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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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1)

饮中八仙歌

(天宝间作,长安)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萧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在杜甫集中,这样的体裁只出现一次,是杜甫一次创新的探索。七言古诗,句句押韵,最早相传是汉代的《柏梁台诗》。那是联句,诗本身没什么意思,各人说自己做什么官,干什么,从皇帝到大臣,带有一点儿诙谐,即俳谐的味道。杜甫此诗效仿柏梁体,但不是联句,是联章。写八个人,每人一段。所谓联章,就是这八个人可以有分有合,相对独立,主题是统一的。此诗我以前也听老先生讲过,有的老师说此诗描写八个酒鬼,这太表面化。我这次备课,重新思考。我没听俞平伯先生讲过此诗,浦江清先生也只是一带而过,都不认为此诗是杜甫的代表作。但是,它还是有创造性的。

我这次仔细一读,觉得它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力求突破当时的所谓礼教、等级制(用现在的话讲)的想法。他故意要突破传统生活的规范法则。杜甫也表现了独立人格,自由的理念。更突出的是,他把唐代当时吹捧大人物的世俗陋习,给突破了,张扬个性。当然这也是杜甫的尝试,他以后再无这样的诗。有人说此诗有毛病,重韵之处不少,“眠”、“天”、“船”出现两次,“前”出现三次。不过请注意,重复的并不属于一个人的名下。分章分段,还可以通融。

老杜形容每一个人,用的句子的数目不同,李白四句,在李白前后,汝阳王李琎(卷一有一首排律赠他,即《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汝阳除封王外,官职不小)、崔宗之、张旭是三句,左相,副宰相,指李适之,《唐书》记此人不怎么样,但杜甫对他有一定同情,因李是被宰相李林甫排挤走的。李适之也是三句。李氏有诗“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他喝酒有牢骚。其余三个人只写两句:贺知章、焦遂、苏晋。八个人,或四句,或三句,或两句,看起来参差错落。但数量还是体现了质量,表现了对诸人的轻重看法。李白名望最大,但在当时长安的地位不高。虽然玄宗拜他为翰林供奉,但无实职。不过老杜写他最多,可知看重。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老杜无一字无来历,仇注说“水底眠”是用典,这是夸张。贺知章是名士派儿,在朝很久,也选拔过人才,如李白即是他所推荐的,但贺本人究竟有多少建树,看不出来。不过是知名度很高的名士,所以这两句分量不太重。到下面就不一样了。“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汝阳王官职不小,身份是仅次于皇帝的王,但“道逢曲车口流涎”,这把大贵族形容得太寒碜。酒曲,是酒糟,酒成时就当垃圾拉走。而且他在长安,根据其本传,是有职有权,不是普通的王。但“恨不移封向酒泉”。相传酒泉是饮酒最方便的。司马昭问阮籍想任何官,阮说步兵校尉,因为官衙有大量好酒,上任喝完酒就辞官不做。汝阳觉得酒比他身份地位还重要,张扬个性比做官有地位、当贵族还重要。李适之在《唐书》中,不是特别清高的人,比张九龄、姚崇、宋璟都不如。“左相日兴废万钱”,“衔杯乐圣称避贤”,“圣”指高档酒,次一点的是“贤”。乐圣是爱喝好酒,这里有双关的意思。既然排挤我,我不干了,喝酒去了。崔宗之大概是很漂亮的,“皎如玉树临风前”,“玉树临风”典出《世说新语》,形容一个人有派头、仪表不凡。但他一喝酒,“举觞白眼望青天”。阮籍能做青白眼,是目中无人之状。这里面都带有张扬个性,轻视世俗等级的观念和陋习的成分。“苏晋长斋绣佛前”,佛教有五戒:杀、盗、淫、妄、酒。但苏饮酒不守戒。宗教起到规范和拘束的作用,但苏晋敢于违反宗教的戒律。

接下去写李白,更是连天子也没有放在眼里,“天子呼来不上船”,李白不仅仅傲视王侯,而且对天子,也似乎没有放在眼里,写出李白狂傲的个性。旧注穿凿附会,说“不上船”是不系衣服的袢,游国恩先生认为此说不足信。张旭、李白社会地位不高,但名望高,“张旭三杯草圣传”,要紧的是“脱帽露顶王公前”,不守礼法,那些王公大臣所以重视张旭,是因为他的书法高明,但张要饮酒而醉才写,“挥毫落纸如云烟”,字写得真好,“脱帽露顶王公前”又带有藐视权贵的态度。“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以前正式的场合,是不宜于高谈阔论的,尤其是有身份地位的,唐代时礼节还是很讲究,郑重场合不能随便高谈阔论。焦遂所为也是突破礼法。印证于李白本人的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也有相通之处。可见,《饮中八仙歌》表面是写八个嗜酒如命的人,但此八人都有突破世俗陈规陋习的愿望。杜甫所取的,是他们的生活态度,追求个性,而不是烂醉如泥。开元时代很开放,但这些人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还要力图突破礼教之束缚,此正是杜甫写八仙歌的意图所在。

