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父母今年似乎对我格外疼惜。
父亲说:“还记得爷爷教你写毛笔字吧?”
“记得,行端坐直。”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磕头。”
七
晚上,我躺在床上,总觉得父母好像知道了些什么。我怎么才能让他们放心,除了带回家的钱和给他们买的东西,我确实拿不出什么实物来证明我在岛城过得不错。
快十二点,张落雪发了一条新年祝福短信,虽然是转发的,但是我心里依然很兴奋,她总是能想着我。我很快给她回了一条,问她在北京,还是在家。她没回。我把张落雪的短信,转发给了同事,一会陆续收到了回信,只有唐木没回。
我很认真地给陈总发了一条,说了很多真心感谢的话,陈总也很快给我回了,是祝福父母身体健康之类的话。
年初一,各家各户都起了大早,去给长辈磕头拜年。一个家族,往往能凑上几十口甚至上百口人。这个时候,混得好的都会凑在人前,而混得不好的会觉得没脸站在人堆里,这就是农村的规矩。
叔伯和婶婶们东长西短地聊着。提起我,他们总是满脸的赞叹,我从小就习惯了他们的这副表情。而今年,我发现父母的笑容不像以前那么踏实了,虽然依然坚定。
如果我不能让他们坚信我现在真的很好,这些许的不踏实就会像肉中刺,一直隐隐地提醒他们,让他们不安心。我必须让他们安心。
唐木!我想到了唐木!
她会证明一切,扫除一切的不确信。但是,我凭什么把人家一个姑娘,从城里叫到农村来?虽然她一直半开玩笑地说要跟我来农村过年,我可不能把她的客气当实在。
我很难跟唐木开口,但父母眼神里的不安让我心疼。
我犹豫了好久,决定以朋友的身份,邀请唐木来我家做客。我自我安慰,现在已经过完年了,跟年前唐木跟我回家,性质不同了。
我给唐木发了一条短信:“一天二百五,请你来老家看秧歌和踩高跷。”
唐木这次很快就回了:“用得着本姑娘了,早干嘛去了?”
一会儿,她又回了一条:“你舌头怎么那么硬,不会打弯儿服个软儿啊?”
“姑奶奶,求你了。”
她迅速回了:“路线。”
我给她发了路线,并嘱托她:“千万别露馅儿,别让我父母知道我被学校开除的事,让你过来就是给证明没这事的,来的时候一定把公司活动的照片全带来。”
“没你那么笨,瞧好吧,对了,我是什么?”
“奶妈!”
我想起了《大话西游》里的吴孟达。
“哈哈,奶你个头,我是你的绯闻女友。”
“你老家哪里的?父母是做什么的?省得咱俩穿帮。”
“你这是借机刺探军情,你大大的狡猾。岛城,父母都是科大的老师。”
我恍然大悟,难怪她对学校二门的包子铺那么熟。而且,我还猜到了一件事。
“陈总的恩师就是你父亲吧?”
“猜对了一半,我父亲在学校做行政,母亲是陈总的老师。”
八
初二一起来,窗外皑皑的白雪分外刺眼。
唐木坐了最早的一列火车,到县城,大概是上午九点半,从县城坐客车到我家,半个多小时。如果路能跑车,大概十点半就到。
九点半,唐木发来短信:“下火车了,正在等车,好大雪,好冷。”
十点,她又发来一条短信:“租了一辆出租车。”
“安全第一,我去省道路口接你。”
出门前,我跟爷爷说:“炉子弄旺点,把屋子烧热乎些,等会你孙媳妇要来!”
“谁?”
“你孙媳妇!”我出了门,心里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忐忑。
十一点,一辆出租车在省道路口停了下来,唐木从副驾驶出来,大大小小的好多个礼盒,我赶忙过去帮忙。
唐木穿着雪地靴,白色的长棉服,围着一条粉红的围巾,戴着一顶针织的猫耳帽。围巾裹住了她的嘴和鼻子,我只能看见她漆黑的大眼儿。她站在雪里,不施粉黛却依然漂亮。我从来没注意。
“这么冷,带这些东西不冻手啊?”
唐木往下按了按围脖,说:“丑媳妇第一次见公婆,不带东西,哪敢进门呐?”
我和她并排着,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里走。
唐木回头看了看脚印,说:“今夜有暴风雪,请准时回家。”
一进村,喜欢扎堆看热闹的乡里邻居三三两两地站在道门口,倚在刚刚出来的太阳窝里,看着我和唐木,议论纷纷。
我说:“再复习一下。你爸是科大的领导,你妈是园艺系的教授,是陈总的恩师。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唐木说:“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可见你平时多么不关心同事!我是同济的。”
“勇勇,媳妇真漂亮!”
