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纪实中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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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小说(49)

“腊月八,眼前花,还有二十二天过年啦。”这天,张垄去信用社找到主任达冬,约他去县城,钟鸣已到办事处。

上午十点,钟鸣买好礼物,去看了王工老婆,把路已修通的事也告诉她。王工的老婆,身体也不怎么好,面色黧黑,很少光泽。忙着在烟尘大的煤炉上,给客人煮米酒,烤柿饼。背着身子的她,满头灰,一脸泪,老伴去世的悲痛还揪在心上。

钟鸣来了,她不停地说“感谢”的话。

他心情沉郁,喝了米酒,吃了柿饼,还去了王工的坟上,跪下磕了三个头。

这也是他轻松的一天——路修通了,工程款付了,连本带息结清了贷款。他在严冬里的大街上走,心里却春天般的温暖。刚刚过去的春夏,那嘈杂的物资交流会场……领导的难奈……自己的无术……开元饭庄的纷繁……月下的长堤……全像梦一样迷离而又清晰……这是困惑后的决心,山重水复里的花明,是三个人的一场酒,也是三个人的无声吼。信用社主任达冬提携了他们。这可谓星星之火,也可说是遇了挖井的人。年末岁尾之际,他们要给达冬摆一桌“答谢宴”,预订了三江酒店的雅座。

达冬正忙,节前取钱的客户很多,小小的两扇门内挤满了手拿存折的人。现金需求量大,信用联社每天都送一趟。昨天因雪阻路,运钞车不能直接到达,是几经转折才到信用社的。群众等着过年钱,他通知工作人员加班加点。

好不容易进城,已是下午三点多了,班车轮胎绑着链子,在冰雪路上走了四个多小时,歪歪扭扭的,一路叫人提心吊胆。雪纷纷扬扬地又下起了。

达冬谢了他们的好意,没有去三江酒店。他忧虑的是这雪又下开了,晚上无论如何自己得在岗位上,这周他值班。新闻报道里,时有信用社被窃盗之事。县联社加强了管理,实行零时查岗制。他得给单位买些米面油,年轻职工自己做饭,这些东西他们用得上。说不定又下上三天五天的,大雪封山,万一道路中断,也好应付。

钟鸣还是顾了他的意。齐远兴开的吉普车是烂一点,但有加力,比班车快多了,几人回到镇上,与镇政府一路相隔的信用社的灯亮着,取钱的人还三三两两地出进。

他们商量好,就在镇上的菜馆里喝个欢心酒,表示一下念念不忘。

小乡的菜馆,冬天的晚上人少,老板娘早睡了。张垄砸门揭窗的叫起厨娘。菜却便当,先端来花生米,杏仁腰果,又吩咐她的女儿泡茶水;把小蜂窝煤炉里封住的火开了盖子,放在桌底下。又抬了火盆,架上木炭,拿一叠报纸折住扇风,呼呼的就着起来,朝日般的灿亮,小餐厅有了温暖。白炽灯光里,四张脸烤得通红。

达冬很是高兴。放出这笔款的时候,他是担忧的。几个乡的信用社就因为向矿山投放出去大额贷款,没想到其命运不佳,到头来血本无归,信用社的支付因此就陷入泥潭。现役军人给家里的汇票,几个月都不能兑成钱。

在贷给他们款的那些日子里,他不止一次地上过山,看过钟鸣的洞子,心里总担心,手里捏把汗。杨绑柱的矿难波及整个生产区域的大整顿,叫他夜不能寐,寝食难安。这下他安逸了,早上张垄就给办完全部的手续,本息全清。上门收贷款是他当主任的重要工作。一些人贷款时爷爷奶奶地求他,该还款时像怕瘟神似的躲他。

而他们不一样,提前就把未到期的款项全还清了。和他们认识七八年了,发生较大数额的业务还是首次。他感激这三个讲信用的农民。

达冬喝了酒,来了诗兴。他说三国的曹植七步能作诗,他来回坐了六十公里路,也作得一首,念给大家听听:

今日到南河,专程置年货。

天黑不见月,归来满地雪。

“念一遍后两句。”钟鸣说前两句是顺口溜的开篇,后面的却听着来味,整章生辉。

“天黑不见月,归来满地雪。”达冬重念了,“是不是不对仗?”

钟鸣说:“灵性使然,规矩不用。不是恭维,后两句还确实好,唐人的有些句子,也不过如此了。”他把后两句分析开了,“不见月,满地雪,看似矛盾,实为合理。

没有月而可看得见雪,是‘漫天皆白’所致!”端起酒,逍遥地说道,“为好诗干杯!”

