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文联大门口,是棋友们的集散中心。每天中午和晚上,总有人围在那儿下棋,不在这边的小卖部,就在那边的收发室。老邢是个好战分子,我不知道他的棋艺高低,反正他常在那儿下棋,一听那大嗓门的山东口音争着,嚷着,定是老邢无疑。那是他的工作,我们下班他上班。他还有一项工作是气功,早上,或者晚上,只要出大门,就可以碰见老邢在马路边林子里练功。无论谁,只要愿学,他就肯教,讲解,示范,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还不时攥着拳头狠狠地捶打自己鼓鼓的肚皮,讷讷地叫着你看你看,证明抑或炫耀他身体的结实和硬朗。好几次他要我也捏拳头捶他肚皮,我没那力气,连连说我信我信。
有一次我们从北边徐东路上的电力局俱乐部看电影回来,遇上几条好汉欺负一位文弱青年,别的人都加快了脚步,老邢却停下来,叫他们住手。那几条汉子顿时围住了老邢,要他识相点,少管闲事,形势一下子紧张起来。老邢不含糊,双手把袖子一捋,猛地发声吼,两眼冒出火来,拉出个“横扫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的架势,那几条汉子一见是真功夫,便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跑了。又有一天夜里,大院东边的树林子里传来呼喊救命的声音,老邢闻讯第一个飞跑出去,不等文联聚集的人马拥出院子,他已救出了被欺负的那弱女子,原来是舞蹈家协会的秘书长吴健华。在我们这样偏僻的地方,得亏有个老邢。老邢就是我们的胆。
院子里的人无不羡慕老邢有两个好女儿,八十年代中期已大学毕业,不几年都去了澳大利亚,已在那里安家立业。别墅,汽车,草坪,花园,应有尽有,每年还给老邢寄回三千美元零花,移民手续早给他老两口办好了。拖了几年,老邢还没去。
碰见他,我就问什么时候走,他总是温和而腼腆地笑笑,说还没有,还没有,天天依然下象棋,练气功,有时还牵着一条丝毛狗悠悠地走着。老邢,异国他乡虽然好,你怕还是舍不得故土吧!
1996年夏天,某日晚饭时,我们家的老师说,放学回家路上碰见老邢,说你回去告诉老罗,我要走了,七点钟的火车。老师说大门口已站着好多人,似是等着为他送行。我也想去送送,一看表,已六点四十五了,就是赶到大门口,老邢已在车中矣。
非亲非故,没什么交道,那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不知怎么的,老邢走了,我却有些舍不得。此一去,怕是再也见不到了哟,老邢,愿你过得比我好!
谁知过了一年,老邢就从澳大利亚回来了,晚饭后外出散步时,还是遇见他在遛狗。我说,咋不到澳大利亚去了呢?他总说,以后再说,以后、以后好多年了,他还是没有去。唉,我想到外国去转一转,玩一玩,却缺乏条件,两个女儿都在国内。在职时,只晓得埋头干活,没有争取出国的机会,如今只有自费参加旅游团到外国去看看了。
传奇内部也传奇
2009年12月10日,院子里传讲着一条非正常死亡的消息,旋即被当日《长江商报》的报道证实。报道原文如下:
阅马场一中年女子坠楼身亡
砸毁一辆轿车,居民称大楼内有赌博团伙和传销团伙本报讯(记者 李海夫)昨日下午1时30分许,武昌阅马场顺民大厦一中年女子从楼上坠下,砸毁楼下一辆轿车。
事发现场位于顺民大厦一楼露天停车场。昨日下午2时许,记者赶到现场时,多名警察正在现场勘察。停车场内,一辆红色本田轿车车顶塌陷,前挡风玻璃炸裂,右侧前车门打开,车内靠垫飞出。
据目击者王先生介绍,事发时,他突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周边居民都跑了出来,以为是发生了爆炸。保安也随后赶来,发现停车场内一辆本田轿车车顶被砸塌,一女子躺在车内,一只断脚连同皮靴飞出10多米远。保安立即报警,警察和120医护人员赶到后,确认女子已经死亡。记者看到,该女子穿一身黑色外衣,白色毛衣。警察从女子身上搜出一张纸,居民怀疑是遗书。