“勇勇,媳妇真俊呐!”
邻居大声说着,夸着唐木。
我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虚荣心作梗,居然主动给唐木一一介绍:“这是二婶。”
唐木也极其配合,马上站住,甜甜地笑一个,然后亲热地叫一声“二婶好”。
母亲早就迎在了门口,乍见到唐木,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笑。唐木见到母亲,上去拉住她的手,叫了声:“伯母好!”母亲高兴地说:“快回家吧,外面冷。”
唐木跟着我进了院门,爷爷站在屋门口,唐木不用我介绍,主动上去叫了一声“爷爷!”爷爷当然高兴。
唐木这一路下来,已经俘获了全村人。
爷爷把唐木领进屋,炉子烧得哧哧地响,暖和多了。我说:“你不介意穿棉鞋吧?别让炉子把你的靴子烤化了。”
“不介意,不介意。听说农村的棉鞋比什么鞋都暖和。”
我拿了一双新棉鞋,里面垫上棉花,递给唐木。
唐木脱下靴子,换上棉鞋,连说:“真暖和,真暖和。”
父亲听说我来了朋友,匆匆回了家,跟母亲开始忙活午饭。我、爷爷、唐木围坐在炉子旁,爷爷沏了红茶,唐木捧着杯子嘘溜嘘溜地边喝边热乎手。
饭桌上,我正式介绍了唐木。
“姓唐,叫唐木,同事,好朋友!”我跟父母说。其实,不管我怎么说,他们一定是认为这就是我女朋友了,必然是这样。
母亲一个劲地给唐木夹菜,说:“乡下没什么好菜,你别嫌难吃。从外面进来冷,多吃点暖和身子。”唐木对一碗山药炖鸡极感兴趣,吃了满满一碗。
吃完中饭,唐木拿出我们新年晚会时的照片、公司同事的大合影,以及我在公司楼前的照片,她把能翻出来的照片全部给带来了。父母眼里的那种不安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溢于言表的欢喜。
我和唐木相当默契,可以说是天衣无缝。看来,新年晚会上我们合作双簧时培养的默契还在。
下午,又开始下雪,大片大片的鹅毛雪花飘落下来,唐木开心地在院子玩起了雪。父亲说:“虽说是城里人,可是她一点也不拘束,性格很好,长得也漂亮。”
听了父母的夸奖,我心里居然有种假象:唐木要真是我的女朋友,会是什么样?
我们在院子里一起堆雪人,她穿着棉鞋,在雪中跑来跑去,更显得素淡动人。
她学着爷爷叫我的声音,喊我“勇勇”,然后乐得咯咯笑。
吃完晚饭,一家人围坐在炉子旁边,唐木讲起公司里的趣事,惹得爷爷和父母笑个不停。然后,我们去院子里放一种俗称“泥墩子”的烟花,烟花哧哧地喷出几米高,能持续一分多钟。烟花映照在她脸上,她笑着,真实而美丽。
这份假扮的感情,却真实地让每个人都高兴,包括我。
晚上,我腾出了我的房间,母亲细心地给她装了一个热水袋,换了一床崭新的被褥和床单。我则去了爷爷的房间,跟他挤一张床。
唐木的到来,几乎乱真。
九
初四,镇上的秧歌队和高跷队,在锣鼓喧天中,进了我们村。
我和唐木穿梭在拥挤的人群中,唐木依旧穿着那双母亲亲手做的棉鞋。而这,更为她赢得了“一点也不嫌弃农村”的名声,我每天都接收着来自村里人的羡慕的目光,我甚至开始享受这种目光了。
我明白,我这么做冒了很大的风险。我只是不想让父母担心。我和唐木的事怎么跟父母周旋,那是将来的事。至少现在,他们不会再担心我。
爷爷把我小时候玩过的“团耳”(一种木制的陀螺)、九连环、弹弓拿出来,给唐木玩,唐木玩得开心极了。爷爷是村里的一把好木匠,我小时候的玩具大都是爷爷做的。我教唐木在雪地上支起筛子,撒上几粒粮食,诱捕出来觅食的麻雀,然后再放飞;教唐木在雪地上打冰溜溜;教她玩一种叫“赶球”的游戏。
唐木很高兴,见识了很多闻所未闻的玩物、趣事。
初六,我和唐木踏上了回岛城的车,农村人出门讲究“要想走,三六九”。
车上人不多,大规模的探亲返城流还没开始。我和唐木坐在火车上,窗外是皑皑的白雪,白得让人眩晕。
唐木说:“农村真好!”
