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看名画的眼睛.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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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塞尚《温室里的塞尚夫人》

Madame Cézanne in the Greenhouse,

Paul Cézanne

造型的戏剧

肖像画的转变

要想欣赏塞尚的肖像画,首先你必须丢掉对肖像画的一般概念。肖像画在很长时间里,至少在塞尚以前,通常被认为是给我们造型上的快感,或向我们传达人物各方面内容的画种。像人物的神情、人物的生活等,都是肖像画应告诉我们的。当然,在实际的作品中,画家还会根据自己的个性、社会习俗以及画主的意愿等因素而有所侧重。有的画家尽可能地再现模特儿的外貌,有的则宁愿表现模特儿的性格及心理状态。在描绘皇亲贵族以及统治者的肖像时,就必须强调他们的社会地位、权威等,还必须渗入一些故事之类的内容。

因此,画家首先要考虑的当然是肖像画的构图,模特儿的装饰以及道具、场景、背景等因素。然而,在我们面前的这幅肖像画,却好像没有告诉我们任何关于模特儿的内容。我们所能知道的只是在画上所见到的,塞尚夫人身穿蓝紫色衣服坐在椅子上。她的姿势极其普通,表情也很呆板,没有一点生气,甚至连塞尚夫人的面目也不甚清楚,因为塞尚夫人的其他几幅肖像画脸形都是不同的。

这种情况还不仅仅限于这幅作品,塞尚的几乎所有肖像画都是如此。画中的人物都没有任何动态,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这些人仅仅是默默地坐着而已。安格尔对模特儿已经算是很冷淡和漠不关心了,但他画贝尔坦(Louis-Fran?ois Bertin,1766 —1841)的肖像时也绞尽了脑汁,考虑怎样的动作才能和这位精力充沛的实业家合适。他曾偷偷地窥察贝尔坦一人在屋子里的状态,最后他才决定我们所见到的这个两手撑着膝盖的动作。可是,这样的斟酌在塞尚的肖像画里一点也见不到。其原因大概是由于塞尚作画所需时间太久,模特儿很长时间内都必须摆同一个姿势,所以,塞尚的模特儿大都是同一个姿势——双手前放而坐,或双手托着腮帮,也许这是最省力的姿势吧。

只有这种姿态才能使模特儿处于没有任何动作,甚至没有一点动态暗示的状态。塞尚曾不下30 次描绘过自己,其中只有一幅画描绘他手持调色板面对画布,即表现自己是画家。

同样,画面的背景以及周围的道具都不含有任何寓意。塞尚感兴趣的是什么呢?是画里“造型的本质”。

有时我们看了他的作品,会误认为他仅仅想表现色与形的构成,其实不然。

塞尚给友人乔安松·加斯凯的信中这样写道:分析模特儿,然后再实现在画布上,这是一项需要大量时间的工作。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首先要对模特儿的造型本质进行“分析”,然后再把分析的结果“实现”在画布上。塞尚一定要经过这样两个步骤才能完成一幅肖像画。然而,这位对模特儿的悠闲姿态以及心理状态,或者画中的社会性道具都没有兴趣的塞尚,到底要在模特儿身上分析出什么来呢?

在探求答案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下,这里充当模特儿的塞尚夫人是怎样一个人。这会对我们有所帮助。

理想的模特儿

这位和塞尚的名字一起流芳百世的塞尚夫人名叫玛丽·奥尔坦斯·菲克(Marie-Hortense Fiquet,1850 —1922),关于她的详细传说并不太多,只知道她和塞尚结合之前一直住在法国东部的基欧拉小村庄里,父亲是一位老实的银行职员。

奥尔坦斯大约在1869 年与塞尚相识。出生于1850 年的她当时才19 岁,而塞尚已年过三十了。奥尔坦斯为了谋生而去当模特儿,这样才和塞尚认识。这样的传说没有什么确凿的根据,我估计这种说法是根据塞尚的非社交性性格,特别是对异性的怯懦而推测出来的。不管怎么说,他们相识不久以后就结合在一起了。3 年之后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保尔”,和塞尚同名。当时塞尚毫不犹豫地把儿子注册在自己的名下,但是小塞尚的母亲却一直未能成为塞尚的正式妻子。奥尔坦斯正式成为塞尚夫人是在1886年4月,也就是他们相识17 年后,这时候他们的儿子已经14 岁了。

