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女人嘴张了张,可能想笑,但是她飞快看了我一眼,终于收住了笑。她慢慢放柔了声,哄小孩似的说,老甘你快走吧,我男人一会儿就回来了,他回来肯定没你好果子吃。他是个驴脾气,说不准啥时就会尥蹶子。就算你把我看成了知己,可他不这样看,你知道不,他说你是个老骚胡,说你对我不怀好意,说要好好戏耍你一回。你知道不,我这店还得几天才开业,他是戏耍你呢。
我一下傻在那里,你说啥,你的店还得几天才开业?
女人点点头,你也不想想,真要开业了,能没一点动静吗?
我一下来了气,我不怕,我不怕他!
那你想干啥,想跟他打一架?我好说歹说,你咋一句话都听不进去?走吧,甘村长你走吧。周艾云言语越发柔软了。
我说,你咋换了个人似的?你在我们甘家洼卖东西,可不是这个样儿。那个你多好,多理解我,你的好多话我都记着。你信不信?
周艾云说,你疯了,你真的疯了。你还想说啥?都快五十的人啦,你总不会像电视里的小年轻对我说些不知羞耻的话吧?你总不会学着他们样子说,艾云,你是我的心头肉吧?啊,你总不会这样说吧?我真服了你啦,走吧,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就喊警察。我说到做到,你信不信?
我真有些急了,说,我没这样想,我没把你看成我的心头肉,我真的只是把你看成了知己,你把我想歪了,想歪了。
周艾云狠狠地说,就算是知己,你也得走!走吧老甘,我知道你是个男人,你也想那事,想那事你去张家洼找张艳解决一下吧。我不行,我不能跟你,我也不能当你的知己,让我男人看到了,真会闹出事来的。去吧,回去吧,真要憋不住了,去找张艳解决一下吧。
张艳?你让我去找那个破货?我直直地看着周艾云。
你不找她想找谁,快点去吧,我知道当个光棍不容易。去吧,老甘你去找她吧。
周艾云说。
我说,我咋能去找她呢?你不是不让我找她吗?
周艾云冷冷一笑,不跟你说了,滚吧。
我知道再说啥也没用了,我必须离开了。我叹了口气,看了周艾云一眼,抱着花篮跌跌撞撞出了门。出了门好久,我才想起该把花篮留下,买都买下了,怎么不留下呢?几天后开业也行,放在这里,不也能添点喜庆的气氛?况且,抱回家又有啥用处呢?我不由得扭过头来,看到周艾云也在看着我,可能是发现我回过头来了,她立刻把脸扭到了一边。
我心一下凉透了,抱着花篮朝车站走去。
日头已经升到当头顶了,我顺着人行道走了一段路,听得有人喊我,扭过脸一看,一个裹着围裙的女人正冲我招手。我怔了一怔,你喊我?女人笑了笑,是呀,就是喊你呀,大中午的你不吃饭吗?我看到她身后果然有个小饭店,就说,有酒吗?女人又笑了,开饭店能没酒吗?进来吧,进来想吃吃,想喝喝。我就抱了花篮跟着她进了里面。
女人说,你想吃点啥?
我摇摇头,啥都不想吃,你给我上一瓶酒,一盘花生米就行。
女人盯着他看了半天,拿上了酒和花生米。
我又要了个杯,一仰脖一杯,一仰脖又一杯,几杯就灌了大半瓶。忽然不想喝了,抱着花篮出了门,摇摇晃晃往车站走。
快到车站时,又听得有人喊,我也没回头,摆摆手说,喊啥喊,不看我吃过了吗?