一名保安称,女子是该楼的住户,有人看到她从20多楼坠下。据悉,死亡女子今年41岁,是武汉一杂志社工作人员。居民称,大楼内人员比较复杂,有赌博团伙和传销团伙。目前,警方正在对女子坠楼原因进行调查。
报道中的“死亡女子”名叫赵萍,就住在我住的11号楼中间门洞的底层,是一套三室一厅单元房的一半。她是1986年从汉口某初中毕业后到《今古传奇》编辑部工作的,在财务室做过出纳,担任过读者服务部、发行部的会计,1988年秋我被任命为《今古传奇》编辑部副主任并主持编辑部工作期间,支持几位同事“补学历”,并报销其学费,她读过中南财大的财务管理专业的“夜大”;1990年省文联办公室主任程维亮“下海”经商开公司,有一天到院子里来找到我,说赵萍是汉口某国营餐馆招的工,人事档案一直放在他那儿,而赵萍一直在《今古传奇》编辑部工作,请求我允许将人事关系转到编辑部,我回答,我们编辑部尚无人事权,无法接收她的档案,经我向省文联人事部请示得到同意,将赵萍的人事关系转来由省文联人事部代为保管。为这事赵萍的母亲(汉口某中学教师)过江来向我表示感谢,我说是省文联人事部同意代理人事关系,保管档案;1990年秋我因病在梨园医院住院,赵萍买了一条几斤重的活豺鱼,送到我家,养在浴缸里,我收下了,感谢她对我病体的关心。1997年冬,编辑部到京山搞年终总结,回武汉途中路过云梦,她请编辑部全体同仁吃做过一餐饭,算是宣告她结婚了。那时武汉业已禁鞭,大家在这儿大放鞭炮,对她表示祝贺,也过了一次放鞭的足瘾。1999年冬,我离开编辑部,借调到北京印刷学院出版系教书,就与赵萍没有交往了。退休后在院子里行走,遇见她了,她叫我一声罗老师,我答应一声,没有什么话说,再后来,遇见了,她也不叫我罗老师了,我也与她没有话说了。但我内心还是很同情她,不了解她的工作和生活现状,只知道她每天早晨要赶交通车去南湖那边上班,早出晚归,有时候听见她罚斥儿子的声音。没想到这样一位弱女子,居然这样轻率而果决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她住房门前搭起一个塑料布大棚,陆续有人送来花圈,不时放一挂鞭炮,而哀乐呜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天天从清晨放到深夜,持续了一周以上。大院里人们窃窃私语,有人说是夫妻关系不好,有的说她与儿子的关系也不好;有的说她与父母的关系不好,有的说她与弟弟的关系也不好;有的说她工作不顺心,有的说是隐性失业,有的说申请到了十个事业指标本来有她的份儿,而结果没有;有的说在字纸篓里找到了遗书的碎片,有的说遗书是完整的,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为什么迟迟不安葬呢?在冀盼着什么,又等待着什么呢?有的说她父母与她丈夫还未达成共识,有的说她丈夫与《今古传奇》扯皮,要求集团出面主持追悼会,而集团不同意。而连续数日的哀乐,一直蹂躏着撕扯着左邻右舍的心。
终于有一天早晨,来了四位小女子,一人手捧一盆黄菊,将赵萍的遗体送走了。
赵萍的同事,也曾是《今古传奇》财务人员的张秀梅,于2001年某月某日,非正常死亡。那时我在北京大兴寓所,有人打电话告诉我,说张秀梅昨天夜里服农药自杀,就死在2006年落成的新办公楼的根基上,那时还是一个垃圾场,张秀梅的两只手紧抓着垃圾,惨不忍睹。
张秀梅和赵萍都不是文艺家,连文艺工作者也算不上,但她们曾经工作和生活在这个院子里,为所在单位有所贡献,跟我一样住在11号楼多年。两条人命啊,从人间蒸发了,就这样消逝了。以刊登传奇故事闻名于世的《今古传奇》内部也有传奇产生。
2011年冬天某日早饭后,我外出,走到大院前面最早盖的两层楼前天,见有几位警察在场,旁边还停着120急救车,人们窃窃私语,似乎发生了什么案件,我打听到楼上有人上吊自杀了,说了一个名字,我不认识,告诉我的人说,还在《今古传奇》工作过哩,我哦了一声说,我1999年年底就到北京去了呀,可能他是后来人,我不认识。据说才50岁,从他住房里找到三封遗书,一封致省文联党组,一封致邻居,一封致前妻,了断自己的后事,不牵连别人。曾在《今古传奇》工作过的三个人,一个喝农药,一个跳楼,一个上吊,为啥都想不开呢?