“吃惯了鱼肉的人,偶尔尝两口窝窝头,还是很香的。”
“人为的心理鸿沟,害得你还不够吗?”
唐木刺中了我内心深处的那块痛处,我不愿承认。我曾试图用她的方式弥平横亘在我和其他人中间的那条沟壑,可是现实的差距始终或深或浅地存在。我想补,想追,却因一步跟不上,便十步撵不上。
现在,除了在工作上证明我比他们强,或者起码不比他们差,我没有别的选择和退路。我必须成为魔法盒子的骨干。
唐木见我沉默,以为刺伤了我,她说:“你太敏感了,让别人怎么跟你交流?我如果说农村好,你就说我偶尔尝鲜,不是真实感受;我如果说农村不好,你就觉得城里人看不起农村人。我只能对农村,对你,对你家人和邻居,闭口不谈,是吧?这就是你的解决之道?”
我望着窗外,如果时间像风景一样唰唰地这么快就好了,我就可以看到几年后我的样子。
“勇勇,你什么时候能自豪地对别人说起你的家乡,说起村里的奇闻趣事,说起你当农民的父母,说起你上大学时的糗事,你就自我解脱了!”唐木望着窗外,自言自语。
“你以为我想这么封闭自己吗?我上小学、初中、高中时,都是出类拔萃的优秀生,学习、体育、出板报、搞活动,我样样很出色。可是,到了大学,我这也不行,那也不会。”
“他们会唱歌,会打球,可是他们知道怎么玩团耳吗,他们会自己动手做弹弓吗,他们知道冬天怎么捕麻雀吗?他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也是优点吗?”唐木反驳我。
“可是大学校园里,不需要这些。”
“面子!你的面子比什么都重要。我知道你为什么大学过得如此郁闷了,你把自己捧得太高了。”唐木说得很对。
“可惜,晚了!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我就不会摔得这么惨痛。”我确实像唐木说的,太要面子了。
“妄自菲薄!你把自己的优点当做缺点,缺点也当做缺点,当然一无是处!会唱歌,会打球,一身的名牌,就是能力强吗?你的人生不是活给他们看的,也不是活给村里人看的,是活给你自己的。”
是啊,活给自己!
“唐木,你简直就是天——使!”我说。
“天上掉下来的一泡屎?”唐木笑了。
我也笑了。
“你知道吧,当初陈总跟我打赌,你一定会回来,结果我输了。不过,我还没彻底输。生活是公平的,勇勇,生活就像一面镜子!”唐木说。
“你对着它笑,它也会对着你笑。是吧?我曾经天天对着它笑,可是生活却一直对我哭。”我接过她的话。
“那你是假笑!不说这个了,我是出来乡村游的,不是来当牧师的。”
过了好久,唐木说:“勇勇!”
这个小名只有家里人叫,她叫我“勇勇”,有种越雷池的感觉。
“你有过女朋友吗?”
“你说什么时候?”
“啊,没想到你这么风骚。那就从幼儿园说起吧,跟我说说你的情史。”
关于女朋友这个事,我一直未跟任何人说过。“小学时,刚开始几年,我学习不好,于是就很喜欢班上学习好的女生,谁学习好我喜欢谁。学习好的女生,我一概认为貌若天仙。”
“呵呵,往往学习好的女生都长得骇人!”
“上了中学,我是学习尖子,又会画板报,又参加越野,所以很受人待见,有不少女生要跟我好,被我一概封杀。可是我却暗恋了坐在我前座的一个女生四年。这四年,我没跟她说几句话,每天只是看到她,我就很高兴了。”
“哇,唐僧啊!”唐木赞叹。
“呵呵,如果我是唐僧,那就跟你是本家了。现在想起来,每天能看那个女生几眼,我一天学习就踏实。就好比,学习是馒头,她是咸菜。就几口咸菜,馒头吃得就格外多!”
“哈哈,这个比喻极其有创意!学习是馒头,女生是咸菜,太后现代派了!”唐木笑得很真实。
“大学里有一个女生,我一直很喜欢,可我从没表白过。”我想起了张落雪。
“你属于闷骚型的。”唐木给我下了定义,“你要是再这样下去,绝对会是个困难户!你想等着人家女生主动半夜敲你的门啊?”
“那你呢,你是什么型?”
“我?你们就别奢望了,我认识的人,一群凡夫俗子!本姑娘美貌与智慧并重,英雄与侠义的化身,怎肯轻易就从了你们这帮大俗人。我的相公,一定要是语不惊人誓不休,晴天打闪冬天雷的那种世外高人!”
原来,她喜欢有个性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