“为‘漫天皆白’的诚意干杯,”达冬连喝四杯,“预祝各位新春愉快,财源滚滚,再次合作。”

钟鸣一下站起来,握住达冬的手,问王和泰:“你听到达主任刚说什么了吗?”

“再次合作,再次合作。”

“张主任,这酒喝多了,达主任的这话是啥意思,我没听懂,你说说!”钟鸣又问张垄。

张垄被推着传递钟鸣心头的另一重愿望,在酒兴里放松地说道:“达主任还会给我们贷款的,是吗?”

“是的!话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达主任的酒喝的七分,话是一句不毛。

他答应在决算后,再贷款给他们。

十一月以来,疲顿了些日子的有色金属市场像泼上了油,铅锌的价格一路上扬,一顿锌粉飙过了一万二千元。钟鸣不想错过这样的时机。

他心头的另一件事,张垄清楚,王和泰很谨慎。他想在春节后,看是否可以下得了决心。

酒足人散。胃口不佳、裹着大衣在车里睡觉的齐远兴废了好大的工夫,才发动起车,他连连抱怨:“这破车!能否考虑买辆新的,上山、进城也快当些。”

“有这车就不错了,花那冤枉钱干啥。”王和泰不愠不火地说。杨绑柱经历的麻烦,让他并不太放心自己担着风险所干的公事。

齐远兴不满意王和泰的态度,冷冷地说:“王主任,要是你开着它,恐怕就不这样说了。”

“这不是花三千五千就能买着的,一辆新车最起码连入户费、保险费算下来,又得十多万元。现在我们有这个能力吗?”

钟鸣一言未发。是的,现在买新车还不是时候,半年来的努力就是修通了那条路。付账之后,依比例分成,给他们也没剩多少。可信心有了,路子熟了,生产设施备下了,队伍拉起来了,摊子铺开了。是要有辆新车,但不是现在。

车开起没多久,就在半路蹲下了。齐远兴打开引擎盖子,拔下风电器盒,掏出一张新票子,把风火头上的簧片磨了一阵,安上去,车才又发动着了。过了一段坟地,车里说话的气氛让驾驶的人忘了路上的结冰,油门些许的不稳,车就在路上摇起了尾巴,耍起龙,几个来回,齐远兴没抓住方向,车体也像喝了酒,打着醉拳,顺顺地溜到沟渠里。

齐远兴提了一把扳手下车,把前轮的加力拧上。几个人推推搡搡地助力,车才声嘶力竭吼叫着上了路。

前方一团火光,半边天都红了。钟鸣把头伸出窗外,风刮得很大,雪花乱舞。

电话这边都快响破了,就是没人接,程静放好话筒。她不知道枝叶去哪儿了。

一大早,东奎、枝叶就带着小明和艳玲,赶着羊去山里。

路途遇见小四轮拖拉机,拉着百货、蔬菜往沟里跑。吴林坐在车厢里,艳玲看见他,就喊“停一停”。两个走走歇歇的孩子乘上车去了婆婆家,小明站在叭叭抖着的车厢上,手打起喇叭,拉着嗓子喊:“我和艳玲上-山-了-”

枝叶挥挥手,李东奎扬起鞭子,都是语言,不学就明了的语言。

“要是艳玲和小明将来成两口子,那多好,”

“但愿,”枝叶听得出李东奎挥之不去的担心,“只要不是缰绳绑成的爱,我也希望他们能成双成对。”

“枝叶,我问过艳玲,说她愿意叫你‘阿姨’,以后你不介意吗?”

他考虑的是孩子对大人的称呼。她也早虑到了,曾问小明:

“怎么称呼他?”

小明不假思索地说:

“羊倌。”他还美滋滋地补充道,“挺好玩的,我和伟伟都爱这样叫。”

“换个叫法可以吗?”

“什么呀,妈?”