两人为什么这么迟才正式结婚呢?这是因为塞尚一直把此事瞒着家里人,尤其是瞒着他父亲。那时塞尚常常去看望父母亲,来往于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和巴黎,他回家时总是把奥尔坦斯和儿子带到马赛,让他们悄悄地住下。在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塞尚经常偷偷跑出来与他们相会。据说,塞尚有时误了从马赛回 去的班车,为了不使父亲因他晚饭迟到而发怒,需快步赶30公里路。

塞尚为什么如此敬畏他的父亲呢?因为他的生活要完全依赖他的父亲。这位扭转绘画历史发展方向的杰出天才,在生活上却是一个无能的人。他的作品没卖出去过一幅,而他除了作画以外又没有别的谋生技能。因此,他(包括奥尔坦斯和儿子)的唯一生活来源就是父亲每月寄给他的两百法郎。塞尚父亲对儿子不继承他的事业而去当画家非常不满。塞尚常担心专制的父亲若知道儿子擅自结婚,会中断给他的生活费。

这样的状况奥尔坦斯当然也很不乐意。据塞尚的友人们说,奥尔坦斯是个喜欢社交的具有“小市民气”的人。对艺术一窍不通,对塞尚也没有什么帮助。人们对她的评价似乎很坏,但反过来想的话,其实值得同情的倒应是奥尔坦斯。她虽然不理解塞尚的艺术,但她使塞尚画了近40 幅珍贵的杰作(也包括这幅画

在内)。在此,我们应该感谢她。如果没有奥尔坦斯,我们也许会失去近代美术史上的几幅最重要的作品。至少在塞尚的肖像画中如果除掉奥尔坦斯的,那就所剩无几了。

塞尚画中的主题除了最初期是浪漫的故事以外,几乎只有风景、静物、肖像三类。其中风景和静物都是描绘他身边的东西,它们一直存在于他的周围。而人物就不可能这样了,他不可能每天一动不动地存在于塞尚身边。而且人们都不愿意当塞尚的模特儿,这不是因为人们认为他的艺术不高明,而是做他的模特儿是一件极为艰苦的事。

塞尚的第一个知音——画商安普罗瓦兹·弗拉尔,曾略带夸张地生动描绘过为塞尚做模特儿的情景。弗拉尔曾做过塞尚的模特儿,塞尚为了固定姿势,特意把椅子放在四根木棍支撑着的木箱上。这是极不稳定的。他让弗拉尔坐在上面,并命令他不能动。一直坐着不动的弗拉尔有时打起盹来,只要稍微一动,就连带椅子翻倒下来。

而且塞尚见到如此情形还要大声怒吼:“怎么回事! 你把姿势给砸了! 我早就说过要像苹果一样一动不动,难道苹果也会动吗?”此后,弗拉尔只好在去塞尚的画室之前先喝一杯浓浓的咖啡。“像苹果一样一动不动”地苦行,每天从早上8 点开始直到中午11点半,一坐就是3个半小时。弗拉尔就这样做了150 次模特儿。最终这幅画因塞尚回艾克斯而中断,没有完成。当时塞尚还说:“只有衬衣前面的部分还可以算完成。”

如果塞尚不回艾克斯的话,他的这幅画还不知要持续多久呢。

做塞尚的模特儿就是如此艰苦,因此当时没有哪一位奇怪的人愿意做这位无名画家的模特儿。怪不得塞尚再三地作自画像呢。然而,比自画像的数量还要多的是奥尔坦斯的肖像。正如塞尚友人所说的那样,奥尔坦斯或许确实对丈夫的艺术一点也不理解,但她至少懂得做模特儿是怎么一回事吧。所以,就这一点我们也必须感谢奥尔坦斯。

圆锥、圆柱和球体

塞尚用这样长的时间来观察模特儿,他究竟在分析、寻找什么呢?前面引用过的塞尚给加斯凯的信中说得很清楚,他先要“观察”模特儿,用自己的眼睛对面前的对象进行“分析”。然而,在他的《温室里的塞尚夫人》一画中,既见不到莫奈的“一切都被光波吞没的世界”,也感觉不到雷诺阿的“果实般的温暖肉体”。塞尚要寻求的是眼前的对象形体的构造本质。他企图使物体区别于周围的世界,脱离那一切都还原为光波的印象派世界,从而找到它们的基本形态。这样,对固定形态的探求就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问题了。正像后来的勃拉克(Georges Braque,1882 —1963)所说的那样,“眼睛会歪曲形体,而只有精神才能创造形体”,“人的精神活力给自然以一种秩序”。塞尚也曾评论过友人莫奈,他说过一句名言:“他只有一双眼睛,可那是一双多么美妙的眼睛啊!”这句话赞扬了莫奈细腻敏锐的观察力,但同时也包含着对他的暗暗批评。要把握形体单靠眼睛是不够的,归根结底还是要靠人的精神和那与几何学相通的智慧。塞尚曾教导过年轻友人贝尔纳尔(émile Bernard,1868—1941):“要用圆锥、圆柱和球体来把握自然。”这句话实际上也就是以上的意思。