喊我的人却笑了,这不是甘村长吗?你喝酒了?我听得这声音破破的,耳熟,回过头一看,竟是收破烂的大老王,他的背后挺了个废品收购站的牌子。我不由停下了,吐了口酒气,直直地看着他。大老王走过来,摸了摸我怀里的花篮,笑眯眯地说,甘村长你进城买花篮来了?咋,你们甘家洼又有好事了?我又吐了口酒气,不知该怎么说,就又摇摇晃晃往前边走。
大老王一把拉住我,说,你肯定喝醉了,还是搭我的车回村吧。
我就又停了下来。
大老王呵呵一笑,说你今天这是咋啦,好像一点都不高兴,以往你喝了酒也不这样啊。
我没吭声,等他发着了车,便挤进了轿子。
出了城,我还是一句话都不说。
你到底咋啦?心里有不痛快的事?大老王憋不住地问。
我看了他一眼,仍没吭声。
你肯定有事,有事你不能憋在心里呀,憋坏了就不好了。你就当我是你的朋友,知己,跟我说说好不好?
知己?你真的想、想听?我僵着舌头说。
当然想听呀,就怕你讲不出啥好故事来。大老王又一笑。
那我就讲、讲了啊。
我就讲了我和周艾云的事。我说,一开始,我并没把她放在眼里,不就一个进村卖货的女人吗?这样的女人我见得多了。村子里也没几户人家啦,原先的小卖店开不下去了,还能不让外面的流动货车进来?进来也就进来了,要是她啥也不说也不会有啥,可是你不知道啊,她偏偏跟我说了。她说了那么多话,每一句都说到我心窝里了。都说啥了?大老王你真的想听?想听那我就告诉你,她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她说老甘啊,你们甘家洼早晚能火起来的,别人不信我信。她还道出了我的意义,我的价值,她说老甘你要是也离开甘家洼,你们这个村子肯定就得收拾不住地败落,彻底完了。大老王你知道不,一个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她有多了不起呀。
能说出这样的话,她就是我的知己,你说是不是?人生在世,得一知己足矣!
你肯定没少买她的东西吧?等我讲完故事,大老王问。
没错,我是没少买她的东西。她那么懂我,多买点东西算个啥?你说我多跟我的知己买点东西,这算个啥?
我说甘村长啊,我看你是给这个周艾云耍了。你把人家当知己,可你在她眼里,不过是一个顾客罢了,这你明白吗?人家说那样的话,也就是哄你高兴,让你多买她点东西。你倒好,竟把她当成了知己?大老王说着笑了起来。
我心里狠狠疼了一下,说,不准你这样说她!不准!
大老王说,不说就不说,你这花篮是给她买的吧?她在城里开了个店吧?
我眼睛睁得多大,你咋知道的?
大老王呵呵一笑,我要是挣了钱,也不想走街串巷了,这有多受罪呢。对了,她咋也不肯要你的花篮,你只得拿回来了吧?
我说,是啊,她错解我了,她把我想歪了。你知道吗,她竟然让我去找张艳,让我去找那个破货啊。
大老王说,就是不想歪,人家也不会要你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人家真稀罕你去捧场,撑门面?人家那么说,也就是哄你高兴,想从你腰包里多掏几个钱,懂了吗?要我说,你还不如进城买她点东西呢,你买了东西她肯定会高兴,肯定又会像过去那样给你个笑脸了。我太懂这些人了。她说得也对,你还真不如去找张艳解决一下问题啊。
放屁,大老王你简直放屁!我说。
大老王说,老甘啊老甘,看来你真是个一根筋,我觉得你这些年尽做了些傻事。
停,你给我停车!我眼睛瞪得牛蛋大。
大老王说,咋,你要干啥?
我要下车,我他妈的不坐你的车了。我脸扭曲得厉害。
大老王说,甘村长你疯啦?这还不到张家洼呢,你在这儿下了车,还得步行十来里呢。你喝了那么多酒,走得回去?
管得倒宽,你停不停,不停我往下跳了。我张罗着要推车门。
大老王猛地刹了车,吃惊地望着我,你真的要下?
当然要下,我才不稀罕坐你的车呢。我丢下这话,抱着花篮跳下车。
等大老王开了车突突突去了,我呸了一口,又呸了一口,因为嘴张得大,一着风,酒就泛上来了,蹲下来好一阵吐。吐过了,我觉得轻松了一些,便往张家洼的方向走。边走边在心里骂,你个破烂王,开个三轮车就牛逼了?你以为你啥都懂?