“哦算了,不说了。”

李东奎听着,很痛快的。他固有儿童天真的单纯、烂漫的心思,少一束纠缠,就多一份舒心。他的率真影响了枝叶。

他挺知心地说:“孩子不小了,随他们的愿吧,别约束。让他们快活地度过青春少年,幼小年龄不该有阴沉。”

羊散漫着上了山梁,盘角的那只伸着厚毛拥着的大脖子,回过头望半坡上的人。

枝叶的红围巾特别亮,李东奎的蓝袄借着它温暖了半面山坡的苍白。头羊还在张望,枝叶有点累,冬日的天漠漠淡淡,悠悠远远。

爬上山梁的那一刻,脸同红围巾一样红赤,喘气,她不想动了,就坐下去了。

黄澄澄的干草在风里点头,一大片雪化出的草地,平展光滑。低处看上去,就像刀锋,上了梁,茂盛而绵软的毛草却也毯子一般覆盖着雄峻的山脊,全不是远处的寒影和青涩。

当头顶的灰云间透出一块晖光,山顶的劲风减了冰凉的骨骼,暖融的光线下来照着困睡的女人,蓝袄就罩在围巾的下方,她的身上。

李东奎从山坳的土房子里取出墙上挂的棉衣服来,给小羊羔的肚子也包了一件。

这房子年久月深,坚固得很。大集体的时候,收割耕种的人在里面喝水休息,放牲口的在这里躲风避雨。男女知青躲在这里偷过情,风流人来这里私订终身。如今它成了李东奎放羊的“兵站”。

枝叶睡着了,头就枕在他的腿上,他昂起头嘘出一口烟,飘飘荡荡,看它没入白云的天际。羊群聚拢来,围了一个圈,静得不发一声天籁般的“咩”。

今晚,他们都要在山上住了,艳玲的外婆已烧好炕,等他们呢。羊群也有了个石棉瓦盖起的圈。忘记做寒假作业的艳玲和小明,在院里支起竹筐捕麻雀。他坐在土墩上面,肘压着膝盖,合抱着的拳头顶住下巴,圆圆的头颅聚精会神;艳玲藏在小明的背后,下颌搭在他的肩处,头一抬一抬地望。好多时候,一只都没捕到。

孩子哪知,这深山里的麻雀没受过农药的逼迫,容易吃得饱,它们不犯“鸟为食亡”的错。

艳玲婆婆药罐不倒,这些日子有枝叶来来回回照看,她的脸上有了光气,说话也一句能连上一句,脸色红苹果似的。何海看过之后,叮嘱枝叶留心,老婆子有可能是回光返照。

东奎把菊红住过的房子,叫工匠粉刷一新,这次上来,都三天了。石万有的身体渐渐可以了,还上得山,爬得梁,过得沟,他要帮东奎,羊就不再往山下赶了,交给他了。这里冬春四季,都有丰饶的草料场。

李东奎他爸照是半生不熟的读《玉箧记》,憧憬成为知吉凶晓祸福的阴阳先生;他妈上午煮茶罐,吃烤干馍,一天的饭食都在火盆上,再煮几个洋芋,和老头子抿几口像北京二锅头味道的苦荞酒。

眼看儿子和枝叶结婚的日子临近,看着临近,东奎妈多了一点点安稳。

枝叶跟着李东奎上山,把结婚的日子告诉了石万有。老两口明白他们的心意,小明和艳玲的寒假刚开始,带娃娃来和他们一起处着,孤寂的日子倒是热和许多。

李东奎将菊红看过的二十一英寸的电视机搬上来了,卫星天线是坏了还是啥问题,画面就是调不出来,只是漫天的雪花。老婆子一动不动地瞅着,听到别人家的机器有声有人,就很不安稳。她腿脚灵便的时候,出沟转亲戚,不管是大的小的,人人家里都有一个灰头土脸的这玩意儿。菊红倒是保护地挺精心的,还给罩了一个绣花的粉红套子。压下那个圈圈,就亮起一个红点点,它就会说会笑会哭会闹。但是他们好像并不珍惜这东西,常用它抵计划生育罚款。

如今电也通了,她给东奎一个黑布袋子,里面是一个存折和一些钱,她要买台新电视,让两个娃看。这是早就有的打算,以前是路阻没电,现在该和外面一样了。

李东奎想借吉普车,拉着二老出沟,顺便进城看看。她说,不必了,就去看看沟里的路,那里有菊红……“她在叫我呢,说她经常饿着,没人做饭。”

……腊月的街道,人流如潮,冰冷的天气里,美丽的女人都包住了美丽的身体,脸蛋紫红,面色安闲。包头巾的乡下女人背个筐,提个篮,跟着一手拎猪头,一手提粉条的男人走得轻盈,脚板下倒像没有冻得板结的冰,不似戴着口罩又穿裙子的城里人,顾忌长到腿弯处的红绿呢衣溅着泥渍,俩胳膊扶风压柳的,歪歪扭扭,行着娇滴滴的步,怕摔倒,一心要保伊人翩翩的态。是她们把寒温气候里的城市衬托着,装饰着,改变着,使穿黑着蓝不再成为冬天的长调。

