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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两个人(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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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的事刚一做完,节节就有点后悔了。

她到卫生间用凉水洗了把脸,又坐在马桶上发了会子呆,然后有了一种“不值当”的感觉。她并不是一个把“第一次”看得很重的人,而且觉得男人对那点红的强调是出于自私,女人也跟着一块儿起哄就是自贱了。但第一次毕竟是第一次啊,他们连一句“我爱你”都没说,就成了在身体上没有秘密的人。而且那疼可是实实在在的,她竟然没犹豫就忍受了。打个针不还得皱着眉头咬咬牙嘛?

节节几乎想跑回卧室去,把李冬林从床上揪起来,要求他发表一个补充声明:他爱她。但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不更贱了吗?就好像她讹上了他似的。

而下一个念头就更让她意乱了:只要李冬林爱她,就可以拥有她么?也得先问问自己爱不爱他啊——那么她爱他么?

节节鬓角上挂着冷冰冰的水珠,重新考量起李冬林这个人来:他让她着迷的,只是那一股子颓丧劲儿罢了,此外还有看到他为她发怒的那一丝感动。但她再怎么觉得李冬林“魅惑”,也只是把他当作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帅哥来欣赏的,如同欣赏电影里某一类型的人物——就算张国荣饰演的角色突然跑到现实里来了,她也未见得会爱上他啊(这个时候大家还不知道张国荣是个同性恋呢)。

再说到感动:没错,李冬林的确为她奋不顾身了一小下、两小下,但她相信,能为自己这样做的人可多了去了。她这样的姑娘只要在路边一哭,不出五分钟就会有一群男孩蹦出来见义勇为了——先别扯别人,就说许洋吧,许洋还曾经为她埋在泔水里呢,这辈子都吃不下禽类翅膀了。

一想到许洋,节节心里竟生出了一种类似于愧意的感觉。许洋过去对于自己的那份专注与隐忍,是不是也是一种爱呢?但他太胆怯了,因此常年糊里糊涂的,避而不谈。又或许是他太单纯了,单纯到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爱”,只剩下了笨拙的本能。

其实何止许洋啊,就连聪明如她,眼下考虑起“爱不爱李冬林”这个问题时,不也是不明不白的吗?

而这个时候节节还不知道这条经验呢:如果对自己“爱不爱一个人”需要进行理性分析,那么答案多半是不爱。起码是不够爱。

因此现在节节的打算是:反正她终归是要有男朋友的,李冬林毕竟还算一个“不俗”的人,和他在一起,总要强过那些没头脑的篮球健将和自以为有头脑的团委干部。事已至此,就让他们先“爱”着吧——只要节节知道,他爱她,就行。

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把李冬林介绍给妈妈,才是比较合适的呢?此后的一段时间,节节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谈了男朋友总要向家里通报的呀,她这个情况已经属于“先斩后奏”了,如果“奏”都不“奏”,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每次回家的时候,她都留着这个心,并且在脑海里设想一系列的情景。假如在饭桌上郑重宣告“我有男朋友了”,会怎么样?不好不好,太兴师动众了。那么看电视或逛街时,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我认识了个男孩”呢?也不好,那就太随便了。兴师动众和轻描淡写,好像都和她这场恋爱的基调不太搭配。

节节希望妈妈自己能看在眼里,问出口来。人家都说恋爱是溢于言表的,一旦陷进去了,女孩的表情、神色乃至气味都会发生变化,而以妈妈一个演员的察言观色的功力,又怎么会毫无察觉呢?等着她自己去明察秋毫就好了。

然而节节很快失望了。每个周末她回家去,妈妈照常会炒菜、炖鸭子、洗她背回来的厚衣服;然后就带她上街大采购,走了半天回来,还要拉她一起跟着光盘练瑜伽。歇了半年之后,伤势好转了起来,妈妈如今便又开始重新锻炼身体了,只不过锻炼的方式变成了瑜伽。对于一个舞蹈演员来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除了腰不能用力以外,别的地方说下腿就下腿,说拧胳膊就拧胳膊。她一边把自己掰得奇形怪状的,一边得意洋洋地说:“我根本懒得到外面的班儿里去学,就那些教练还有资格教我呐?她们满头大汗地冥想,我都能劈着叉唱歌儿。”而对于节节的恋爱,她可一点察觉也没有。有一次节节故意提起话头,说班上有个男同学“长得像李连杰”,妈妈却嘻嘻哈哈地来了一句“那种帅也就叫农村帅”,然后就一蹦三跳地榨果汁去了,根本不多问一句节节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进而让节节疑心的是,她觉得妈妈的兴高采烈来得不正常了。什么事情能让一个独居的中年女人如此快乐?我的天呐,妈妈身上不会散发出“恋爱”的气息了吧?

