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红消香断——李家宁品《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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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青灯寒梅

在《红楼梦》的“金陵十二钗”中,有一个披着面纱的神秘女子,她就是妙玉。妙玉与林黛玉不同,二人虽都是痛失双亲,才华馥仙,孤高自许,目下无尘,但她却是身陷佛门,带着无数的枷锁和羁绊。同时,妙玉也与贾惜春不同,惜春是身在凡尘,心向佛门,而妙玉是身在佛门,心向凡尘。那么,妙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我们究竟该如何来看待她呢?这个人物身上又蕴含了怎样的内在意义呢?

为了更深刻的理解妙玉的性格特征,本文试从这三个方面来予以探讨,以对妙玉这个人物及在《红楼梦》中的角色地位有一个客观、清晰的了解。

一、妙玉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

我们先来看看《红楼梦》中专论妙玉的那支《世难容》的曲子: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脓,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暇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作者以“世难容”三字来评述这只曲子,这三字不仅概括了妙玉多方面的复杂性格,也道出了她曲折独特的一生。妙玉那“世难容”的思想性格和她那“世不容”的生活道路,蕴藏着发人深思的思想内容,熔铸着耐人寻味的社会意义。

《红楼梦》是一部反映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它的锋芒所向,遍及整个中国封建社会的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当然也涉及到上层建筑之一的宗教。

书中描绘了大量的宗教仪式,道观寺院,僧尼道士,妙玉就是其中的一个。妙玉是一个介于幽尼与闺女之间的尴尬人物,在她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作者对封建宗教的虚伪本质进行了深刻的揭露与批判,同时,我们也体会出了妙玉这个介于“槛内”与“槛外”的尴尬之人的痛苦和无奈。

妙玉不是闺阁小姐,而是一个身披袈裟,手持念珠的佛教弟子。书中林之孝家的这样向王夫人介绍妙玉:“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妙玉与黛玉有相似之处,两人都自幼失怙,寄人篱下,才貌双全,傲世孤高,目下无尘。不同的地方妙玉有栊翠庵作为屏障,没有直接投身到与封建政治与礼教的抗争中去,而黛玉却直接卷入了这场生死搏斗之中。但不管有没有直接参与,两人却都以悲剧结束一生。

妙玉的出家并非出于自愿。她不似宝玉、惜春的看破红尘而遁入空门,而是因为自幼多病,找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的情况下被迫入了佛门。“自幼走向佛门是精神解脱,被动走向佛门是精神禁锢,妙玉是后者而非前者”。所以,她有许多的不甘和挣扎。“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由此可见,妙玉以后的身心无法合而为一,无法一心向佛是有根可究,有源可寻的。她是在一种被逼迫的环境中长大,是在少不更事的情况下向佛的,我们常说:“兴趣是成功的一半”、“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所以,妙玉才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要一心打破佛家的清规戒律,渴望自由、亲情与爱情。

其实,我们只要细读《红楼梦》就会发现妙玉与佛教是格格不入的。她喜欢读庄子,自称“畸零之人”,精奕道,谙音律,举凡花卉盆景,古玩茶饮,无一不是高水平,而这些与佛家的“四大皆空”是不相容的。佛家讲“六根清净”摒绝世俗的一切欲望。而妙玉跟“六根清净”相去甚远,她对茶品、茶水、茶具有着那样的讲究,这与孔夫子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在本质上是一致的。佛家是讲“世法平等”的,但妙玉却将吃茶之人分为四等。

《般若经》上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妙玉却不是这样,她人虽在栊翠庵,心却已飞向了庵外的红尘世界。这些姑且不论,单是妙玉作为一个佛门弟子,也与《红楼梦》中的其他僧道佛尼有所不同。她不似“癞头和尚”、“跛脚道人”的“渺渺”、“茫茫”,也不似马道婆,张道士的虚伪、奸诈。她美丽、聪慧,“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她孤僻、高傲,“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她渴望爱情、友情和亲情。人生而为人,与动物最大的不同即人是有感情的,感情的欲望总是使人恋恋不舍,完全放弃一切遁入空门,就必然充满灵与肉的痛苦挣扎。妙玉本是读书仕宦之家的闺阁小姐,理应生活在“红粉朱楼”之中,却被迫在这古殿青灯旁,伴着木鱼经卷了此一生,她是多么不甘心,她必须去抗争、去奋斗。所以她所做的:一是冷眼看世界,傲视人间,藉以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二是为爱的痴心寻找归宿,藉以实现自己作人的权利。