对这个问题,我们只要把塞尚的《温室里的塞尚夫人》与莫奈的《撑阳伞的少女》作一个比较就会清楚。这幅画完全不同于莫奈的《撑阳伞的少女》。《撑阳伞的少女》中人物的轮廓非常模糊,更不用说她脸上的眼和鼻子等的造型了。

而奥尔坦斯的形体在画中极其肯定,在她鸡蛋形的脸上,头、额、颚的轮廓都好像是用圆规画出来的。那些会破坏整体秩序的细部都被省略掉了,比如,她的两耳已减略成了一种暗示。与脸的基本弧线节奏相呼应,双肩形成了一个有力的拱形,躯干牢牢地装在腰以下稳定的“圆锥”体上,头部和双肩是“圆柱体”,

指尖等细部也被省略了。更为有意思的是,塞尚还把他的人物安排在严格的几何形构图中。头稍有倾斜,双眼和嘴唇的曲线正好与背后横切画面墙的斜线相平行。与此垂直相交的,是背景上的树木和模特儿的右手所形成的又一条基本线。

塞尚经常教导青年画家要去发掘自然,他说:“所谓真实地描绘自然,绝不意味着原原本本地再现它,而是要把自己的感受表达出来。”塞尚在这里指的“感受”,就是通过视觉而发生的精神认识作用。

没有情节的戏剧

既然如此,难道塞尚的画仅是一幅幅用圆规作的几何图吗?其实不然,我们从《温室里的塞尚夫人》上得到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在画面中有阳光下充实的形体和模特儿存在的宽阔空间,而且这幅画在塞尚的肖像画中有些特别,它带有一点抒情性。塞尚在这幅尚未完成的画面上,美妙地再现了他在分析对象时得到的感受,并成功地在几何构图中再现了物体丰富的现实感。这是塞尚奇迹般的创造。

然而,仅用文字来说明奇迹般的创造是不够的,只有分析他的作画过程,也许才能解释得更清楚一点。简单地说,他确立了色彩和素描统一的新绘画空间。

这个新绘画空间,就是把画面的平面性与绘画的深度感相结合,形成新的绘画38空间,即二度空间与三度空间统一起来的绘画空间。

平面性和立体感是一对矛盾,这对矛盾一直是绘画艺术中所存在的内在矛盾。文艺复兴以来,欧洲绘画利用透视法和明暗法在画面上创造了三度空间假象,三度空间假象的建立是对画面平面性的否定。但是到印象派出现后,三度空间假象又在“光的假象”中消失,绘画又渐渐地趋向于平面性了。莫奈晚年的杰作《睡莲》就是一个例子,天空和池塘的对岸被一概省略了,画面上只剩下美丽的水面。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样的发展也是必然的。

接受过印象派洗礼的塞尚企图修正当时的绘画传统。他想用透视法和明暗法来恢复绘画的立体表现力,结果他失败了,因为这会牺牲丰富的色彩,并会让他失去灵感。然而塞尚并不甘心就这样屈从于二维空间世界。他最后用“圆锥、圆柱和球体”来使物体回归到简单的几何形立体感中去。实际上,这就是后来的立体主义者们所走的道路。塞尚本人只是把深度空间、物体的厚度和画面的平面性同时展现在画面上而已。

塞尚所用的方法是色彩造型法。这种方法既不像传统画那样先用素描法勾勒出形体然后再赋色,也不像印象派的色彩分割那样无视物体的形体,仅以色彩的笔触盖满画面。塞尚所独创的是以色彩来塑造形体的方法。

