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名家讲堂·吴小如讲杜诗
16814900000043

第43章 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10)

第二,退一步说,即使原诗“复却去”一本作“却复去”,或释“却”字为语助词,或径如萧先生之说解“却”为“即”,根据我的第一点意见,这句诗“去”的主语也仍应为“娇儿”而不应是作者自己。关键还是在于“娇儿”究竟是否已离开了膝边。

第三,萧文中引用了他买到的旧书上所见的清人评语,认为解释得很精辟,并加以引申,把“故绕池边树”的“故”讲成“故意”的意思,从而把“忆昔”两句解释为娇儿硬拉着父亲到外边去散闷。那我不禁要问,“忆”的主语到底是娇儿还是诗人自己?萧先生的答案是:“这两句还是承上文娇儿来的。”可是“好追凉”的主语却依然是杜甫本人。试问古人写诗岂有这样的句法?至于“故绕”句,既然说“故”是孩子故意,那么“绕”的主语又是谁呢?这不仅有添字解诗之嫌,抑且有缠夹不清之病。况且从诗的本身看,无论如何也得不出孩子拉着父亲去同绕池边树的印象。这种硬用一己之主观臆测来代替古人作诗的本旨的做法,实在是很不妥当的。

我认为萧文对我的批评,有一点是对的。即我把“畏”字所具有的“担心”和“畏惧”二义截然分开,确是近于生硬勉强。但这并不足以动摇我对“畏我复却去”的讲法。

最近蒋绍愚同志在《文史知识》杂志上从“却”字的语言角度来分析“却去”的讲法,认为应该讲成“回去”,即回到杜甫来的地方去。姑不论“去”字的用法在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中并不相同,即使可以讲成“回去”,则杜甫当时已回到家中,硬要讲成“回”到杜甫来的地方“去”,亦属牵强。不顾全诗的作意,只抽出一个词来用代入法套将上去,这显然也是见树不见林的做法。

1982年3月病中写完二、三两节。

说《春夜喜雨》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此诗予尝数为文论之。1956年曾撰《说古典诗歌中的词义》一文,内有一条即论此诗首二句,略云:

“发生”这个词儿,今天的用法如发生事故、发生偏差的“发生”,都作“出了”解,但古人却不这样用。这里的“发”是茁发,“生”是生长;发生,犹言发育孳长。但前人拘泥于“发育孳长”之意,把此句解成“当春乃万物发生之时”(见明人胡震亨《杜诗通》引刘辰翁说),也是不妥当的。照我粗浅的理解,作者是把春雨当成有知觉的东西来描写的,所以第一句就写着“好雨知时节”。诗人认为,春天是万物萌芽发生之时,而这场好雨恰似知道季节一般,它也在一个春天的夜里像万物一样地“发生”起来了。万物的孳长是一点点大起来的,这场雨也正是如此,它“潜入夜”而“细无声”,好像植物的嫩芽一样,刚看见它从土里钻出来,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其后1959、1962年,予皆有小文析此诗之义,惜稿已尽佚。今按:《庄子·庚桑楚》云:“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尸子·仁意》云:“其风春为发生,夏为长赢,秋为方盛,冬为安静。……”(《太平御览》卷十九引《尸子》文,与此小异。)《尔雅·释天》亦云:“春为发生,夏为长赢,秋为收成,冬为安宁……”《御览》卷十九引梁元帝《纂要》:“春亦曰发生。”皆杜此诗第二句所本。“发生”者,正形容春雨由疏而密、由少而多之神态。首句点明“好雨”,寓题中“喜”字意;次句即明写“当春”,则知好雨乃春雨矣。三、四两句写夜雨,以“潜”、“细”两字规定春雨之特征,即以明春雨之可喜。五、六两句写雨夜,五正写,六反写,以“明”衬“黑”,是雨夜真景。七、八两句预写次日清晨,以雨催花之可喜烘托诗人内心之喜。抑有进者,如从作者捕捉形象之次第考之,则当先有中间四句,而第二句乃三、四两句之自然结果,第一句又是第二句之结论。唯以律诗之章法结构求之,则首尾为虚写,中间为实写,乃成一完整之诗作耳。末句之“花重”,当指花之繁盛鲜艳,密度大而色彩浓,非指花着雨滞重之态。近人选本多从轻重义为注脚,似失作意。白居易《长恨歌》:“鸳鸯瓦冷霜华重”,陆游《涪州道中》:“雨添山翠重”,皆非单纯指轻重之意,可为佐证也。夫锦官城以产锦著称,用江水濯锦,锦色倍鲜;而春晓雨后之花,浓盛鲜活,恰为锦城添色。诗意实含双关。而清人俞瑒云:“绝不露一’喜‘字,而无一字不是喜雨,无一笔不是春夜喜雨。结语写尽题中四字之神。”盖写雨景切夜易,切春难,故用末二句点明万物发生之欣欣向荣,而“喜”在其中矣。