二、我们应该如何来看待妙玉这个人物

妙玉就如同栊翠庵内的梅花一般。红梅开在滴水成冰的严寒环境,就象征了妙玉处在阴森可怕又冰冷透骨的佛门;红梅冲破冰雪的禁锢,在寒冬中怒放,发出扑鼻的异香,就像妙玉那如兰的气质,高洁的品格和不屈的精神;梅花枝条如蟠龙,如僵蚓的曲折遒劲的形态暗喻了妙玉那被扭曲而又不屈的性格和灵魂;而梅花胭脂般的殷红又代表了妙玉外貌的娇艳和内心的温馨。这个身在佛门,心恋红尘、外冷内热的少女、与雪中红梅已融为一体,达到了人梅合一的境界。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内心充满着美好的情感。无情的佛门对她来说是多么残酷,但人性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她内心的感情之花破佛门的清规戒律,迎风怒放,像雪中红梅一般。总之,“妙玉是一个既亲和社会又远离社会的人”。她把自己的一缕情丝,束缚于若明若暗、若隐若现、似有似无、似梦似幻之中。这不是有点朦胧吗?是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朦胧也许更美、更有魅力、更加诱人。

根据在哪里?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中,妙玉对宝玉的爱情已初露端倪,但必须在袈裟的掩盖下偷偷进行,而且要神不知鬼不觉,这就是妙玉的烦恼。“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地随后跟了来……又见妙玉另拿了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鴓’三个隶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晋王恺珍玩’,又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斟了一杯,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杏犀乔’。妙玉斟了一乔与黛玉。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这一回把妙玉身在佛门心向尘俗的内心世界刻画得精妙无双。或许,她请宝钗和黛玉吃体已茶是出于真诚,但这真诚的背后却隐藏着一个大秘密,那就是她二人是引宝玉入室的诱饵。一般的闺阁女子的房间岂容异性男子出入,更何况是佛门女弟子的耳房?她明知宝玉和黛玉是形影不离的,所以她“拉”了钗黛而宝玉“随后跟了来”就是在本意之中的。珍奇的古玩茶具可能只有两个,但稍次些的贵重茶具却不可能没有,一个闺中少女怎可能“仍将前番自己常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是未出家之人,又刚吃过酒肉,难道妙玉就不嫌他“肉食腥脓”吗?并且当宝玉说要把茶杯送给刘姥姥时,妙玉说“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而宝玉却能用妙玉“常日”用的茶具饮茶,并且是“仍”,可见并非第一次,这就说明妙玉对宝玉有着不同于一般的感情。鴓杯与杏犀乔是稀奇宝贵,但这也更衬托出妙玉将绿玉斗斟茶给宝玉的稀奇宝贵。因为通过这件事情,她勇敢地向尘世迈进了一步,把袈裟下难以掩盖的爱情透露了出来。

但是,一向被称为“情种子”的宝玉却未察觉出妙玉对他的爱慕之情,不了解妙玉的此番苦心。他说:“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妙玉听了此言,既刺痛了她,又提醒了她。因此她说:“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了”。随后又用了一个障眼法来转移钗、黛的注意力。用一只九曲十杯一百二十蟠虬整雕竹根的大盏来代替绿玉斗,又发了一通“饮牛饮驴论”,同时说:“你这遭吃的茶是托他两个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聪明如黛玉者,怎可能看不出一些苗头?这在后回的宝玉折梅中体现出来。妙玉用真情来待宝玉,却又要用矫情来掩饰这种真情,那领袈裟与项上的一串念珠太沉重了,沉重到如泰山压顶一般。这真是“不绣鸳鸯偏绣佛,恼人最是戒珠圆”。