程静托着个渐圆的肚子,找不着三苹。自从那次她和王齐被救之后,三苹在办事处协助程静,可心不在焉,懒懒散散地迟起早睡。又是大娃把她当皮球似的玩耍,从夜市上扯到深巷无人处,恶语粗言地骂一通,接踵而来的就是巴掌,把她脖子里,手指上戴的金银褪了个光净,又是一脚。她疼痛地伏在墙角,不敢出声。

钟东礼和程静找到她的时候,大娃已无踪无影。这几天,她少言寡语,看什么都三心二意的。枝叶把要说的话用电话给张垄说了,他嘱咐程静,给劝导劝导;女娃大了,他当伯的人心里茅草似的纷乱,可没办法对付不走阳关道的女孩子。

昨天下午出去,这都有一天了,程静打了几个熟人的电话,都说没见。三苹正走过李三春的摊点,她萎靡不振,三春上去拉她,她才耸了一下肩,如同行尸走肉。

失魂落魄地回到办事处,嘴唇不张,双目无神,躺在沙发上,就睁着两只大眼睛望天花板。程静打开电暖气,问她吃饭了没有,三苹一动不动。又僵硬地起身,僵硬地望着窗外被积雪覆盖的山头,莫名其妙地大笑:“哈哈……王齐结婚了,他妈的,无情无义。”

程静见她有知觉了,就接上关切地说:

“三苹”。可她还没出口往下说,三苹就一句话,冷得像窗外的冬天。她说的是王齐:“这他妈最后一个好男人,也离我去了。”当她看到王齐和穿着婚衣的女孩手挽着走进照相馆的时候,她在馆外等了不知多少时候。王齐出来,她想问个缘由,而她再没勇气,可心里还是不甘。这是唯一对她用情的男人——只可惜,他没钱,就是一庄稼汉……三苹消失在王齐结婚对她的情感打击中。打工回家的王应农、李大牛、祁波全在天水火车站遇上了她。她打扮得漂亮,橘黄色毛皮大衣,暗红色高筒皮靴,戴墨镜,见面只微微一笑,嚅动一下嘴唇,提着沉重的包没入熙熙攘攘的人流。

老远看见,就嚷开了。“可真沉得住气,怎么才来呀!”程静把枝叶和东奎接到屋里,给枝叶冲了一杯糖水,东奎一杯茶,“远兴明天进城来,急着要我回家,可联系不上你们。”她要帮枝叶买结婚用的东西。

“耽搁你了,真不应该。”李东奎顾不上喝茶,就在办事处的两间房里看了个遍。

窗前一张不大的桌子上放着一部电话,绿布包了椅背的几把椅子,一组沙发,地板中央一只电暖气。墙壁上一些字画锦旗之类,倒干净整洁,就是有点冷。他说道:“程静,晚上你住哪儿啊?”

“这楼后面的一家小院里,有一个套间。”

“王红卫也在这附近吧?”

“就在这院子的东头,他前天就回家了。”

枝叶站在程静的后面,张开臂从她的肚子上抱过去,头偎在程静的耳边,叮嘱:

“可要小心啦,不要再穿高跟的,外面滑。”

程静缓缓转过身来,弓起腰,嘴凑在她耳边,悄悄地问:“他现在对你怎么样?”

“你给说的话,他全告诉我了。”

“姐,这辈子除了远兴,还有你,我很幸福了。”程静感伤地说。

“马上就有叫你妈妈的——孩子了。”

她把头沉在枝叶的胸前,像归巢的燕子。

三个人跑了几家商店,大包小包的,又去了那家芬芹说的白天都亮着灯的超市。

人很挤,他们出来了。天色已转暗,冬日的白昼没有一尺长。

东街北角的这家杠子面馆,各路来的头头脑脑都要来此地尝南河的风味。面条多是擀出来的,而这里却是用木棒做的光溜溜的杠子压出来的。它的案板和墙有一个亲密适度的丫角,杠的一端嵌在墙里,揉好的面团就在斜坡似的案板上,人骑在杠的外头,来回地闪,好似玩耍。那一碟碟筋柔滑爽的面,皆是逍遥中来,看着快乐,想起跷跷板的佳趣;吃在嘴里,再瞅一眼杠子上的厨人,叫人忘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