生是可以预测的。死是不可抗拒的。每个人都会死去,只是有的死得早,有的死得晚,有的死突然到来,令生者心惊胆战。正常死亡是相似的,都是呼吸停止,心脏停止跳动;非正常死亡则各个不同。非正常死亡的原因有的可以弄清楚,有的则永远是个谜,它埋在死者心里,别人解不开。
给老胡授个院士
这个院子住着几百户人家,常住人口一两千,数老胡的“院龄”最长,他住在这儿有三十年了。这个院子的变迁他心中有一本账。然而,他既不属于文联,也不属于作协,还不属于保洁物业公司,连“编外人员”都说不上。
20世纪80年代初,老胡是承建这个院子里建构的建筑公司的工人。建筑公司的总部在内蒙古的包头,是国营的,老胡是国营建筑公司的在编在职工人。现在新办公楼的地皮上,那时是建筑公司的工棚,一溜儿油毛毡棚子,第一批房子建成后,这些工棚改建成砖木结构的小平房,住着建筑公司的上十个工人家庭。为盖大楼,先拆除这一溜儿小平房,别的工人家庭搬走了,老胡留下来。他为文联养花,住进了食堂后面的一间废旧小屋,一直住到现在。逢喜庆日子,办公楼门前台阶上摆的盆花,兴许是老胡的作品。
老胡的杰作是三个儿子,他的妻子在七八十年代就去世了,三个儿子都是他又当爹又当妈地拉扯大的。胡老大读了初中就辍学了,成天在院子里晃荡,一副斯文样子,说话细声细气,一口普通话,有时候还帮人家扛煤气坛子上楼什么的。一直没有固定职业,前年说要学开车,不知学成了没有,是开公汽,开出租,还是卡车,不知道。胡老二跟我家二女儿小学时同班,初中时同学,后来读了本科,分在汉口一所初中教书,又弃职考硕士,毕业后在一所民办高校任教。现在读博士,娶了一个专职媳妇,他的目标是当科学家,可如今养家糊口还很困难。老三在南方打工,早就娶了媳妇,听说没办结婚手续。老胡所在建筑公司为他在南湖分了一套两居室的单元房,听说弟兄三个争得打架,反正老胡住在文联,不要那房子,也调解不了三兄弟争房的纠纷,不知最后“花落谁手”。老胡有退休金,听说三个儿子争抢他的工资卡,也不知结果如何。
我看见老胡几乎每天都要在院子巡视几遍,谁家丢弃的旧家具、破门窗他都收捡着,每个垃圾桶也要翻一翻,若有可以卖钱的,他就捡回去。他的那间小屋里堆满了废弃物,一张窄床夹在当中,床底下也塞满了废品。不知他卖出了多少,但总是满当当的,有好心人愿意帮他找一辆卡车将他收集的废弃物运回他的老家红安去,老胡居然不同意。
老胡是红安的乡下人,大约是“大跃进”年代参的军,转业到内蒙古的那家建筑公司。老胡得意的是,他年轻的时候,大队妇联主任追求他,由女方母亲包办嫁给了他,不知他去世的老婆是那个大队妇联主任不是。
老胡为文联养花,不知文联怎么给他付钱,付给他多少钱。老胡不时还挣点外快,有一次方方装修高知楼的别墅,请老胡去砸旧浴缸、旧地坪瓷砖,老胡带着胡老大一起干,两天挣了三百元钱。
老胡默默地在院子里行走着,他不跟别人说话,别人也不跟他说话,顶多相互笑一笑,便擦身而过。老胡也有高兴的时候,他在给《今古传奇》看门时,晚饭后就坐在台阶上拉二胡,拉一些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歌曲,身子和弓子一伸一缩,跷着的二郎腿一闪一闪,悠然怡然,自得其乐。