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中宝玉因落了第,李纨要他去栊翠庵折一只梅花插瓶,并命人跟了他去。黛玉忙拦说:“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纨点头称是,聪明的黛玉已经察觉妙玉对宝玉不同于一般的感情了,但愚钝的宝玉却只说出“不求大土瓶中露,为乞嫦娥槛外梅”。以为妙玉乃是一个高不可攀的高洁之士。此回妙玉并未亲自出场,但这种侧面烘托却更见效果。对于乞梅的过程,只宝玉一句“也不知费了我多少精神”。但对于这枝乞来的梅,作者却作了详细描绘,“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这段话,句句写梅,却又句句写的是妙玉。那枝梅的形态色气,象征了妙玉被扭曲的性格和被压抑的人性,也体现了她高洁的人格和横溢的才华。但是这些同时也暗示出妙玉爱情的悲剧结局。岫烟的“魂飞瘐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借用隋代赵师雄在罗浮山遇到梅花仙女的故事,实质上暗示了妙玉如梅花仙女,影射妙玉的思春之情。至于“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两句,则写出了妙玉独立于风雪中的艰辛与她内心的痛苦。

但是妙玉的付出未得到宝玉的回应,因而她是痛苦的,焦躁不安的,因而她又有了第二次的“主动出击”。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宝玉、宝琴、岫烟、平儿四人同一天过生日。岫烟与妙玉相识多年,有半师之交,情义深厚,她过生日时,妙玉并无任何表示,却偏偏给宝玉送了“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的粉笺。这足以说明妙玉情窦已开时内心的不平静,于是她又一次出动向宝玉献出了自己的一片爱。但宝玉仍未理解妙玉的一番心意,还拿着粉笺四处张扬,着实刺痛了妙玉的心。小说这样描写生日,就表现了妙玉爱情的悲剧是显而易见的。

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抚琴悲往事,坐禅寂走火入邪魔”中,一个月白风清的静谧的秋夜里,妙玉和宝玉在惜春处相见。妙玉见了宝玉“突然把脸一红”

而且“微微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头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红晕起来。”后来她痴痴地问宝玉“你从何来?”宝玉答不出,红了脸,惜春从旁打趣,妙玉立刻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也脸红,马上表示要回家,她和宝玉一起在潇湘馆附近听了林黛玉弹琴后,回到禅堂“想起日间宝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后来竟至于“魂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腾”,弄得精神错乱,完全丧失理智,几乎发疯,生了一场大病,这病当然不是什么“走火入魔”之类的鬼话所能解释得了的,它正是不可压抑的剧烈的内心矛盾和冲突发展到理智所能控制的限度之外的一种变态反应。

妙玉就是在这种夹缝中生存,这造成了她孤僻怪异的性格。万人不入他目,“世人皆脏,唯我独洁”,这是她对当时整个压迫她的社会恶势力的一种无声的反抗。但妙玉的内心世界是善良的,并且有着“馥比仙”的才华,连黛玉和湘云都自叹弗如。

三、妙玉的人物塑造在《红楼梦》中表达的内在含义妙玉,这枝古殿青灯旁的寒梅,孤僻如深山的石碑,清冷似冬天的早晨。

在花柳繁华的大观园里,她企图用蒲团载着青春去寻找空寂;栊翠庵的大门虽然整日关得紧紧,但并不能阻挡她心里的“邪魔”向外冲撞。她并不是“四大皆空”的出世者,而是一个硬把“七情六欲”苦苦包扎起来的“槛外人”。她是一个身穿道袍的小姐,又是一个心在朱楼的幽尼。

而在她的情感世界里一样是充满了矛盾与纠结,也许是由于礼教条规,或是由于她自尊孤寡的心理,她努力克制自己对宝玉那似有若无的情感,却还是不禁走火入魔。尤以她这样古怪的个性更容易落人口实,说她是凡心大动,为宝玉害了相思病,这其中的确是有些道理的,只是一个原在栊翠庵这样清灵潜修之所的空门女子,偶然触动了庵外天地一阵撩人心悲的秋声弦音,总是会引起一些内在的、淡忘的关于情感和欲望的东西吧!即使是收心摄魂这样地压抑自己而不愿去面对,那些属于本质的……终身履践洁净的她,一只成窑茶杯只因沾了刘姥姥的嘴便弃置不用,像这样一个屏绝尘俗的人却落得遭盗匪强掳玷污的下场,原本已经是够嘲讽的了,却还不免流言口舌之讥,说她是暗通贼人,甘愿受辱,一个洁净孤傲的女孩便蒙受了如此的污名而亡。这也正应对了妙玉那“世难容”的思想性格和她那“世不容”的生活道路和必然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