这幅《温室里的塞尚夫人》中的夫人形象,塞尚不是用传统式的以光影表现质感的方法来描绘的。她脸部的立体感是以冷色与暖色的对比来塑造的。凹下去的部分用蓝色,凸出的部分用红色或橙色来表现。我们感觉到冷色是后退的,而暖色则是前凸的。塞尚就是利用这个原理来表现立体感的。在这幅画中,这种色彩造型法还不算明显,塞尚夫人的脸基本上还是平面的。另一幅藏于波士顿美术馆的《红色椅子上的塞尚夫人》则表现得非常明显,她的脸立体感很强,因为塞尚用色彩造型法来描绘她,使她看上去像是用蓝色化过妆一样。因此,这种方法无论用在什么场合,色彩浓淡稍有不妥就会破坏整幅画,这种色彩关系极为微妙。塞尚之所以要用如此长的时间来作画,就是想要更正确地塑造对象。

《温室里的塞尚夫人》中,塞尚夫人紫色的衣服看上去好像是以极其随便的笔触画成的。但仔细看的话,很明显,凸出部分泛着紫色,陷下去的部分是蓝色的笔触。这也是在用色彩来塑造形体。塞尚把一切都表现得很自然,我们几乎察觉不到画面是经过严密推敲的。塞尚的一切努力就是为了达到这一目的。

虽然这幅画中的部分服装和手尚未完成,但仅仅这些已经清楚地展现了塞尚的作画过程。画面上的每一个笔触都会影响整个画面的色彩平衡,所以塞尚从不局部作画,他时刻考虑着全局,非常整体地作画。在这幅画上我们所见到的未完成部分遍布了整个画面,然而,画面仍然严整有序。“色彩和素描不会毫不相干……随着色彩的丰富,素描也会不断严谨起来。素描的不断完善,又会使色彩随之丰富起来。”这是塞尚的一句名言,它指出了通过色彩来塑造形体的感受。

塞尚夫人的身体同样也带着强烈的立体感。夫人背后的墙壁和另一边树枝等几个面的重合,再加上同类色的运用,使画面保持着空间深度,从而我们能够感觉到现实的空间感和真人的存在感。此外,对空间形成起着重要作用的色彩,无论在画面的哪一个部分都可见到,这使我们又直观地感到画面的平面性。塞尚夫人右侧的红花、背后的树木,这些在塞尚夫人身后的东西,我们却能非常清楚地感到它们的存在。稍稍留意一下的话,可以看到它们都带着和塞尚夫人衣服上同样鲜明的紫色,从而使画面给人强烈的印象。它们确实存在于具有深度的空间里,同时又让人们感到画面的平面性,而这一切感觉都可以在一瞬间获得。

那幅前面曾提到的波士顿的《红色椅子上的塞尚夫人》也是这样。衣服的蓝色、椅子的红色以及背后墙壁的黄色,相互呼应,分布在画面空间中,但同时又给人以并列在画面上的印象。夫人裙子的花纹更强调了色彩的平面性。这种“平面的空间”或者“具有深度的平面”深深打动了观众的心灵。

仅仅说色彩起到了如此大的作用, 似乎有些片面。而色调如果稍微有点混乱,就会破坏整个画面的秩序。塞尚描绘的世界,无论风景、静物还是人物都极为平凡,绘画的主题也都不过是日常生活的场景。但令人敬佩的是,塞尚于平凡的画面中暗暗地演着一出不平凡的戏剧——色彩与形体的戏剧。实际上,就是这出没有情节的戏剧,使塞尚改变了绘画艺术的发展方向。

历史背景

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1839—1906)出生在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父亲最初是艾克斯的鞋帽商人,后来成功地建立起了银行。塞尚的父母亲最初让他去学习法律,可他却暗暗带着成为画家的愿望去了巴黎。在巴黎,他多次在国立美术学校的考试中失败,送沙龙展出的作品也一直落选。如此不为人们理解的悲剧伴随了他的终生。他起初受到浪漫派尤其是德拉克洛瓦的影响,然而对他艺术风格的形成起着决定作用的是印象派。主要是由于与毕沙罗的接触,他才加入了印象派团体。之后他好像发现了新的色彩世界,接下来,他便在如何统一丰富的色彩和严谨的构图上倾注了自己的毕生精力。1886年,他在父亲死后回到艾克斯,开始了自己独特的画业。19 世纪的新艺术就诞生在他孤独的探索中。实际上,他晚年只和画商弗拉尔、年轻友人贝尔纳尔等极少的几个人交往。他的作品在19世纪几乎无人知晓,直到逝世一年后,人们才在巴黎为他举办了回顾展。这直接成了立体主义运动的出发点,也是推动现代绘画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