其实你啥都不懂,你根本不懂我,也不懂周艾云。你眼里只有钱,钱把你的眼睛挡住了,把你的世界挡住了。我就不信她有你想的那么坏,这个世界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你收的是破烂,就把所有的人都看成了破烂?
我心里喧嚣着,不觉就到了张家洼。
快接近早晨等车的站牌时,我看到小皮箭也似的朝我射过来,我不由一怔,心说小东西啊,我真没想到你还在这里等我。我快步迎了过去,由着小皮孩娃似的蹭我的裤腿,慢慢也蹲了下来,腾出一只手抚摸它的皮毛。小皮眼巴巴地看着我,好像说,你怎么把花篮带回来了?你不是要送给那个周艾云吗?我觉得自己眼里有了泪,我说,不送了,咱不送了,咱拿回家看吧。
小皮摇了摇头,是不是你的知己不要你的东西?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谁说不要了?还有几天她的店才开业呢,到时,咱再给她送去。
小皮直直地看着我,你不会再去送了,她一定伤了你的心,要不你早把花篮留下了。
好了好了,走吧。我站起身,一瘸一拐朝村子的方向走去。
小皮就跟着他走。
前边就是狼窝山,是这一带最好看的一座火山,前面的皱褶看起来就像一把扇子。山上的老庙也好看,要是没有这座庙,这山就太秃了,少了点东西了。我忽然想起了老葵,也不知道他这几天还去庙里上香不?从老葵不再放羊那天起,我就给他派了个活儿,我说老葵啊,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每天到山上走走,到庙里上个香,给村子里在外做工的人讨个吉祥,送个平安。我还说,这老庙存了有几百年了,不能在我们手里断了香火啊。老葵还真听话,每天都领着他的哑巴侄子去庙里上香。
山脚下有棵老柳树,走到树下时,我忽然觉得有些累了,看了小皮一眼,说我们歇歇吧。小皮听话地卧下了。我把花篮放下,也靠着树干坐下来,我盯着那花篮,又想起了大老王的话,你真是个一根筋,你这些年尽做了些傻事。我问自己,你这些年真的都做了些傻事吗?我又想起了周艾云,她真的仅仅把你当顾客吗?你那么看重的一个人,这个世上那么懂你的一个人,真的仅仅把你当作一个顾客吗?
她真的只把我当一个顾客吗?我直直地看着小皮。
不,她是你的知己,红颜知己。小皮出了声。
你哄我,连你这小家伙也学会溜沟子啦,顺情说好话,溜沟不挨骂是吧?我叹了口气。
老甘你叹什么气,小皮说得对,我觉得她就是你的知己。地下的红蚂蚁忽然吱吱吱叫出声来。
老甘你不要灰心,我也觉得她是你的知己,你们每次说话我都听到了,她就是你的知己呀。树上的灰麻雀也喳喳喳叫起来。
我眼里又有了泪,我看了小皮一眼,摆了摆手说,你们都别说了,我知道你们在安慰我。我又看了小皮一眼,忽然站起了身,你还没吃东西吧,该回去给你弄点吃的去了。走了几步,我想起忘了带花篮,返回身把它抱在了怀里。我抱着花篮回了村庄,回了自家院子,又进了灰桌冷板凳的家。我本想把花篮放在电视机旁边的柜子上,想想一抬头就能看见,看见了就会伤心,就又把它抱出了院子。我在院子里站了半天,不知道该把它放在哪里,放在哪里都觉得不合适。最后,我把花篮放在了当院那棵老杏树的枝杈上,我想,老杏树是一个安全的怀抱,能为它遮风挡雨呢。
我想,我就是那棵老杏树了。
我几天闭门不出。
我想弄清楚我和周艾云到底是个啥关系,她为啥就不想当我的知己了。我跟周艾云的男人买下过一大堆东西,其中有一箱蒙倒驴,那可是草原产的烈性酒。我把那箱酒搬到炕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喝了一口酒,又搬下去了。我知道这酒要是喝下去准坏事,说不准得喝死,我现在还不想死。我有好多问题还没弄清楚,死了也白死。