如果真是这样,妈妈自然不会察觉节节了。

而妈妈“恋爱”的对象会是谁呢?不想这事儿还好,一想就让节节感到荒唐,甚而愤怒了。妈妈可没对她说起什么新认识的“叔叔”,反而一天到晚总要提两下许胜利。

“这个老许,上次我见到他,居然两只袜子都不是一双。”

“这个老许,也学起知识分子戴眼镜了。我跟他说,你哪儿是什么近视眼,你就是喝酒喝得眼冒金星。”

“这个老许,平常自己抠抠缩缩的,一件新衬衫也舍不得买,对儿子倒还真够大方,上次许洋打电话来要三千块钱,他问也没问就打到卡里去了——许洋买画画的东西要花那么多钱吗?”

自从收到那封“我要画画去”的信,节节已经好多天没看见许洋了。她知道,许洋一定在躲着她了。这是被狠狠地伤了心的后果。而许洋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这也颇为蹊跷。只不过现在节节已经没心思琢磨别的事儿了,她得先把自个儿的妈管好啊。

有一天许胜利竟然到她们家来吃饭了。那个中午,一盘清蒸鲈鱼刚熟,门就响了,进来一个穿戴整齐的许胜利。那件新西服在一个酒鬼身上,是那么驴唇不对马嘴,越发衬出了病态的黑脸和红鼻头。

更让节节受不了的,是妈妈竟然表现得既热情又熟络:“哎呀这么早就来了?许洋又没回来?你看,男孩子到底野,不像我们家节节,别看三天两头闹别扭,到了日子肯定还是得回家……你先坐着,别开喝啊,菜一会儿就好。”

看来这酒鬼平时就总来!孤男看望寡女,又能图什么?节节脑袋一炸,摔门就进了自己屋,揪住一只布狗熊的鼻子,掼到地上。

而门外,妈妈和许胜利自顾自地聊起天来了:

“又为了买衣服跟女儿吵啊?喜欢什么我给她买好了。”

“咳,别理她。我们这个姑娘跟个小狗儿似的,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发脾气。”

“哎呀,做这么多菜,回头用塑料饭盒给节节带回去好了。”

“她嘴才刁呢,剩菜都不吃——说起菜,现在也不知怎么搞的,长相倒是鲜鲜亮亮的,吃起来一点味儿也没有。”

“都是化肥催的。少吃鳝鱼,那里面不知有什么药呢……”

“如今就是化肥遍地。你儿子刚来北京的时候,就背着一个化肥袋子,哈哈哈……”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对话!兴致勃勃地拉家常,家常里却透出一股子暧昧;看似无所指,其实谁又听不出来你们心思的活络?

节节被震惊得直哆嗦:妈妈和许胜利简直是在调情!

她对许胜利自然是咬牙切齿的——对许洋说过的那句“狠”话,用在他爸爸身上才是最贴切的啊: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而且你们这样一对父子,竟然兵分两路,殊途同归到我们这儿来了,这不是存心恶心死谁么?

而对妈妈,她就是恨铁不成钢了:就算经了爸爸那档子事儿,您也别自暴自弃啊——摆了几十年艺术家的谱儿,您好歹也是一老天鹅,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就跟蛤蟆混到一起去了?

节节一边心里骂,一边没头没脑地往双肩包里塞衣服。她不要在这个家里呆了,丢人!等到妈妈在外面喊“节节吃饭啦”,她“砰”的一声推开门,凛然站在一桌子鸡鸭鱼肉面前,背着包,拉锁里耷拉出一只袖子。

“哟,你这又是要唱哪一出哇?”妈妈看出节节的脸色异样,问道。而她的口吻还是调笑的,她还不甘心让女儿破坏了情致呢。

“我学校有事,我得先走。”节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遮掩一下。

“刚才还说到你们俩呢——你和许洋——一个不回家一个说走就走,学校有那么忙吗?”

这句“你们俩”算是又激了节节一步。她冷笑一声:“谁好意思打搅你们俩。”

一语既出,妈妈的脸便僵了。许胜利缓缓地把头低下去,典型的做贼心虚。节节狠狠地哼一声,摔门就走。因为恨得手脚发软,她第一次摔门竟没摔响,于是她推开门,又摔了一记。

她出了剧团,也想不起来坐车,沿着街走出两个路口。这片她从小长大的城乡结合部,如今看起来竟不熟悉了:多了几个大工地,挖掘机和水泥搅拌车像笨拙的甲虫,谁一拐弯都要堵掉半条街;来自四川和安徽的民工面色黝黑,坐在灰尘里吃盒饭。等这一片杂乱消失,规划中的大商场和高档公寓兴建起来,小小的剧团家属院就会被衬托得格外旧了——然而再旧、再被时代抛弃,也不妨碍老居民们的自得其乐。他们继续炒菜做饭,念叨孩子,互相之间争风吃醋或眉来眼去。

节节背着包拖着一只袖子,走出了那片大工地才觉得饿。她拐进一家快餐店,要了个汉堡,边吃边体味被人抛弃的委屈。她想她可真够命苦的啊,现在连妈妈都快不要她了,许洋又被她轰走了——而且就算不走也不是跟她一条战线上的了,他那个酒鬼爸爸没安好心!节节还能依靠谁呢?李冬林吗?可李冬林却从没让她感到是个能够依靠的人。

自怨自艾着,她又想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