中,他的家,在那时的我眼中空旷而华丽。
长长的白纱帘被微风悄悄卷起,露出了窗台上红嫩嫩的蔷薇,花瓣舒展开来,娇羞颤抖。
他体贴地拿出他的衣物让我换上,他很高,但是我很胖,所以我穿上他的衣物竟然正好,女孩子特有的羞耻心,让我在镜子前面徘徊了许久都不敢出去,直到他轻轻敲了敲门。
我走出去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一碗白粥,还有几个小菜。
“吃点吧,都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东西最管用,我的手艺不是很好,只有请你将就一下。”
我低头大口大口地吃着,明明只是一碗白粥,却比家里面吃过的所有东西都要好吃。
直到吃完了我才发现,艾染静静地坐在一旁,拿着画笔画着什么。
我起身来到他的身旁,军绿色的画夹上,他用温雅的笔触,利用铅笔独特的柔和感描绘出一个温暖的世界……太阳下的一株花,向日葵……
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是对画,还是对作画的人。
生平难得这样无措,可总是微笑的少年,用一种属于春日的柔软温暖的东西渐渐包裹上来,令人不由自主地安心,先前恶劣的情绪也慢慢,慢慢地消失了……
窗是开着的,风吹过,风铃上一串串铜铃铛摇晃起来,玎玲叮吟,听起来格外的清脆。
“安心,你喜欢画画吗?我来教你。”
那一日,他教我画着简单的线条,我记得,他轻轻把住我的手,那双手,温暖而细腻,像一朵还是花蕾的白莲。削得扁扁的铅笔,在雪白的纸上留下痕迹,两个人的手有些沉重。
小小的房子,冒着炊烟的家,一笔接一笔勾勒在白纸上,然后,初具雏形。我回头,撞见了他的眼,很近很近,可以看见里面的温暖笑意迂回流淌。
然后,我自卑地一点一点低下头。
“我是私生子,只有母亲,父亲有自己的事业,因为母亲的出身不能正式承认我,所以就把这个房子留给我,每个月定期给我钱。”他看着我,明亮而快活地冲我一笑,用清亮的声音说着,“所以,我很喜欢你的家,有爸爸妈妈,有家的气息。心心,你不用自卑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噩梦。这个向日葵我觉得很像你,向日葵的花语是‘欢颜’,所以你也要坚强勇敢,常常笑才好哦!”
他在阳光下,坐在红木长椅上,向我伸出手,那样的优雅。
我走上前,蹲下身躯,把头枕在他的膝上,他修长的手指拂过我还潮湿的发,那是连妈妈都没有对我有过的亲密行为。
我听到他的声音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要坚强,要勇敢,心心……
他的神情是如此温柔,就像来自天堂的天使,从高处怜悯地望下来。
许久许久之后,他倚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的睡颜很恬静,是一个寂寞的,没有依靠的孩子。
我轻轻裹住他的右手,很小声,怕惊醒他:“我爱你,我爱你,艾染。”
然后,我轻轻地拿起画笔,一笔一笔在白皙的纸上,勾勒出他的睡姿,那样的身影,极美的眉,被浓密睫毛覆盖住的眼,微微吐着呼吸的唇。
艾染睡着了,沉浸在暖柔的阳光里,下巴变得尖尖的,纤细的指节蜷缩起来,竟是带着天真无邪的味道。
我像疯了一般,受到引诱画下了他的画像。
是的,我会画,在那个小小的乡村里,我唯一执着下来的只有画画。可是,刚刚我骗了他,只因为我贪恋他的手掌,我贪恋他的温度。
我已经疯了,疯狂地一笔快似一笔,最后在他的肩胛上画上了一个羽翼,收敛的天使的羽翼。
然后我在上面写上了,安心爱艾染。没有用喜欢,那个年纪的我就知道了爱这个字眼,所以,我爱他。
带上门,悄悄出了屋子。
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突然觉得世界不那么黑暗,同学的嗤笑不那么可怕,父母的厌恶我可以忍受,以为我的心里有着那么一束光,自天堂中垂下的光。
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不在乎,这次,我从心灵开始得到了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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