“饮中八仙”都是有身份、被上层社会接纳的人,尽管李白身份不是很高,但上层接纳他。真正心里有牢骚,社会地位又很低,没有王公贵族把他看在眼里的,其实是杜甫本人。

杜甫前半生最好的朋友是郑虔。对于郑虔,要看卷三的《醉时歌》:

醉时歌

(天宝十三载,长安)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

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

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根据仇注,此诗的写作已在天宝后期,郑虔已到广文馆,属于“低薪阶层”。郑虔的本事很大,诗书画三绝。杜甫一生写过许多描写画的诗,歌颂画家,但杜甫一生就佩服两个画家,前期是郑虔,后期是曹霸。杜甫晚年有“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存殁口号》)曹霸这样的人就是人中骅骝,可叹无人赏识,写得很沉痛,同时对郑的评价也相当高。《醉时歌》是一首七古,仇注和之前的人,对孔子之尊崇,到了要改杜诗的程度,主张要改“孔丘”为“尼父”。其实,杜甫这里要是还把孔子当圣人,就不会写这句话了。杜甫忠君爱国,肯定受儒家影响,“致君尧舜上”,但他在诗中说出“孔丘”,这才是真正的杜甫。不妨把《醉时歌》与《饮中八仙歌》对读。

此诗很感慨,第一段写郑虔,第二段写自己。郑虔待遇很低,“诸公衮衮登台省”,都进入内阁了,享受高官厚禄。插一句,写此诗时,杜甫还没有发展到后来“穷年忧黎元”的程度。《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则又进了一步,此诗只就自己和郑虔来论。“甲第纷纷厌粱肉”,汪少华写《古诗文词义训释十四讲》,驳斥将“朱门酒肉臭”之“臭”讲成“嗅”,当“香”讲,认为就是“臭”,不是《大学》“如恶恶臭”之“臭”。意思就是朱门酒肉腐败,然而我们可敬的广文先生却恰恰“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郑虔之道德、人品高出古之古人,羲皇不仅是今之古人,而且是古之古人。先生之才华超过屈原、宋玉。“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人发牢骚要掷地做金石声,此处笔力千钧。

下面说到自己,“杜陵野客人更嗤,披褐短窄鬓如丝”,窄,仄声,老杜头发年轻时就白了,每天领些救济粮,拿着米来找郑虔,“同襟期”,是志同道合,我们的心怀是相同的。谁手里有了钱,就相聚,“痛饮”。我们两人不拘形迹。看起来奔放潇洒,实际很沉痛。杜甫用“痛饮”不止一次,他说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李、杜两人命运不好,放浪游荡,李白丹未炼成,比葛洪不如。两人整日喝酒混日子,李白饮酒之后,还是傲视一切,所以说“飞扬跋扈”。看上去批评,实际上很同情他。但你这样,谁又理会你呢?这与《八仙歌》不同,那是阔气的喝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这里是“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曲江二首》里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尺为寻,八尺为常(另一说倍寻为常),意思是走不多远的酒店,就有自己欠的酒资,但“人生七十古来稀”,虽然如此,还是喝吧。《八仙歌》中则是“日兴废万钱”。古人苦闷的时候离不开酒。

下面写饮酒情状,不是表面的情状,而是写两人喝酒的精神状态,“清夜沉沉动春酌”,一直喝到半夜,但两人还在喝。“灯前细雨檐花落”,有人认为当作“檐前细雨灯花落”。这是碰上缺乏文学细胞的人了。两者不能调,调过来没味儿了。有一次,一个学生来问我,说他们在中学讲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有人提出其中“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不妥,应该改为“酒香而泉洌”。这就把欧阳修糟蹋了。泉本不香,因用泉酿酒,所以泉香;酒本不洌,因用泉水酿造,所以喝到嘴里很清洌。作诗要懂参差错综之美。饮酒之时,外面开始下雨,雨打花落,屋檐前飘落花瓣。这是描写一点动静、声音没有的环境。

下面“但觉”两句,又和“德尊”两句一样,都是用大力来写。就在我们开怀畅饮之时,“有鬼神”,说我们的心可以和鬼神相通,我们自己可以脱离凡尘的名利的干扰。谁还考虑到有朝一日,我们会成为饿殍呢?这看上去夸张,但从杜、郑的实际生活来看,是真实的,杜甫就几次提到自己的儿子饿死。下面说我们也不用太抱怨,贤如司马相如,还当过跑堂的;扬雄学问大,识得许多稀奇古怪的字,但受到诽谤,怕受辱,正在天禄阁校书,听到官吏来抓他,就投阁寻死。我们的命运又该如何呢?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我的讲法与旧注不同,仇注认为是希望郑早日归隐,如果早日归隐,也不至于陷于安禄山伪朝。我认为,杜甫说自己也未尝不想劝郑虔早日归隐,但他穷得家里地也没的可耕,是石田。茅屋很破旧,长着青苔,回家也是挨饿。到此,杜甫是沉不住气了,“儒术于我何有哉”,我们读书一辈子,又能怎样呢?真心痛!“孔丘盗跖俱尘埃”,这话表面上很尖锐,实际上很沉痛、很无奈。诗要结尾了,语气要缓和,“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