我记得周艾云头一次开着三轮车进村卖东西,是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柳月给拐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看到周艾云,总觉着很亲切,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似的。后来想想,她们长得有些相像呢,周艾云嘴角边有颗黑痣,柳月嘴角边也有颗黑痣,鼻子和眼睛也都有些相似呢。明白了这一点,我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一高兴就买了她不少东西。看得出她也很高兴,一高兴话就多了起来。我看不出她到底有多大年纪了,是三十五六,还是四十二三,这个我真没看出来。周艾云长得也不是很好看,但人家是城里人,会打扮,这儿涂涂抹抹,那儿描描画画,看上去就白白净净,耐看多了。
一来二去,我和周艾云熟了,熟了就好说话,不光说眼下的,还说过去的,甚至把第一次相见的感受都和盘托出。我记得我对周艾云说,你不知道啊,那会儿,我真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周艾云听了,扑哧一声笑了,说你头一次跟我买东西,我老远就闻到你身上有股味儿,呛得我直捂鼻子。我抬起胳膊闻了闻,说,啥味?我身上有啥味?周艾云嘴一撇,还能有啥味,光棍味。我说,光棍味是啥味?周艾云越发笑起来,说你说是啥味,就是骚哄哄的味吧,不安分的味吧。我给闹了个大红脸,回了家,就褪猪似的,把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了一回,皮都搓下了一层。周艾云好鼻子,再见了我,一下子又闻到了,老甘你夜里褪猪了吧,你身上的味好闻多了,都是我卖给你的香皂味,我的香皂就是好,对吧?不等我开腔,她又说,你出的气也好闻多了,一闻就是我的牙膏味,我的牙膏就是好,对吧?哎呀,老家伙,你把胡子也刮了,精神多了,一下子就年轻了十岁。
虽说是熟了,我也没多少话,我去买东西,多是周艾云说,我站那儿听。周艾云不光能说,说话也快,连珠炮似的,嗒嗒嗒,嗒嗒嗒的,往往是你没听清上句她下句就来了。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听她说话,喜欢看着一串又一串的话从她薄薄的嘴唇里飞出来,喜欢看她嘴角边那颗黑痣。我去买东西好像就是为了听她说话,看她嘴角边那颗黑痣。
周艾云呢,好像知道我喜欢听她说话,就故意开一些让我脸红心跳的玩笑。比如,我有时出来得迟了,她就会说,老家伙,你咋这会儿才出来,是不是让相好的拖住了?是不是夜里搂上细皮嫩肉了?我也想跟周艾云开个玩笑,想接着她的话说,你猜得真叫个准,我夜里真的搂了个细皮嫩肉。我还想进一步说,你当是谁?就是你呀。可我没有说,我觉得难为情说不出口,说出口把她吓走了咋办?吓走了她再不进村咋办?所以我啥也没说,只是搓着手憨憨地笑,听着她继续说话。可能是见我红了脸,周艾云越发觉着好玩,玩笑就开得更大了,甚至会扛我一膀子,或者软软地给我一拳头。
老家伙,你咋不说话?不会夜里真搂上了细皮嫩肉吧?周艾云说。
我脸越发红了,我真想说一句,我就想搂着你,我就想搂着你睡呢。
周艾云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哈哈一笑,老家伙,你咋老直直地看着我呢,你可不敢打我的主意,想搂我等下辈子吧。这辈子我只能当你的知己,听你说说话,吹吹牛。
是是,我也只把你看成知己。我说。
周艾云越发笑得欢了,她说,老家伙,你不一定只把我看成知己吧,你光想和我说说话?哄鬼去吧,我知道你的心思多着呢,你的女人跑了,你对我的想法多着呢。说不准你把我看成了你的心头肉呢,是不是?这没用,我这辈子有男人,下辈子吧,下辈子我当你的心头肉,让你八抬大轿把我抬回家,好不好?你说这好不好?
我羞得脑袋都快要扎到裤裆里去了,老半天才说,下辈子也没这事,下辈子我还让你当我的知己。
周艾云软软给了我一拳头,说,下辈子你真的光想让我当你的知己,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