院子里有作家、艺术家,这家那家,老胡算个什么家呢?是否授予他一个头衔,他在文联大院的资格最老,算是这个大院的“院士”吧。
老胡已七十多岁了,还很健康很悠闲地活着。
老胡不是讨人嫌的人,老胡真的不容易。
“三老”篇终接混茫
这篇文章已有四万五千字,最后要说说湖北文坛“三老”了。他们虽不在这个院子里住过,却是湖北省文联的人,是湖北文艺界的骄傲和荣耀。他们属于湖北,也属于全国文坛。
1963年冬天,我在武汉师范学院中文系三年级读书时,毛主席一声令下,说大学文科学生不参加农村社教,就要出修正主义。我们的系主任语言学家朱祖延先生,当时正在埃及讲学,也被紧急召回,当工作队长带领我们到武昌县纸坊区纸坊公社搞社教。这个工作队里还有从北京来的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两位编辑,一次工作队集中开会,间歇中给我们讲起《李自成》的出版情况,讲起姚雪垠,而让我记起1957年反右时,似乎在报纸上看过批判姚雪垠的反党言论,但对姚雪垠其人其事不甚了了。
1978年夏,应中国青年出版社之邀,姚雪垠长住北京,先住在中青社的招待所,后来才搬进木樨地的五室两厅的部长楼,工资关系一直在湖北省文联。中共湖北省委1978年秋曾行文将其工资由文艺六级一下子提到文艺三级,抬到湖北文艺界的顶端,并选派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高材生俞汝捷去北京担任姚老的专职秘书。
我见到姚雪垠,是1979年夏天。参加《长江文艺》编辑部在首义路省委第二招待所举办的小说创作学习班,有一天到紫阳路215号去听作家讲创作经验,听了一整天。姚雪垠讲的是《长篇小说的美学》,虽说当时还记了笔记,但大多忘记了,只记得两点,一是长篇小说是结构艺术,让我茅塞顿开,心悦诚服;二是中国自《红楼梦》后无长篇小说,我想,那茅盾的《子夜》、《腐蚀》呢?巴金的《家》、《春》、《秋》、《寒夜》呢?未必只有你的《李自成》是长篇小说吗?
1988年夏天,姚雪垠回到湖北,住在通山县的九宫山。有一天,陈东成书记在路上遇见我,说他要去九宫山看姚老,要我跟他一起去,把姚老的《李自成》四卷的手稿拿些章节来在《今古传奇》上发表。我说那当然好,是求之不得的事,但我只是作品组组长,并且只看初审,没有发稿权,我得先请示蒋先生。可回家跟对门的副主编蒋先生一说,他却叫我不要去,说稿子拿回来不好退。因为1986年第一期刊物上主编签发姚雪垠的短文《通俗文学小议》,对通俗文学有所批评,蒋先生对此很有意见,现在主编到鄂西去挂职去了,发稿由蒋先生做主,蒋先生还未看稿子,就说出了“不好退”的话,我就不好去拿姚老的稿子了。主编曾从鄂西给我寄过一部八万字的稿子《草莽英雄》,蒋先生不发,主编也拿他没办法。我就没有跟东成同志去九宫山去拿姚老的稿子,我觉得姚老大可不必在《今古传奇》上发表作品,蒋先生是拒绝纯文学、作家文学的,他是将通俗文学进行到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