说“沉塘坳”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云:“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沉”字旧注各家均未加诠释。近人多释为沉没,其实非是。《语文学习》1957年5月号载有刘岫、商文光二君《对“沉塘坳”解释的意见》一文,引曹植《吁嗟篇》“自谓终天路,忽然下沉泉”,释沉为深,极有见地。今按,“沉”之训深,于古有证,不独陈思诗一例。《庄子·外物》:“慰睯沉屯。”《释文》引司马彪注:“沉,深也。”《史记·刺客列传》言荆轲为人“深沉好书”,又谓田光“智深而勇沉”,深沉或复合连用,或连类并举,足证两字同义。《汉书·司马相如传》:“洒沉澹灾。”师古注:“沉,深也。”《后汉书·郭太传》:“沉阻难征。”李贤注:“沉,深也。”《论衡·问孔》:“或是而意沉难见。”意沉,谓意义深奥也。求之杜诗本集,以“沉”为“深”之例亦数见。《述怀》:“沉思欢会处。”《雨》之二:“沉思情延伫。”沉思,犹言深思,其语盖出于萧统《文选序》“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也。又杜《枯棕》:“使我沉叹久。”沉叹,深深地叹息也。《长江》之二:“色藉潇湘阔,声驱滟滪深。”“深”一本即作“沉”,足证深、沉同义。就本诗言之,“沉塘坳”与“长林梢”为对文,“沉”自当训“深”为切。盖“茅飞”句极写风吹茅草之远,已远逾江之彼岸,自无从拾取之矣;“高者”句极写茅飞之高,达于高树之顶梢;“下者”句则极写茅被风卷至最低处,直至已涸之深塘之最坳下之底--亦皆无法拾取。然后下文乃更言尚有若干茅草固可为己所追及而重新拾回者,不意又为穷苦之“群童”公然抱持而去,己虽殚力竭气亦未能追及之。此正杜甫自伤年老力衰之具体写照。如释为“沉没”,则塘有水而茅轻,似未必能沉没于水底;使塘已涸竭无水,则沉字更无着落矣。“坳”盖指塘之最低下处,亦即塘之最深底也。必如此解乃合诗意耳。

说“春知催柳别”

《移居夔州作》:“伏枕云安县,迁居白帝城。春知催柳别,江与放船清。农事闻人说,山光见鸟情。禹功饶断石,且就土微平。”此是大历元年(766)春作者自四川云安移家白帝城时作。1956年作家出版社出版《杜甫诗选》于第三句注云:“见到柳色放青,知道春天的到来……故而有柳色催别的感觉。”是释原句为“知春催柳别”矣,疑未确。盖此句乃自灞桥折柳赠别之典联想而成。李白《劳劳亭歌》亦用此典而造意与之相反,可以参看: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仇兆鳌注“春知”二句云:“春知别意,江与清波,此从无情处看出有情。”虽不误而所释太简略。盖诗人正以春日为有情,谓其知己之将别,故催柳枝早日放青,以示惜别之意也。边连宝《杜律启蒙》释此句云:

“春知催柳别”,犹“吩咐西河堤畔柳,安排青眼送行人”也。(小如按:此二句见王实甫《西厢记》第四本第二折,“吩咐”作“寄语”,边氏引文当是误记。而王西厢此二句又借自金人高汝砺临终留诗“寄谢东门千树柳,安排青眼送行人”之句。高诗见《中州集补》,近人王季思先生《西厢记校注》谓见于《中州集》,小误。)然作者写“春”与“江”虽同属有情,而三、四两句之感情初非一致。三句所抒为惆怅惜别之情,如卢元昌《杜诗阐》所谓“顾此柳色依依,若有离恨”是也。四句则写江涨波清,与人以放船东下之便,若赞助己之迁居者然,是所抒为喜悦快意之情,恰与上句形成对比。汪灏《树人堂读杜诗》谓:“春柳渐浓,春亦愿我离云安;江涨渐清,江亦愿我赴白帝。”释第四句甚恰,而解“春知”名则不免有“合掌”之病。夫作者自此迁彼,心情本自复杂,既惜别云安,复向往白帝,种种委婉曲折,仅以两句摹绘出之。解诗者乃一以贯之,使诗意简单化,自不免索然寡味。予尝谓杜诗易读而难通,此诗即一例也。

略论杜诗的用事

清初人吴见思撰《杜诗论文》,在《总论》中曾提到另有《杜诗论事》一书,补旧注之不足者凡一万余事,惜其书不传。1979年4月,日本著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先生光临北京大学,在中文系举办的学术报告会上介绍了他多年来研究杜诗的心得,对前人解释杜诗未能惬心贵当之处提出了他精辟的意见,如《行次昭陵》“幽人拜鼎湖”句的“幽人”和《秦州杂诗》之五“南使宜天马”句的“南使”究何所指的问题,很带启发性。因此笔者深感在研究杜诗的用事方面还是一块大有可为的园地。这里略谈一点个人体会。

所谓用事,有的是用古事古语,即通俗所说的用典故;有的则是用当时的事或典。吉川幸次郎教授所谈的几个例子,大都属于前人误把唐代当时的事或典当成了古代的事或典,所以认为值得商榷。我这里想说的则是杜诗在用古事时有明典有暗典,明典易知,暗典难求。而暗典之中,又有正用或反用的不同。其实我国古代诗词的艺术特点多凭借此种手法来表现,杜甫不过是继往开来的大师之一而已。

所谓明典,如《登兖州城楼》“东郡趋庭日”的“趋庭”,《题张氏隐居》五律中的“杜酒偏劳劝,张梨不外求”之类,只要找到一个详尽的注本,一检可得,无烦诠释。至于杜诗中暗用的典故,即使前人注了出处,往往仍不免有雾里看花或似是而非的毛病;何况有的诗句前人所注或未尽确,或根本未注。如七古名篇《哀江头》云: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笑正坠双飞翼。

“第一人”即指杨玉环,用《汉书·外戚传》汉成帝宠赵飞燕姊妹使居昭阳殿事,此即所谓明典。而“辇前”四句,倘不深究,很可能被认作写实。但钱谦益、仇兆鳌两家注本都引潘岳《射雉赋》:“昔贾氏之如皋,始解颜于一箭。”其实潘岳这里也是用典,所谓如皋射雉事,见《左传·昭公二十八年》魏献子引叔向当初所讲的一个故事:

昔贾大夫恶(生得丑陋),娶妻而美,三年不言不笑,御以如皋(驾车带着他妻子到皋泽中去),射雉,获之,其妻始笑而言。

《哀江头》是杜甫忧国伤乱之作。当时长安已陷于安禄山之手,杜甫在诗中所“哀”的是唐玄宗的西逃和安史部下对长安的蹂躏,至于李隆基因宠幸杨玉环而导致外戚弄权和军阀窃国,则非作者此诗着力谴责的所在。但追本溯源,宠爱杨氏又确是李唐肇祸之端。于是作者暗用此典,写皇帝为了讨好贵妃,不惜晏安鸩毒,流连于射猎歌舞,正如贾大夫之媚其美妻。这种含而不露的微讽,于诗旨是恰到好处的。

三十多年前听俞平伯先生讲杜诗,于《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中“女乐馀姿映寒日”一句解释说:这句是暗用向秀《思旧赋序》,借以寄今昔沧桑之深慨。我以为这个解释是很精辟的,它正与诗中上文“感时抚事增慨伤”句相映照。检《思旧赋序》云:

(嵇康)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余(向秀自指)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是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嘹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

所谓“日薄虞渊,寒冰凄然”,正是此句“映寒日”之所本。唯作者写得极为含蓄,使人不觉其用典,即所谓“暗用”是已。黄生《杜诗说》卷三评云:

后段深寓身世盛衰之感,特借女乐以发之,其所寄慨,初不在绛唇朱袖间也。

此外,陈式《问斋杜诗说意》卷十八、张远《杜诗会粹》卷二十,皆申此旨而详略互见,今不具引。但他们都未涉及“映寒日”所暗用之典。仇注引陶渊明诗“惨惨寒日”,只从字面找依据,已失之泛;作家出版社1956年出版的《杜甫诗选》注云:“舞时在十月,故云映寒日。”也把用典看做单纯写实,且仅就季节言之,未免近于皮相矣。

杜甫还有一首五绝《八阵图》,乃是家喻户晓之作:

功盖三分国,名成八阵图。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

历来注家于此诗多着意于第四句的解释。据仇注归纳说:

今按,下句(指“遗恨”句)有四说:以不能灭吴为恨,此旧说也;以先主之征吴为恨,此东坡说也(见《津逮秘书》本《东坡题跋》卷二《记子美八阵图诗》,又见《东坡志林》);不能制主上东行而自以为恨,此(王嗣奭)《杜臆》、朱(鹤龄)注说也;以不能用阵法,而致吞吴失师,此刘氏(刘逴)之说也。